被拦的女生不是本班同学,但是苏宗民认得,是同级另一个班的,刘佳,著名女生、班花。刘佳挺漂亮,长得小巧玲珑,一张脸非常生动,性情温和,打扮雅致,很淑女。几天前苏宗民跟该女生打过一回交道,很意外:黄昏时,这女孩跑到男生宿舍,轻轻推开苏宗民寝室的房门,走进来四处看了看。当时苏宗民躺在床上看书,拿眼睛盯着她,她忽然一红脸,小声问了句:“沈达呢?”
原来是找错门了。苏宗民没吭声,把手往对门一指。女生明白了,掉头走出去,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刘佳跟沈达有瓜葛。跟沈达有瓜葛的女生很多,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一概为沈达笑纳,女生们也前仆后继,从不间断地围绕在沈达周围,沈老大真是有魅力。类似事项很刺激很快活,有如半夜三更挤在学生宿舍双层床上压迫喘息,但是一旦失控则可能爆发事端,例如眼下,在阶梯教室门外。
事后,阶梯教室门外三个女孩吵闹的情节已经沸沸扬扬,传遍全校。当天在教室门外堵门认人的两个女孩来自校外,其中个子矮的是主角,另一个是她的女伴,陪同前来。矮个女孩父母是开小店的,在校外小商品市场经营一个小服装店,女孩也在自家店里上班,卖内衣胸罩之类。这女孩来校闹事与沈达有关,两人不知怎么认识了、好上了,女孩让沈达迷得神魂颠倒。前些时候她发觉沈达开始敷衍她,感到不对,四处打听,得知沈达身边多了个刘佳,是班花,与沈达形影不离。服装店女孩醋劲上来了,天天跟沈达纠缠,还找刘佳论过理,让人家不要当“小三”。沈达知道后很不高兴,臭骂女孩一顿,两人处得更糟,女孩认定是刘佳搞鬼,一怒之下,带着人到教室门口找人。据说她本来只打算把刘佳叫到一旁交涉,刘却不愿意跟她纠缠,扭着身子想躲开,女孩性起,扯住不放。沈达从后边赶过来,两个女孩已经滚在地上了。刘佳温文尔雅,不是人家的对手;人家还带来一个帮手,加上一大有利条件:留短发,不像刘佳长发披肩,两人扭扯时,攻击者抓住刘佳的长头发不放,刘佳却拽不住人家的短毛,当下痛得大叫,泣不成声,身子一仰倒在地上,当众吃了大亏。这时沈达分开众围观者,赶到了战场。
“你们干什么!”他大喝。
说也怪,他的吆喝就是管用,当时两个女孩都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外来的这个女孩裙子被扯到屁股下边,爬起来赶紧整理衣着;刘佳被揪得头皮发麻,爬起来只是抹眼泪,不停地哭,委屈不尽。
“丢脸!”沈达呵斥,“到里边去。”
两个女孩乖乖的,一前一后进了阶梯教室,第三个也陪着走了进去。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学生们不是已经走远,就是散乱围聚在门边欣赏免费演出。沈达对大家招了下手,笑道:“同学们走吧,别耽误吃饭,这个事我来处理。”
还有人往教室里看,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沈达不高兴了:“好玩吗?跟我进去吧。”
没有谁觉得跟进去好玩,一会儿工夫,教室门外走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非常轰动,沈达大长其名,走到哪里都有女生指指点点。出了如此绯闻,让两个女孩为他醋得这么轰动,沈达居然该干吗干吗,没事人一样。这件事究竟如何摆平,那天黄昏他在阶梯教室是怎么“处理”他的那对女冤家,用的是什么办法什么方式,没有人知道。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事后校外服装店卖胸罩的女孩再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沈达与长头发刘佳的交往持续了一段时间,身边又换了别的女孩。到了学期末,事情渐渐不再为大家共同回顾,沈达自己大大咧咧,绝口不提,好像那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苏宗民却很清楚,没那么简单。
有一个周末晚间,苏宗民在自习教室看书,袁佩琦找了一个又一个教室,把他从黑压压一片人头里找了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袁佩琦不高兴,“我脖子都看酸了。”
苏宗民挺惊讶:“你找我?”
