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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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武林旧事

云蒸海气欲浮城,雨过江天旷望清。

踏浪人归歌缓缓,回帆风定鼓声声。

潮头前后英灵在,浙水东西王气平。

回望西湖真一掬,几番花月送人行。

——《吴山写望》

风起水参差,舟轻去转迟。

一湖新雨后,万树欲烟时。

有客倚兰楫,何人唱竹枝?

莲娃归去尽,极浦剩相思。

——《雨后湖泛》

落笔写这篇的时候,刚从杭州学茶回来。每年春秋二季都会到杭州小住一段时间,已成了习惯。明前龙井,金秋桂花,若再搭上四时皆宜、晴雨雪夜各有其妍的西子湖,大抵是许多人,于这散淡浮生不能、亦不愿舍去的趣好了。

明明是这样熟悉,落笔时还是踟蹰——说些什么好呢?杭州,千百年来都和“江南”这个词你侬我侬,不分彼此地联系在一起,说杭州不说江南,写的人自己先不好意思。然而,说杭州若必言及江南,又有什么意思?

好吧,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我是想说明一件事,若非此番黄仲则两首写杭州的诗横亘在前,我实难提起勇气写杭州,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诗词歌赋……无论以何种方式呈现,杭州留下的印象和内涵已经足够全面、足够彻底,千载之下,被人评谈不息。

白居易、苏轼、柳永,这些文采绝世的风流人儿,他们的作品随便拎出一个来,都足以让我自惭形秽地闭嘴,掷笔消失。别怪我气馁,我仔细地想了想,想了又想,千百年来,这座城从内到外,从上到下,有哪一个角度、哪一个层面是没有被人细细考量,仔细掂量过的?就算是旷世才子、绝代佳人,被这般火眼金睛打量了千年,也实难端详出什么新意来了。

上文所引的两首诗,我并无意将其刻意推崇到怎样的高度。平心而论,这就是黄仲则中等水平的即兴之作,之所以提及,是因为黄仲则一生浪游四方,足迹遍及苏、浙、皖、湘等地,以后辗转来回多次,诗集中有众多带有游历性质的诗作,这两首可算是起始之作——了解这点前情提要,后文提到的很多诗作理解起来会更容易。

乾隆三十二年(时黄仲则十九岁),他应童子试时的座师潘恂升任浙江观察,仲则受邀游杭州。他游历杭州时所留下诗中,以《观潮行》和《后观潮行》最为令人称道,是他的名作,袁枚盛赞其才,这是后一篇要着重说的内容。

《两当轩集》中,有很多写杭州的诗,他日后经钱塘,过杭州,行迹日深,佳作不少,但仲则初至武林时,他的情怀寻常似游人,着眼点也没有特别的不同。《吴山写望》为应景之作,描写的景致全面而空泛。大抵是登临吴山,俯瞰江河,感怀历史所触发的感受。

吴山,在杭州府城内西南隅,旧名胥山,上有子胥祠,南临钱塘江,北俯视西湖。今日的杭城,就算登临吴山,亦很难感受到“云蒸海气欲浮城,雨过江天旷望清”之浩渺清廓的意境。怀古之幽情难觅,叫人印象深刻的,倒是徐渭的一副楹联:“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颇有境界,值得回味。

我读这首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联想,二百多年前,乾隆盛世时的杭州,是怎样繁盛的风情?那是一种深藏在记忆里不可言说的记忆,仿佛是岁月留下来的还未消散的年华,虽未曾亲历,却值得坚定相信和期待。

遥想康乾盛世时的杭州,犹如看《清明上河图》,走入北宋的汴梁,初见时,这都城花繁叶茂,细节引人入胜,归来时,落花沾襟,惆怅萦怀,深知这一切的所感,犹如杂树生花,不可尽言,心知不过只是一梦繁华而已。

繁华并不等同于浮华。繁华充满了耐人寻味的细节,气度雍容,而浮华粗野冲动,只懂得一拥而上。

那时的高楼广厦不会如今日的建筑垃圾这般见缝插针,挤兑湖山,几近丧心病狂。纵然是陌上花开歌缓缓,车如流水马如龙,亦不会交通拥堵到令人发指、绝望的程度。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斜阳。杭州曾经胜景无数,叫人漫步徜徉,抚今追昔,既有历史陈迹之叹,又有人世悠悠、好景无限之慰。可惜如今却添了不少俗设。高楼接踵而至,人群川流不息,置身其中,却越发有了令人不安、孤零零的味道。难以言说的孤独,人人都在参与、制造,无法逃避。

