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是休息日,沈青川有事去了办公室。接到妻子电话,听罢情况,他只说了一句:“等我回去。”
十几分钟后沈青川赶回家中,警察还没离开,沈青川跟他们握手、感谢,让妻子给他们上茶,要沈达给他们点烟,然后送客,什么都没问。
“沈书记有什么指示?”临走时警察请示。
沈青川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扩大。”
警察走后,沈青川即拉下脸,追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达满不在乎:“没事,我自己能处理。”
“还没事!警察都惊动了!”沈母在一旁叫。
沈达说是旱冰场管理员大惊小怪,这种事情算什么呀。
沈母即向丈夫告状,问他知道是谁把儿子打成这样吗?沈青川说不都是些小孩吗?沈母告诉他,小孩是个小孩,那个小孩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是苏世强的儿子。”她说。
沈青川回家前,沈达的母亲已经审过了该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她重点追查肇事者是哪个小孩。沈达称自己只知道对方是个连山仔,其他的不清楚。沈母看出儿子是故意不说,这小子死活不想让父母管他的事,因为有失孩子头尊严。沈母可不管什么孩子头孩子脑,只要那个肇事者。自己儿子不说,她找别人儿子。她知道儿子的几个铁杆跟班,今天一定有人跟沈达一块出动,他们一定知道究竟。她打了几个电话,末了从大毛那里搞清楚了,原来肇事者是沈达他们学校初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年初才从连山那边转学过来,他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个难不倒沈夫人,她请警察帮助。警察把两个打架男孩带到派出所,肯定留有相应记录,这些记录不便对外提供,至少可以讲一讲名字。警察果然提供了情况,肇事小孩叫苏宗民,也不是一般家庭孩子,父亲好像是哪个部门的领导。沈达的母亲当即打电话到学校,找了一位副校长,请对方帮助了解初二年级学生苏宗民家里的情况。对方很当回事,迅速落实,不一会儿后就回了电话: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原连山县县长,现任地区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
沈青川回到家中,沈夫人对案件的审理已经告一段落,情况基本明朗,有如沈达头上的绷带,以及满脸的红药水。沈达母亲还扳起儿子的下巴,让沈青川检查儿子的鼻子眼,那鼻子眼里塞着一团棉花球,是打架打出了一腔鼻血。
做妈妈的气得浑身发抖,对丈夫说:“是故意的!可恶!”
沈达不解:“故意什么呀?”
父亲摆手,让沈达母亲不必多说。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沈青川逼问儿子。
沈达不讲,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不需要家长介入。
“你怎么处理?再打?打到监狱去?”父亲问。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小子反了!”
沈达母亲不像沈青川,她护儿子,一味火力向外。当时她去拿电话,说要找苏世强,请苏局长来看一下沈达的伤情,看看他们家姓苏的小子都干了些什么。沈青川当下恼了,当着儿子的面呵斥老婆:“打什么电话,给我放下!”
沈达母亲只得放下电话。
“不打也行。”她还是不依不饶,“我带沈达去,让他看看,要他一个说法。”
儿子当即求情:“妈,你饶了我吧。”
饶什么呢?别这么管他的事,别让他丢脸,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母亲这才作罢,气呼呼进了厨房。沈达怕父亲接着追问,赶紧跟着起身,走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完了吗?当然不是。
当天晚上,苏宗民由其父母带着,上门来到沈达家。不是前来抗议示威追究元凶或者讨个说法,他们带了大袋水果,还有雀巢咖啡什么的,是来慰问伤员沈达,同时表示一家人的歉意。
那时苏宗民的模样绝不逊色于沈达,前额下巴到处贴着橡皮膏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一条伤口,缝了五针。当天旱冰场的战斗情况,沈达的父母不甚清楚,沈达绝口不对父母提及,自己心里却非常有数,要是正儿八经追究肇事者,首推沈达自己。事情是沈达这方挑起的,人家苏宗民一个人在旱冰场兜圈,自己玩自己的,没招谁惹谁,是沈达藐视连山仔,要人家“嫂嫂”以示羞辱,这才挑起打斗。所以要论道歉,该是沈达上门向人家道歉才对,但是对方却主动、首先上门来了。苏宗民在理,他没必要向父母隐瞒事情起因,所以他父母是知道情况的,清楚他们的连山仔没有错,属被动自卫一方,但是他们却要前来表示歉意,为什么呢?