“你不是苏宗民吗?”
也难怪苏宗民惊讶。袁佩琦是班干部,团支部书记,在系里、班上经常出头露面的出名女生,她跟比较内向很不活跃的苏宗民没有什么交往,两人几乎没有交谈过。她有什么事要如此不辞辛劳使劲找苏宗民呢?原来是校领导交代的,学校一位副书记在找苏宗民。该领导知道苏宗民是袁佩琦班上的同学,让她赶紧找一下。苏宗民他们上大学那会儿,学校的老师同学们都还不知道手机是个啥,这种时候想在自习教室找到个谁还很不容易。
苏宗民跟着袁佩琦去了校领导办公室,一路上不免心里诧异。袁佩琦把他领进办公楼,亲手把他交给校领导后,走了。找苏宗民来的副书记是女性,她和颜悦色,让苏宗民坐,随即去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苏宗民由校办一位年轻干事带着,坐上停在楼下的一辆小轿车,前往市区。
在省城一个大酒店里有一位中年女士等候苏宗民,这是谁呢?王阿姨,沈达的母亲。苏宗民称其阿姨是尊敬,他们并无亲缘关系。
见到苏宗民时女士感叹了一句:“哎呀,都长这么高了。”
苏宗民说:“没多高。”
王阿姨摇头:“好多年过去了。”
她问苏宗民的母亲身体好吗?妹妹情况怎么样?苏宗民回答,很简略:母亲有病,身体不太好。妹妹还在上初中。
“都在一个大院,总没碰上。”沈达母亲感叹。
专员夫人跑到省城,通过学校领导把苏宗民找来,当然不是专程来跟年轻人叙旧,隔这么多年、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问候苏宗民家人的。她找苏宗民有事,为的是沈达,涉及的是前些时候的那件事情。
“他们在你上铺?”她问。
苏宗民回答:“是。”
“真的吗?”
苏宗民再次肯定。
“两人挤在一个铺里?”
“对。”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
苏宗民摇头。沈达他们进来时是深夜,早已熄灯,他们出去时是凌晨,天还没亮。苏宗民一直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没见着来人。
专员夫人小心翼翼,跟苏宗民绕圈子,打听那天的情况。苏宗民注意到她非常谨慎,不涉及当晚沈达领到宿舍者的性别,是男是女?跟沈达挤在一个铺位,一夜干些什么?她不问起,苏宗民也不主动谈及。
除了当晚情况,她还了解沈达在学校里的其他情况,学习认真不?跟同学相处如何?是不是有不少女生对他有意?老师同学对他有什么反应?苏宗民告诉她,沈达学习成绩一般,他的兴趣不在读书。他在学校和班级里很活跃,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在女生中很有号召力,不少女生以成为他的女友为荣。学生们都知道沈达的父亲是大领导,一些同学管他叫“官家子弟”,说他有家传,天生是当头儿的。
“不能出这种事啊,”专员夫人漏了句嘴,“影响前途。”
她问起阶梯教室门外两个女孩扭打的事情。苏宗民说,当时他已经离开教室,只是事后传闻。
他没有多说,心里已经把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了。那天他走出阶梯教室时,看到站在教室门外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的身形让他觉得有点眼熟,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明白了,他确实见过,不会是别人,就是前些时候跟沈达在他的上铺折腾了一夜的短发女孩。凌晨时分她从上铺爬下来,沈达在地板上接着她,两人搂在一块悄悄出门,苏宗民躺在床上,借着晨光,隔着蚊帐看了一眼,留有印象。这个女孩果然泼辣,敢跟沈达挤在男生宿舍苟且,也敢到学校找情敌扭打。看起来她还把事情捅到沈达长辈那里去了,因为只有沈达、苏宗民和她本人知道当晚的情况。她把它告诉沈达母亲,可能想以此证实沈达跟她确有瓜葛,这也就把苏宗民牵扯进来,他是当晚男生宿舍风流韵事的一个当事者,也是间接证人。
沈达的母亲:“那晚上的事情跟谁提起过吗?”
