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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一夜鱼龙舞

就在这时,天方突然现出绮丽的焰火,一簇一簇伸展开,形状看来好似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五彩斑斓,在高悬的天幕下热烈绽放,璀璨光华耀眼之极,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宇文顺和于休烈都惊讶之极,两人不约而同行出正厅,站在落地长窗边上,于休烈奇道:“这焰火做的好漂亮,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心中却在想,此刻虽然不是良辰,却实在是有美景,不知道田心是否是醒着的?不知道她是否也有看到?

宇文顺怅然的笑,“雍容华贵不减,艳色浓香不衰,这品国色天香焰火,世间除了叶留阳,还能有谁做得出?”

叶留阳出身炼丹世家,父亲是前隋朝有名的丹家叶于周,在前隋相当有名望,不过此人之所以出名,却又并非是因为他炼制出了多么富有奇效的丹药,而是因为他造出了前隋朝军中最为凶猛的火药开山雷,据说前隋朝攻伐北魏国,前锋战线推进到豫州西平城,因为西平城拥有坚石构建的堡垒做掩体,前隋久攻不下,死伤无数,最终扫北元帅、当时的太子杨广听从偏将建议,差人星夜兼程回长安,问叶于周要来一颗开山雷,仅此一粒,就炸毁了西平城半壁石墙。叶家的火药威力之凶猛,至此天下皆知。

二十年中,叶于周凭靠售卖开山雷,很赚了些家产,渐次成为天朝富豪,不过叶于周为人低调隐忍,最大的爱好就是炼丹,虽然有万贯家私,身家收藏的却很妥当,也不喜结交达官显贵,甚至都少与人往来,如此倒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八岁无疾而终,此后叶于周的长子叶留阳继承家产,其人的性子和叶于周十分不同,平生最为喜欢的莫过于呼朋引伴游山玩水,难得有空滞留家里,研究祖辈留下的炼丹术,也并非是为了炼丹,而是炮制焰火,他心性聪明,三五年间,很做出些连世代经营焰火的名家都自叹不如的成品,其中最为有名的,莫过于一品叫做国色天香的焰火,燃放时候当真是花团锦簇,绚丽得让人窒息,据闻他首次在朱雀门燃放国色天香,长安全城百姓倾城而出,看得如醉似狂,连太宗皇帝都惊艳得不能回神,赞他有巧夺天工之才。盛世最喜锦上添花,叶留阳因一品国色天香焰火,博到比他父亲叶于周更甚的名望,彼时他甚至不足二十五岁。

然而从来福祸相依,叶留阳得太宗皇帝盛赞,免不得生出些年少轻狂的骄态,鲜衣怒马横街走,早不记得隐忍二字怎生书,到后来终于犯了事,为着与人争夺一名青楼女子垂青,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用一枚家传的开山雷,炸死了对手,他因此给督抚衙门逮捕,经三审定案,判处秋后问斩。

那一年是贞观十七年。

于休烈怔了怔,心下五味陈杂,“叶留阳不是早在贞观十七年已经死了么?”

也正是在这一年,隐太子李承乾谋逆事败,太宗皇帝血洗满朝文武。

宇文顺摇头到:“原本是当死的,是太宗皇帝仁心,赦免了他。”

于休烈冷笑道:“仁心是假,怕他人死了以后再见不到国色天香焰火才是真吧?”

宇文顺心下动怒,冷冷哼了一声,“与你这样的人讨论太宗皇帝的仁心,是对太宗皇帝的侮辱。”冷着脸子没理睬他。

我出了会神,慢慢说道:“那会儿侯公受太子谋逆案牵连,已经下狱,于大人多半正忙着思想脱身之计,所以就没顾得上关心太宗皇帝这项仁政,事实上,贞观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三,年根将近,天降瑞雪,太宗皇帝轻车简从,出了皇城,赶到大理寺死囚牢房探察,该时死囚房一共关押有将近二十名刑犯,太宗皇帝挨个询问死囚,可有觉着冤屈不服,结果大家都说自己犯了重罪,死有余辜,大理寺量刑很公平,半点也不冤枉。

太宗皇帝甚是感动,就和死囚约定,放众人出牢,和家人团聚,来年秋收之后,再回大理寺领死。死囚犯高高兴兴地回家与家人团聚,到了第二年的秋后,又全部折转,一个也没有少,太宗皇帝高兴之下,遂赦免了他们死罪,这其中就包括叶留阳。”

宇文顺辛酸的笑,欣慰望着我,“不错,确实如此。”

于休烈撇了撇嘴,“你怎知道得恁清楚?”

我轻声叹口气,说道:“我那时候在骠骑营,我们主帅右豹韬卫大将军契苾光大人有个姐姐,是契苾部的大公主,她十分喜欢焰火,每年腊月头上,将军都要到叶留阳家里去采买一批寄送给她,叶留阳犯事以后,将军立即囤积了好几箱子叶家的焰火,怕的就是以后再也买不到,后来叶留阳得到特赦,他高兴之极,把囤积的焰火悉数都寄给大公主,大公主事后给将军写信,说那一年的烟火盛会异常的尽兴。”

于休烈眼中波光一动,吃吃笑道:“元庆,你一定很怀念契苾光大人吧?”