沈达明白,这是因为父亲沈青川。苏宗民被警察送回家后,他父母一定也跟沈达父母一样使劲追查过打架对方是谁,然后就发现肇事小孩原来是谁谁的儿子,于是两个小孩的打斗就不再是两个小孩之间的事情了。两家人都不是什么市井小户,沈达的父亲是地委副书记,官大,苏宗民的父亲当过县长,刚调到地区工商局当局长,官小一点。苏局长这一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情况,实不好要求沈副书记这一方上门道歉,也不好不吭不声装聋作哑,等着沈家有何表示,所以他们当晚全家出动,上门示意来了。
这时沈达还明白了另一件事:连山仔苏宗民为什么那么硬,敢跟沈老大对打?与其家庭情况有关。他父亲本是县长,他在县里上学时,一定没谁敢欺负他。他们那地方从行将就木的老汉到刚学话的小儿一张嘴全都“嫂嫂嫂嫂”,不分彼此,用不着互相取笑,县长的儿子当然更没有谁敢去招惹。苏宗民转学到地区才几个月,对这边的权力格局还缺乏了解,大家均未成年,大人的那些事似懂非懂。如果苏宗民在学校待了足够时间,知道沈达是个什么人,沈青川又是怎么回事,也许会自觉离得远点,或者靠近过来,那就不必如今天这样老拳相向,牛犊子般头撞脚踢。
苏家三人上门道歉之时,恰好沈达父母和沈达本人都在,两个肇事男孩在父母监护下如此相见,表情不免尴尬,双方家长之间的气氛却显得亲切无比。
沈青川说:“老苏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客气。”
他说的是苏宗民母亲手里拎的慰问品。
苏世强说明:“给孩子补点营养吧。我们家宗民不懂事,看把小沈伤成这样了。”
沈青川则呵斥沈达:“你好凶啊,把人家小苏打成这样!”
苏宗民的母亲说:“我们没教育好孩子,王大姐不要见怪。”
沈达的母亲指着沈达说:“他爸爸没少骂他。”
沈达发觉苏宗民跟他父亲苏世强长得特别像,都是小个子、方脸,五官比较紧凑,就是嘴形有点区别。苏宗民嘴角有点倔,这是随其母亲;苏世强则嘴角上弯,笑模笑样,透着一股精明。苏局长进了沈副书记家,一张脸就跟向日葵似的,跟着沈达的父亲打转,说出话来非常得体,又道歉又感谢还加上拉扯,似乎两家人无比近乎。
他打听沈达的出生年份,一听跟苏宗民是同一年,接着就问月份,一听沈达出生在五月,他就说苏宗民该管沈达叫哥哥,苏宗民比沈达小三个月。于是沈青川就这个话题告诫儿子,让他记住大的要爱护小的,不能欺负人家。苏世强跟着立刻吩咐,让苏宗民小的要听大的,今后必须服从领导,就像干部们服从沈副书记领导一样。
沈青川说:“老苏开玩笑。”
苏世强说:“是心里话。还要沈副书记多关心。”
沈达苦着一张脸听家长训话,心里却在发笑,觉得大人们真是好玩。让他直想笑出来的还有苏宗民父母的口音,确实百分之百标准的“嫂嫂”,难怪养了苏宗民这个小连山仔,一张嘴四面漏风。那时苏宗民头上脸上花花绿绿像个伤兵,模样非常滑稽,站在父母身旁一声不吭,显得无精打采,不是旱冰场上穷追猛打那副小炮弹状态,但是偷偷的,他会把眼皮抬起来瞪沈达一眼,眼神里明摆的还有不服。
三位客人在沈家坐了一个来小时,自始至终气氛融洽。大家喝茶、说话,除了儿子间的这场战斗,两个老爸还谈了些工作事项,由苏局长请求汇报,沈副书记指示交代。两个老妈则交流家常,苏母问沈家老二、老三另两个儿子的情况,沈母则打听苏宗民妹妹怎样。她们还交流各自剪头发的地方,比较服装价格的高低。两家两个大男孩各自呆立于家长身后,没有说话,偶尔互相瞪上一眼。