苏宗民摇头。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没有跟谁说过。
女士忽然伸出手,在苏宗民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好孩子。”她很动感情,“你要帮他。”
她告诉苏宗民,她和沈达的父亲这些天很着急。他们对沈达寄托很大希望,盼望他能够成才、不辱门风,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们并不反对沈达交女朋友、谈恋爱,只是要他慎重,找合适的,不要一时冲动,造成麻烦,影响前途。阶梯教室这件事很不好,卖胸罩的女孩还找上他们家,要死要活,非赖着沈达不可,他们非常担心,正在想办法摆平事情。苏宗民跟沈达是老同学,一定要帮助他,那件事情千万不要到外边去说。
苏宗民还是那句话: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不会去跟谁说。
谈了一个多小时,轿车把苏宗民送回了学校。在苏宗民与沈达母亲会谈期间,校办那位年轻干事一直坚守在车上,直到陪同苏宗民回校才算交差完事。
王阿姨给苏宗民送了一盒礼品,包装很精致,是苏宗民家乡的一种土特产,用花生米和糖制作,称为“连山贡糖”。苏宗民回校后立刻把礼品盒拆了,里边的贡糖一人一把,同宿舍舍友人人有份。
事后波澜不起,阶梯教室风波的影响渐渐平息,沈达一如既往地在同学里当老大,同时不断地更换女友,卖胸罩的女孩却再也没有进校吃醋。苏宗民不知道沈达及其父母是怎么摆平那事的,自始至终,没有人找苏宗民询问过当晚情况,苏宗民也如其承诺,从不提起。说到底这事情与他无关,苏宗民从不多管闲事。
很久以后,沈达才问苏宗民:“我妈真去找过你?”
苏宗民点头。
“她也真是的,没水平。”沈达批评,“怎么没听你说一声?”
“为什么要跟你说?”
沈达一时语塞,末了发笑,说苏宗民这家伙平时话不多,好不容易出口一句,每个字都像炮弹一样。
“有人说你就像根木头,他们哪里知道你本来是另一个样子。”沈达感叹,“当年就是个小炮弹,溜旱冰像条泥鳅,又活又滑,三个人都抓不住。”
2
沈达是在旱冰场上认识苏宗民的。
那年他们读初中二年级,同级,不是一个班。有个星期天沈达到市青少年宫玩,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男孩女孩。他们赶了个早,青少年宫才开门,但是还有人比他们更早,就是苏宗民,他已经在旱冰场里转圈了。有个男孩指着苏宗民对沈达说,看,就是那个新来的连山仔。
连山仔是蔑称,在他们地区泛指南边靠山几县的人。那边有座大山叫连山,山里山外,几个县的人讲话口音比较特别,舌根漏风,笑柄很多。例如他们“早少”不分,管“早操”叫“嫂嫂”,地区首府的小孩都喜欢拿他们取笑。苏宗民是学期初从县里转学到地区的,一口连山腔,连山仔气味特重,最好取笑。
沈达是头,老大。他站在旱冰场边,眯着眼睛看。场里的苏宗民自顾自溜旱冰,全然不把沈达这些人当回事,头都不抬一下。苏宗民看上去个头不大,身子却灵活,旱冰滑得挺溜,在旱冰场上转着圈,似乎像在展示技巧,让沈达看了十分不爽。
“你们,喂,过去逮他。”
沈达发布命令,让身边几个跟屁虫下场,去把苏宗民逮过来说话,看这个连山仔怎么“嫂嫂”。当时立刻有三个男孩应声而上,踩着旱冰鞋下场兜捕苏宗民。沈达也换了旱冰鞋,但是他不过去捉人,只在一旁滑来溜去,哈哈大笑,发号施令。
“大毛往右边,小六,从旁边上。”
苏宗民是小个儿,很灵活,看来也很硬,不是个好欺负的。碰到强手了,对方人多势众,聪明点的都服服帖帖,乖乖就范。反正是小孩闹着玩,“嫂嫂嫂嫂”,让人家取笑几句算了。这小子不干,他躲闪,穿梭于三个“捕快”的空隙中。苏宗民旱冰滑得好,身轻如燕,判断还特别准,有几回眼看被逮住了,他脚尖一点就一闪溜开。几个小孩追来赶去,场面挺刺激挺好玩,大家看得饶有兴致,女孩尖叫不止,有如欣赏花样滑冰表演。沈达一看总没得手,有些生气了。
“大毛你笨啊。”他呵斥,“狗熊!”