我心下一颤,握紧了拳头说不出话。

于休烈笑道:“看你那神色我就知道,每次路过骠骑营,看到骠骑神台你就怆然的要命,我敢肯定你夜里梦见过契苾光大人,对不对?”

我没做声,于休烈没有说错,从贞观二十三年西征失败,将军自杀,一直到今天,我到底梦见过他多少次,连自己都记不清了,旧时的袍泽兄弟,不管曾经有过怎样同生共死的患难经历,随着时光的流逝,记忆中的容颜也开始渐次模糊,但是将军的样子始终清晰映在我脑海里,闭上眼就能看得真真切切,哪怕是额间最细微的皱纹,也都历历如新。

于休烈森然道:“契苾光大人是本朝难得的武将,他十三岁投效兵部,多年征战,功绩显赫,非同辈人所及,连侯公都对他钦佩不已,说他假以时日,必定是我朝第一兵神,所以当年他以十九万精锐之众,兵败西域,被三千突厥骑兵杀得全军覆没,开创本朝最惨烈的败局,我一直就觉着匪夷所思,他为何会战败?你想过没有?”

我心潮澎湃,一字字的说道:“我当然想过。”

于休烈细长的眉眼眯起,似是恍然大悟的一拍脑门,笑道:“啊,是了,我怎么忘记了,你当年也在西征途中,可算是西征军唯一的生还活口,对那场战役的内情多半比我还了解,是吧?”

我低下头,算是默认。

于休烈嘴角笑容微露,试探说道:“西征军之所以全军覆没,是朝廷有人蓄意谋划,对不对?契苾光大人也并非是战死,倒更像是被人迫死的,对不对?”

我拳头握得更紧,竭尽全力忍耐心上密密实实的钝痛,也许有生之年,西征事件都会成为我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伤口,永也不能痊愈,只要稍稍触碰,就会疼痛难忍。

于休烈观我神色,笑得越发的愉快,“我说对了,是吧?”

宇文顺迟疑了阵,“于大人,提起从前旧事戳伤人心,有什么意思?”

于休烈悠然的笑,只装作是没听到宇文顺说的话,又说道:“从贞观二十三年到永徽二年,你在外头流浪了两年多,想必是搜索到些证据,于是冒死回到长安,打算替西征事败翻案,对不对?可是结果却出乎你意料,你不仅没翻成案,反倒害得自己受苦,被人折磨得九死一生不说,最后甚至不得不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啧啧,做人做到你这地步,着实是可悲。”

宇文顺顿时大怒,“于休烈,元庆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于休烈无辜的笑道:“大人,我可是半点也没说谎,元庆身上当真是有十分严重的内伤的,一看就是遭受过极刑留下的病根,要不是我设计夺下冰蛟灵蛇给他服用,他也没几年好活的了。”

宇文顺无言以对,飞快的看了我一眼,似是觉着内疚万分,迅速低下头,再不敢与我正视。

于休烈等了片刻,循循善诱道:“元庆,你受了这么多苦,难道还不够?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还有什么可想的,还不赶快站到我这边来?”

我没做声,我要站到于休烈那边去么?我要跟着他一起,把太宗皇帝花费一生心血好不容易缔造的太平盛世亲手终结?

我当然是不要的,但如果我不要,是不是西征事败的真相,将军为什么会自杀,就永远得不到公诸于世的机会?是不是我因此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名誉,地位,我失去的容颜,也都将永远得不到偿付?

宇文顺神色复杂万端,心事重重,低声唤了一句,“元庆。。。。”却又顿住。

我笑出来,宇文顺他真是万分矛盾的,他当然不欲我和于休烈一同挑起天朝争端,然而另外一方面,对太宗皇帝的忠贞和违逆了太宗皇帝遗旨所带来的无法摆脱的歉疚和不安又折磨着他,如果他当年没有因为一己之私偷藏太宗皇帝的密旨,如果他把密旨送出去给田宽,如今大明禁宫的龙座上坐着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问题也许就如同西征事件之于我一样,会一生一世都烙在宇文顺的心头,时不时的闪现出来,至死方休。

而我呢,我又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

于休烈摒住呼吸,“什么?”

宇文顺灰色的眼底有一抹苍茫的绝望和认命,“是命,注定的命。。。。”

我微微一笑,“我在想,叶留阳为什么要在午夜燃放国色天香?另外,他手上还有没有这种焰火的存货?”

话说出口,于休烈和宇文顺都呆住了。

“啊?!怎么会是这个?”

“啊!什么?焰火?”

我笑着说道:“我还想去找找叶留阳,问他还有没有那款国色天香的焰火,买一些回去给大公主燃放才好。”

不知道将军过世之后,田善本老爷子是否有从长安给大公主采买过叶留阳的焰火,希望是有,当然没有也不怕,以后我会补偿她。

我必须补偿她。

她最疼爱的弟弟,因我而死;

她至爱的丈夫和女儿,还有家人,也因我而死;

我亏欠她真是良多。

所以今夜我一定要找到叶留阳,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买到国色天香,送给大公主。

于休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元庆,合着我说了大半天的话,你只当作是耳边风?”