客人终于告辞,苏世强很能掌握时间,不显得太匆忙草率,也没有耽搁太久。离开前两位老爸亲切握手,两位老妈也很亲热,彼此你拉我扯。他们也吩咐两个肇事男孩握一握手,表示冰释前嫌。两人有些难为情,在双方父母监督下抓住对方手掌晃了晃,动作比较粗鲁。当晚的道歉外交活动遂告结束。
后来沈达对母亲说:“你们那天都怪怪的。”
母亲问:“哪里怪?”
沈达感觉老爸和老妈特别亲切,对方也一样,特别客气。客气亲切得过头了,那就不像是真的。
“咱们家跟他们家没什么事吧?”沈达问。
母亲这才告诉他,两家人之间还真是有些情况。
原来沈达苏宗民相会于旱冰场,属第一次交手;他们俩的父母却早就相识。沈青川早先在基层工作,跟苏世强曾经同事过两年,两人在同一个乡下人民公社里任职,沈青川是党委书记,苏世强是他的副手,两人的妻子也因为丈夫是同事而彼此认识,有些走动。当年沈青川曾告诉妻子,对苏世强老婆可以客气一点,不要太密切。他对苏世强有看法,两人相处并不好。原因是他认为苏世强能力不差,人很精明,会办事;但是胆子也大,喜欢另搞一套,好自我表现,有时会乱来。沈青川曾经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县里主要领导,不知怎么让苏世强知道了,那以后苏世强就不让自己老婆再跟沈夫人来往,两家人各走各的。两家男主人共事时间不长,给调开了,后来各有升迁。沈青川上得快,到地区当了领导;苏世强则在老家当县长,彼此间除了工作关系,再没有其他联系。
前不久,连山县那边发洪水,一座建设中的水库垮坝,冲了一个小村,倒了房,死了人,上级要求严查严处。地区派了调查组去,认定县里决策有误,应急处置不当,几个责任人被撤职,县长苏世强也被调离。事件的调查由沈青川牵头负责,处理意见也是他跟调查组一起研究提出,由地委决定的。苏世强有意见,找了省里、地区许多领导,也找了沈青川,最终还是给免了县长,调到工商局,那位子其实不错,他却不能接受,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所以沈达的母亲一见儿子受伤,一听对方是苏世强的儿子,当即认定是故意的寻衅报复。丈夫沈青川认为两件事不一定有关系,沈达的母亲哪里肯听。
“以后你少理这男孩。”她交代沈达。
沈达不禁发笑:“爸爸有交代啊,我大的要爱护他小的。”
“说当然得这么说。”母亲说,“你也别去欺负他。”
当时年纪还小,沈达对母亲谈的那些还弄不太明白,只知道他们两家人不是一伙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留心听听,偶尔问问,逐渐就明白了。沈达心里有一点自始至终很清楚,就是他与苏宗民旱冰场上邂逅,当时彼此根本不认识,而且打斗属他挑起,所以不存在苏家人寻衅报复因素,母亲的怀疑是过虑了。
整个中学期间,沈达跟苏宗民彼此再没有生事,也没有什么来往。沈达在学校里有一帮子人,呼风唤雨,屁股后边总跟着些男孩女孩。苏宗民也有他自己的朋友,其中好几个都是连山仔,所谓乌龟王八,各自成家,连山仔挤在一块讲话不必对口型,比较自在。两帮子人互相不搭界,远远见了彼此绕开,都不想找麻烦。沈达和苏宗民不是一个班的,各有活动范围,没有太多事情需要牵扯,所以还能相安无事。同在一所中学,一些情况免不了也会知道。例如苏宗民知道沈达体育好,喜欢踢足球,特别得女生宠。沈达则知道苏宗民成绩好,别看小子讲话舌根漏风,人家倒会读书。