我其实庆幸,杭州还是一个将节操保持得不错的地方——比起现如今中国的大多数城市,那些数得上来的风景名胜,除却地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这种惨不忍赌的现状,杭州在气质和形态上还略存几分中国士大夫清逸雅致的情韵。

说杭州又叫我想起它邻近的南京,一样惹人唏嘘的“金陵”。仲则诗中也颇多关于金陵的诗作。都是被许以“王气”的地方,奈何在此建都立国的朝代都命途多舛,国运短浅。胡兰成说,南京是没有古今的,这句话,我深以为然。他论及杭州时,用到“紫气红尘”四个字,我思量再三,觉得真是漂亮大气,与仲则诗中描摹的意境甚为投契。

唐末时临安人钱镠从军,追随石镜镇指挥使董昌,在清剿黄巢起义时表现出众,逐渐拥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后又招讨叛逆董昌,立下大功,被唐昭宗赐以金书铁券,以彰其功。《辍耕录》记载赐吴越王钱镠的铁券,形状宛如瓦,高尺余,阔三尺许,券词黄金镶嵌。誓词有所封的爵衔、官职及受封的功绩等,另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这是极大的恩宠及笼络。

时移世易,唐亡后的五代时期,群雄并起,钱镠拥兵自重,割据两浙,称王,建立了吴越国。私盐贩子出身的钱镠是个头脑清醒颇有远见的人,在当时混战割据的情况下,他深知自己所辖的吴越国地域狭小(吴越国极盛时也不过有浙江全境和江苏以南的部分地区),不堪与人为敌,所以一直不贪功冒进,安守一隅。一边对北方强大的政权称臣修好,一边勤修内务,建杭州城,筑钱塘江堤坝,疏浚内湖(西湖、太湖、鉴湖)。这些政策的施行,特别是兴修水利方面的举措,使得吴越之地富庶甲于东南,当时人称他为“海龙王”。

在我眼中,钱镠算不得真正的王者,因他没有征伐四方、平定天下的欲望,至多算是一方诸侯。他的家国都在这弹丸之地,他与民为善,悉心经营吴越锦绣之地,留下了许多为人称道的善政,连他写给妻子的书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短短九个字,就足以情动后世,艳耀古今,令许多自命风流多情的文人羞惭欲死。

当黄仲则站在吴山上的时候,他说:“回望西湖真一掬,几番花月送人行。”说实话,这真是一句很不怎么样的结语,就好像我们小学生时作文的结尾添上一句:“今天真是充实的一天啊!”这种类似的感觉。我十分地想知道在一番华丽的铺陈背后,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在《雨后湖泛》中,我找到一个模糊的答案。

我想,就算能扛得住杭州历史的苍凉,没人抵御得了西湖的静媚。当黄仲则把情感从杭州的历史展望中收回来,将目光定格到西湖,尤其是雨后的西湖时,妖娆动人的西子湖施展她千年不衰的魅力,准确地击中一个十九岁少年的心。

这一首《雨后湖泛》写得楚楚动人、婀娜生姿,与《吴山写望》比,它显然呈现了作者更为真挚的感情和细腻的才华。如果说,《吴山写望》是一首随手写就的应景之作,不乏唱和应酬的嫌疑,那《雨后湖泛》就更像是他在独自一人的状态下,漫游西湖,精心描摹出的一幅小景。

他这首小诗写得实在是情致动人,用来做西湖雨景的题画诗简直一绝,导致我每每看到雨后的西湖,颠来倒去想到的都是“一湖新雨后,万树欲烟时”。

隔天我在湖上泛舟,西湖烟水朦胧,恰有“风起水参差,舟轻去转迟”的风致。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是见得到的流光飞舞,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两句诗:“有客倚兰楫,何人唱竹枝?”没由来牵动一点愁思,心中一动,想起是黄仲则的句子,不觉暗笑,把一个人的诗记得太牢也是不好,动不动就来缠人。

眼前春水汤汤,将人的情绪都漫住了。我想到仲则的“莲娃归去尽,极浦剩相思”,再一个转念,想到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那样轻灵曼妙的情境,在诗文里往来,直像是隔着人间岁月遥遥相应的两个镜头。突然觉得唐和清之间千年的距离并不远,它们同在一个古旧的时空里。倒是我这仅仅隔了两百多年的现代人,对此情此景生分得难以启齿,只剩下束手艳羡的份儿了。

唐宋元明清,情怀惘惘,一时间不约而至,叫人悲喜难辨,忍不住要一声叹息。如今不再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时代了。若还有一星半点的相思剩下,亦不知要放到何处收藏供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