我冲于休烈一拱手,“于大人,你今次大费周章替我驱除体内毒素,小人十分感激,大人的恩德,小人铭记于心,日后大人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只要合理得当,又是小人力所能及,小人决不推辞。”

于休烈苦笑道:“什么叫做合理得当又力所能及?”

宇文顺似是终于放心,却又百感交集,“元庆,你。。。”

我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大人,早些休息,明儿还有得你们忙碌的,尤其是宇文大人,赶紧回宫是正经的,再过几天就腊月二十八了,记得宫中每年这天都要跳大傩舞,大人应该有很多事务要忙碌的。”

宇文顺不语,半晌轻声叹口气,笔直的腰身微显佝偻,眉宇之间露出些疲态,对住我出了会神,突然一咬牙,似是下定决心,对住于休烈道:“于大人,以后不管是基于何种理由,你都不可对元庆出手,否则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行至先前我藏身的花树背后,又回头看我一眼,跟着身子轻轻一跃,宛如一只轻巧的飞燕,腾身翻上屋顶,几个起落,随后就消失了。

我对住于休烈一拱手,“大人,小人告辞。”

于休烈犹不死心,“元庆,我知道你不是甘心忍耐的人,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我们再商量过。”

我笑了笑,“大人,我和你是不同路的。”

于休烈哼了声,冷笑道:“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做个卑贱小民?”

我没做声,平静注视他,等他发泄心中怒火。

于休烈见我不言不语的,顿时火光冲天,“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血气风骨的人,我那一番心思,简直是用在了狗身上!”但是片刻之后,他又冷静下来,仔细的审视我片刻,跟着快活的笑,“不不,元庆,我说错了,你也是别有所图的人,我们根本是同路的,只不过你心气比我想象中更加高傲,不肯听我指令,就算亏欠我天大人情也不肯,”他眉眼舒展,定下最后一句断言,“毫无疑问,你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到那时节。。。。”

我笑道:“如何?”

于休烈墨黑的瞳仁光华闪烁,“我们再议。”

“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了。”

“那么小人告辞了。”

于休烈打了个哈欠,甚是愉快的说道:“走好,不送,”末了又问,“你是要去叶留阳住处找焰火?”

我点点头,“是。”

于休烈笑道:“眼看着快要过年,顺便也替我买一挂吧,热闹热闹。”

“好。”

从于休烈府邸出来,我循着先前焰火升腾的方向,沿着寂静冷清的大街往前走,子夜的长安,和白天不尽相同,不似白天喧闹热情,也没有白天的繁华气象,我行在宽宽正正的四方街道中央,隔着层层回忆的丝网,隔着苍凉时光,想起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跟随将军出征,做他的副将,两军交战,有敌兵企图偷袭他,被我用金刀砍成两段,猩红的鲜血喷薄而出,竟是出奇的妖艳瑰丽,将军在乱军之中对我微微一笑,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他坚毅面颊上徐徐绽放的笑容,刹那间让我明白,为什么长安的女子都思慕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英武,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不凡,更因为他身上自有一股连神明都仰慕的威仪和气势,旁人不管多么出众,只要站在他身旁,都会失败得不足挂齿。

然而,是不是英雄自古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我不知道。

不过,我应该做什么,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这时前方的夜空再度升起火一样明艳如雪的焰火,其形如游龙一般,矫捷流畅,照得半片天空灿烂如白昼,我跃上一家糕饼果子店屋檐,脚步清浅,攀上屋顶,极目远眺,发现焰火升腾的地方,是在南门外的圣行寺。

我赶到圣行寺,借着焰火和寺庙走马灯的微光,发现空空的寺院山门外台阶上,坐着三个人,一名男子,两名女子。

男子正是擅做焰火的叶留阳,两名女子却是久不见面的孝义公主和杨绍。

我站在暗处,听到杨绍感叹,“可真是漂亮啊。”

孝义公主拉拢她身上的轻裘,若有若无的笑,“漂亮是漂亮,然而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如此美景当前,没有喜欢的人来同看,终还是美中不足的。”

叶留阳笑道:“夫人怎知没有人来,也许人一早来了,只是藏在暗处不肯现身啧。”

杨绍怔住,“妈妈,叶师,你们在说什么?我怎听不明白?”

PS:

1,太宗瑞雪赦囚,历史上确实是有记载,不过是发生在贞观六年;

2,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字句,是唐睿宗皇帝写的,这会儿也是没有的;睿宗堪称是唐代君主中最会享乐的,虽然他只当了三年的皇帝,但不管什么佳节,其人总要用很多的物力人力去铺张一番,供他游玩。他每年逢正月元宵的夜晚,一定扎起二十丈高的灯树,点起五万多盏灯,号为火树。睿宗自己的诗这样写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当时热闹场面,经由这短短四十字,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