沈达家里,餐桌上,一家人在一块时,父母有时会谈论一些时事,包括父亲的工作,身边的一些人。大人们总以为孩子还小、不懂事,还不到有兴趣并能够理解大人间那些事情的时候,所以说起他们的事并不在乎家中还有几个耳朵。沈达对父母谈论的事情,例如某个地方减产了,某个人去世了之类确实毫无兴趣,但是偶尔也会有些东西让他听进耳朵里。
有一回父母谈起了苏世强。
“苏世强真的上了?”母亲问。
父亲点头:“文件已经下了。”
“这人可真有办法。”母亲显得不屑。
“大楼盖得很风光,撑了门面。”父亲说,“省里地区都有人对他挺欣赏。”
“这种事他会做。”
沈达的父亲评论,苏世强上来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稳一点、沉一点可能还好,一下子这么冒上去,没准会把一些麻烦搅出来,那就不好了。这个人很敢,胆子太大,有些事办得不地道,不少人对他有看法。
沈达忍不住插了句嘴:“是说苏宗民的老爸?”
母亲点头,就是当年带着老婆孩子登门道歉的那个苏世强,地区工商局长,如今他升了,当了副专员,又成了沈达父亲沈青川的副手。
父亲沈青山则把眼睛一瞪,交代儿子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听了也不要往心里去,特别是不许到外头去说。
沈达笑:“我要那么累吗?他连山仔关我啥事。”
当时他不知道,他跟该连山仔日后的纠葛,会是难以想象的漫长而丰富。
3
苏宗民上大学后已经不再那么“嫂嫂”,这是说,他的连山口音已经没那么重了。所谓“离乡不离腔”,口音对很多人而言属终生相随,几乎无法改变,苏宗民有些不同,他在家乡县城长大,天生一口“嫂嫂”,嘴角四边漏风。他十二三岁随父母离开家乡,转学去了地区中学,地区那一带与苏宗民家乡连山县操同一种方言,但是口音有别,人家嘴形比较完整,漏风较少。苏宗民当时年纪还不大,可塑性强,包括嘴型和口音,都在尚能改造阶段,特别是地区学校里沈达一类当地学生头目有语言霸权倾向,对“嫂嫂”们比较歧视,总是要来嘲笑,连山仔们免不了痛定思痛,潜移默化,自觉不自觉地收敛嘴角风声,学人家沈达们说话,渐渐的口音就起了变化。苏宗民在地区首府从初中读到高中,然后上大学,这么多年过去,口音自当有所进步,进入大学校园后,已经没有谁注意他的口音与沈达有什么区别。能有如此长进,除了苏宗民的嘴型自觉不自觉向沈达靠拢外,也还有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他们大学位于省会,省城与他们家乡属不同方言区,彼此土话不通,互相听不懂,得用普通话沟通交流。所以在省城这边同学的感觉里,沈达和苏宗民来自同一个地区,说的是同一种方言,他们听不出两人口音各自特点,有什么不一样。
却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袁佩琦。她对苏宗民说:“你不像沈达。”
苏宗民纠正:“他不像我。”
“还不是一回事?”
“是也不是。”
袁佩琦是女生,女生语言能力强,天生的。这个人还细心,她感觉到了苏宗民与沈达口音的不同。为什么现在感觉到了,以前却没感觉呢?因为以前她跟苏宗民几乎没有来往,现在则接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