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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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观潮豪情

[壹]

乾隆三十二年,仲则生命中发生三件重要的事:第一是他奉母命,娶赵氏女为妻,这算是形式上与之前的恋人,彻底断了前缘;在求学方面仲则运气可圈可点,名儒邵齐焘时在常州龙城书院讲学,仲则与洪亮吉拜入其门下学习;是年秋天,仲则首次应江宁乡试,试后至杭州。

仲则游杭州,不像寻常所以为的那样乘兴云游,诗酒风流。他家境艰难,几近贫寒,实难如富家子弟一般,不虑生计,随性而行。这一趟杭州之行,多得一位故人相邀。潘恂是前常州知府,是他应童子试的座师,对其颇为赏识,潘恂升任浙江观察,遂邀仲则往杭州一游。

若无此行,若无钱塘秋潮的触发,天地浩渺、江潮壮阔的刺激,仲则令人叹服的诗才,或许要再过一些时候才能酣畅显露。

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

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

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

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

砰岩槌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

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

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

一信将无渤澥空,再来或恐鸿蒙湿。

唱歌踏浪输吴侬,曾赍何物邀海童?

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

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南避。

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

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

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

——《观潮行》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

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

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

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

江流不合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

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

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

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

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处。

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

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

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

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

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后观潮行》

歌行本出于乐府,指事吟物,凡七言及长短句不用古题者,通谓之歌行。题名有作歌、行、吟、引、哀、怨、别、词、谣、弄、操者。这两首《观潮行》作于同一年,时间相隔极近,要写出差异本就不易。此时距离他与稚存于江阴逆旅中相遇,正式在诗文方面有所进益,不过年余,虽受了邵齐焘教引,但仲则的天赋、诗才无疑是令人惊叹的。

他的才气挟着青春和豪情逼面而来,如江潮浩荡。这两首长诗高妙在同一题材的创作,立意写法各异,雄逸豪宕,一气呵成。长诗行文至最后一句亦丝毫不见笔力坠堕。

《观潮行》借用传统辞赋的虚笔写法,当中多化用历史传说,间有兴亡之叹;《后观潮行》则纯用白描笔法,叙述潮起潮落全过程,归结到身世之慨。气势之磅礴,为历来观潮之作所未见。

这两首歌行,最得袁枚激赏。袁枚读了仲则的《观潮行》、《后观潮行》后,写了一首《仿元遗山论诗》:“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誉其为“今李白”。这个论断,从提出之日起,并没有遭到当时人反对,也不曾有后世人否定,可见黄仲则这两首诗确实深入人心,实至名归。

观赏钱塘秋潮,早在汉、魏、六朝时就已蔚然成风,至唐宋时风俗更盛。南宋朝廷规定,这一天在钱塘江上校阅水师,以后相沿成习,八月十八逐渐成为观潮节。北宋诗人潘阆的《酒泉子》写道:“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我没有亲身看过激流轰浪的钱塘秋潮,只能从文字中瞻其风采。南宋周密所撰的《武林旧事》中记载了一段,可以跟黄仲则的观潮诗互证:“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杨诚斋诗云‘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者是也。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尔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随波而逝。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而豪民贵宦,争赏银彩,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闲也。禁中例观潮于天开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伞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萧台蓬岛也。”

周密的《武林旧事》和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都是很有风致的书,这两本书可以合看,读完这两本书,对两宋的风俗世情可以有很细致的了解。孟元老回忆北宋汴梁,周密回忆南宋临安,都是在瞻寻前朝风华,寄一寄无处抛洒的哀思。

几十年的岁月重叠成薄如蝉翼的书页,两宋风仪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其间逸闻轶事,皆可以备考稽。而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这或许是文人的无奈,当家国板荡、山河倾覆之时,一介文人除了秉守气节,能做的并不多,投笔从戎固然是美谈,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的从戎都能起到预期的效果。

作为文人的幸运却在于,纵然外面的世界早已疮痍满目,人事全非,执笔时,依然能够妙笔生花,再觅旧时的繁华。

是徒劳,也是慰藉。一个国,一座城,如海市蜃楼般倾覆了,关于它的回忆却重生崛起,甚至因这痛而深入灵魂。其中的光华璀璨,恋恋深情,任凭时光流转,不容侵夺。

在回忆的幻境里,没有任何力量能强迫故人放弃、离开。

[贰]

我在杭州时,常常因想起这书里的细节婉转,而暗怀惆怅。想起书中所写的秋潮壮阔,想起人尝言“钱塘郭里看潮人,直到白头看不足”,觉得这城市真是风华绝代,不可多得。除却“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柔媚静雅,还有“刑天舞干戚”的慷慨壮烈。

仲则此诗开篇就深得我心。他说“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落寞行客,意态洒然,只此一句,已见太白遗风。说实话,我本人对状物的诗,一直不太有感,主要是被韩愈折磨过。李白是特例,故这般似太白的起笔,我倒是看得下去。

仲则将赋比兴的手法用得极好,这两篇歌行很见汉赋的雄奇伟健,其间现实与历史传说的穿插使用又比汉赋自然,不显累赘。相较而言,第二首又比第一首浅白、易懂。其实应该先读第二首,脑海中有了对江潮奔涌的具体印象之后,再读虚笔写就的第一首,会更有感觉。