却没想苏宗民突然脱出三个“捕快”的包围圈,一个冲刺朝沈达扑了过来。显然他看准沈达是头,只管当头一击。沈达看着他朝自己冲来,丝毫没有防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跟他玩这个,特别是他带着一群跟班,有壮如狗熊的大毛,有细如竹竿的小六,还有其他男女,对方瘦瘦小小只一个说话漏风的连山仔,哪里可以匹敌。所以沈达没把苏宗民当回事,叉着手站在旱冰场一角,看他想怎么玩。没料到今天这个小个子连山仔特别不服输,居然是个敢拼命的家伙,一点没有顾及实力悬殊,硬碰硬直冲上来。猝不及防间,沈达被苏宗民全力撞击,他的膝盖跟对方膝盖猛烈碰撞,咔嚓一下,两男孩同时发出痛叫,一起摔倒在旱冰场。
场上大人小孩全都呆了,一时瞠目结舌。没等大家有所反应,沈达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用力一拳打在苏宗民脸上。苏宗民迅速报以一腿,把沈达再次踢倒。沈达摔下地前一把拽住对方的手臂,把苏宗民也拉倒在地,两个人扭在一起,拳打脚踢,滚成了一团。
这时管理人员跑出来了,他们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赶下场把两个打斗不休的中学生拉开。两男孩骂骂咧咧,尖声叫唤,头上身上都有伤,彼此血流满面。
管理人员报了案。几分钟后警察赶到了,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他们用一辆警车把肇事小孩直接拉到医院,在医院做完检查处理后,他们又把沈达直接送回家去。
他们已经知道这男孩是沈老大,他的父亲就是沈青川。
那时沈达的父亲还没当专员,是地委的副书记,本地区一大重要领导,老百姓不一定认识,警察们却都知道,因为该副书记分管政法,公安部门在他领导之下。沈副书记的大儿子沈达还是个初中生、大男孩、未成年,于公共场所跟另一男孩斗殴,当场负伤,幸好旱冰场管理人员及时制止,双方均未遭重创,只是伤及皮肉。鉴于当天事件和两个当事男孩的具体情况,警察不准备以治安处罚条例严办,决定送回家去,交双方家长自行处理。
沈达的母亲看到儿子头上缠着绷带,脸上抹着红药水给送了回来,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脸气歪了。
“这是谁干的!”
警察告诉她,具体情况他们还在了解,初步断定是小孩打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他们担心沈副书记夫妇不放心,所以先送医院检查处理,然后送回家。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夫人可以直接向儿子问清楚。
沈达的母亲正在气头上,不依不饶:“你们告诉我哪一个,是谁把孩子打成这样,我找他算账!”
沈达那时不过十三四岁,居然已经很有主意。他当场劝告母亲,说自己没什么,破点皮流点血而已,小事一桩,不要紧的。妈妈让警察叔叔走吧,回头他会跟爸爸说,感谢警察叔叔照顾。
沈母还是不松口,让警察不要走,她要先打个电话。
她进卧室打电话,找的是公安局长,警察的上司。电话接上了,对方还没回应之际,沈达赶进房间,按住了电话键,再次请求母亲。
“妈,你要是非打电话,先找爸爸吧。”沈达说。
沈母这才冷静下来,听儿子的,给丈夫先去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