仲则极言造化之能,江潮排山倒海而来,有吞天侵地的气势,殊不知他的诗句也有风驰雨骤,令人屏气凝神、应接不暇的气势。

所谓“一线潮”、“丁字潮”、“回头潮”,各呈奇观,我信只有亲眼目睹后才有切身体会。此刻,我所能感觉到的部分,其实更倾向于历史的部分。诗中兴寄深微,提及的伍子胥和文种,吴越争霸的恩怨,是不能绕过的话题。

那前事许多人知,不必花笔墨细述了。单说这越国野心暗藏、卧薪尝胆之际,吴国放松了警惕,沉湎于歌舞升平之中。

伍子胥以一个政治家的敏锐,意识到来日的忧患。奈何夫差不听劝谏,盛怒之下赐死老臣,投尸江中,以为鱼食。伍子胥死后英灵不灭,化为潮神,挟恨而来,怒潮千叠。——古诗中遂有“冤深陆机雾,愤积伍员潮”之典故。

相传农历八月十八,是潮神的生日,是日,潮峰最高。从来忠良枉死都是令人敬重怜悯的,王充《论衡·书虚篇》说当时钱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这传说弥漫着人间情味,浸染着尘世的善愿。

有一种说法是,伍子胥死前要求将自己的头悬于城门外,以观来日吴国之败。仲则这首诗里采用的是《续齐谐记》里所载的传说:“子胥死,戒其子投于江中,当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自是海门山潮头汹涌,高数百尺,越钱塘渔浦,方渐低小,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激,闻百余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

不知为何,读到这一句,想着这一段传说,我竟眼眶微热,触目生泪。史书上记载的伍子胥,平板,偏执,不能动人,而想象中白马素车,在潮头若隐若现的伍子胥,才是能够触动我的形象。

王朝覆灭,姓氏已改写,他仍不肯回转心意,心念故国,忧愤难平。这种执着,可怜可叹,却不失为士大夫最值得叹赏的气节,更值得赞叹的是,似他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士之所以能称为“士”的原因吧!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吴市吹箫的他。内心深处,伍子胥早已将这个在忧难时接纳他的地方,帮助他实现夙愿、报仇雪恨的国——吴国,视作自己的祖国。他开始是个直臣,只因不为楚国所容,最后还是个直臣,对吴国尽了自己的忠烈。

伍子胥回不去他的吴国,回不到那个成就霸业、威慑四方的年代。

他,逐年老去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刚愎自用的新一代的吴王,一步步堕入敌国的计谋之中。

当他的政治远见和耿耿忠心敌不过越国乡下女娇媚的眼泪和轻软的枕头风,当亡国的危险迫在眉睫,君王耽溺奢靡温柔,兀自不闻不问、不听不信,他还能说什么?即使不甘心,他也必须接受的事实是,这已经不是属于他的年代。

断得到结局,变不了结果。明明料得到,却挽回不了什么,这样的落差,对一个曾经只手变天、自负自信的人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要他面对手下败将的羞辱,他宁愿选择有尊严地死去。

吴越争霸风云一时,在后人看来亦不过短短数十载。南方人有句俗语:“螺蛳壳里做道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面对江潮,仲则叹道:“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相比江潮有信,一年一度来,人事之短浅难期,才是真正惹人唏嘘的。

伍子胥死后九年,越王勾践在大夫文种的筹谋下,终于夙愿得偿,灭了吴国。文种的下场不比伍子胥好多少,最终也伏剑自刎。

伍子胥与文种都是扶保社稷、有再造之功的功臣,虽然各为其主,各领风骚数十年,却殊途同归,为君所忌,含恨而终。他们的满腔郁恨,化作滔天巨浪,掀起钱塘怒潮。不知他二人泉下重逢,是会继续针锋相对呢,还是会相逢一笑泯恩仇?

乘潮而来,声势若惊雷的他们,是觉得仍可指挥千军万马,重振昔日的辉煌吗?这两个固执的男人,一生都在试图挽回些什么……却终于都失去了……若果真英灵常在,我只想问一句,身死国灭,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看不开,还有什么放不下?

潮来潮往,霸业成空。生死之外,胜负清谈。须知,世事只会往它应该发生的方向发展,废兴万变,岂由得人一厢情愿?

有一段文字这样写道:“潮至每月二十四五渐减,二十六七渐生,至初三渐大。不差顷刻。惟八月十五独大常潮,远观数百里若素练横江,稍近见潮头高数丈,卷云拥雪,混混沌沌,声若雷鼓,犹不足形容之。每年是日,远近士女来观,舟人渔子溯涛触浪,谓之迎潮。”

这则记述或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后观潮行》,可以想见,在这熙攘的人群中,会有仲则的身影。这稍显病弱、颊带惆怅的少年,目睹了造化之雄奇,心中有惊叹,有感慨,有惆怅……巨大的震撼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空虚和长久的思索。他不是乘兴而来、兴尽即忘的普通人,他有能力写下诗赋记录自己的感受。

他说:“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独客吊影行自愁,又见屈原式的悲愁——能吟出“大地与身同一浮”,可见他是境界不俗的人。

他豪情似李白,总归又不似李白,是因为心中牵念太重,做不到真潇洒、真自在。“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若是太白,此际断不会有归家之念,他会乘槎仙去,虚步蹑太清,驾鸿凌紫冥。

眼前这江潮奔涌,谁知哪一天就干涸?这群山耸峙,谁知哪一天就崩塌?什么都在变,沧海可化为桑田。造物之有情,在于给人一种无法参与其中的、变化的永恒。

心中有境界,胸中有江山,而少韬略的人,大多只能成为诗人、词客。冥冥中,他们肩负的责任就不同于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