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乾隆四十年春,仲则离开随园,由江宁至太平。
他从江宁赴太平时,重登太白楼,有感而作《太白楼留别史戺庵》——五年三度客南州,强半登临在此楼。
若使人生无别恨,只除江水不东流。
歌残白纻辞官阁,吟断青山客上舟。
却羡姑溪溪柳色,解将青眼为君留。
他说,我即将远游,此地的美景,令人留恋,我却不能再看到了,多羡慕你能在此欣赏这妩媚的春色。此时他已存了北上京师之意,三月上旬作此诗,与友人别,中旬即舟发当涂,渡采石、横江,经和州、庐州府,至凤阳府寿州。
这一年夏天,寿州知州张佩芳邀仲则主讲正阳书院。因这些年游历四方,独缺幽燕之地,他决定把寿州当作前往幽燕之地的中转站,便允了。
在寿州,他作了两首《言怀》诗——
听雨看云暮复朝,谁于笼鹤采丰标?
不禁多病聪明减,讵惯长闲意气消。
静里风怀元度月,愁边心血子胥潮。
可知战胜浑难事,一任浮生付浊醪。
——《言怀》(其一)
岂意瞢腾便到今,一声钟动思愔愔。
蠹鱼枉食神仙字,海鸟空知山水音。
千载后谁传好句,十年来总淡名心。
何时世网真抛得,只要人间有邓林。
——《言怀》(其二)
当年朱筠的弟弟朱见过仲则后,爱惜他的诗才,对他说:“老天爷给了一个人智慧后,一定也会给他福祉,你要收聪敛慧来凝聚福气。这虽是老生常谈,你不要轻视。”当时仲则或许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却不得不承认这些老眼阅世的人有先见之明。
他曾以为有如此天赋才华,生命必然壮美华丽、堪描堪画,可转眼三十年过去,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理想若隐若现,渐行渐远;世界迷离恍惚,一如醉痕。他一心难安,无论别人如何盛情,寿州非他意中的久居之地。据说,仲则早年爱过的女子,后来嫁给了某任寿州官员的儿子,所以寿州成为他不愿轻易回忆,又无法彻底抹去的一道心痕。
于情于理,扪心自问,他都不会在寿州耽搁太久。
半年后仲则辞去讲席,赴凤阳县,馆分巡庐凤道栋文幕。在栋文幕中做塾师,待了约两个月,筹措入京之资,岁暮时孤身抵京。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遥遥指向那注定孤凉的结局。
门外晴洲香草香,浣纱生小爱春阳。柳丝几尺花千片,荡得春江尔许长。徽州的叠嶂山水,在眼中渐行渐远,远别了西子湖、孤山月、吴苑花,再回首,江南已是旧游如梦,此生不复还。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要著书立说,以传后世,却不甘于只在书院传道授业。十年来总说淡名心,他其实从未做到,不能忘名,徒惹心困。
洪亮吉在《黄君行状》里为他辩白说:“仲则故平生于功名不甚置念,独恨其诗无幽并豪士气,尝蓄意欲游京师,至岁乙末乃行。”——“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这是他别友人时所说的话,他说自己因对燕赵山水、幽并之气向往已久,决意北游。
实际上,仲则之所以北上京师,是出于更现实的考虑。一是考虑到京中有故旧,旧时的恩主朱筠在京师参与《四库全书》的编纂工作,多少可以照拂一二;其二也是出于更实际的考虑,利用当时的政策特点避开竞争激烈的江浙之地,去参加竞争相对小的顺天乡试。
二十六岁时,乡试落第后,他写给友人钱迈的诗,是这样说的——痛饮狂歌负半生,读书击剑两无成。
风尘久已轻词客,意气犹堪张酒兵。
霜满街头狂拓戟,月寒花底醉调筝。
谁能了得吾侪事,莫羡悠悠世上名。
——《重九后十日醉中次钱企卢韵赠别》(其二)
字字句句间,点点滴滴,尽是他的落寞,清高中有不甘和惆怅。他们是科场上的难兄难弟,年年岁岁循环不止的失落。一次次从谷底爬起,重振旗鼓,又再摔到深渊。旧恨未了,又添新愁。
阴影始终笼罩。除却以诗寄意,笔墨往来,无以消解沮丧。这些年来,每一次落第后,他都会写下一首或几首悲凉长歌,化为生命中真实凄婉的印记,挥散不去的悲伤气息。
“痛饮狂歌负半生,读书击剑两无成。风尘久已轻词客,意气犹堪张酒兵。”他总是一边沉痛地自我反省,一边暗责这世道没有识人之明,害他只能借酒浇愁,无可奈何地让壮志在酒中消磨,虚度了光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他一边委屈着,一边努力着。蛰伏在他心底出人头地的愿望从未消失,他却习惯以诗歌来掩饰内心的欲望。某种程度上,我认为他毕生真正的失败和悲剧是,他作为诗人的灵魂从未得到真正的自由。他的逼仄,是从未得到精神上的彻底愉悦。
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他不是一味歌颂“太平盛世”的人,更多是在抒发不平之鸣。如郁达夫所言,“想要在乾嘉两代的诗人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非黄仲则莫属……”
其实想想龚自珍,就知道仲则并不冤,他的抱怨有时显得过于琐碎矫情。
龚先生出身官宦世家,父亲是退休的苏松太兵备道,叔父是吏部尚书,都是手握实权的人;他自己是名满京华的大诗人、大名士,所交之人中不乏林则徐、梁章钜、托浑布这样的高官名臣。以这样的身世背景,居然也屡考屡败、灰头土脸,在京城苦苦度日,至少可以证明,自隋唐而兴的科举制度不是我们诋毁的那样一无是处,它自有一套量才取用的标准及法度,客观上保证寒士和名士拥有对等的竞争力,虽然不是绝对的——任何事都不可能绝对公平。
《将至京师杂别》(六首)是他决意北上时赠友人的诗。在这六首诗中,他沉痛地自我批判,不避讳这些年的失败,一再表达临行的惆怅、对家人友人的不舍。
他并不是踌躇满志的。多年孤寒累积的不安,此时涌上心头,比平时更明显。需要明白的是,这一类的诗,写在离别之际,不同于诗集里其他的言怀感遇诗,是即刻会被阅读的。他不掩饰自己的失意和纠结,这是他的诗特别真挚动人的原因。
翩与归鸿共北征,登山临水黯愁生。
江南草长莺飞日,游子离邦去里情。
五夜壮心悲伏枥,百年左计负躬耕。
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将至京师杂别》(其一)
看人争著祖生鞭,彩笔江湖焰黯然。
亲在名心留百一,我行客路惯三千。
谁从贫女求新锦,肯向朱门理旧弦。
吴市箫声燕市筑,一般凄断有谁怜。
——《将至京师杂别》(其二)
穷交数子共酸辛,脉脉临歧语未申。
割席管宁休罢读,分财鲍叔尚知贫。
初心小负栖岩约,后会依然戴笠人。
除是白云知此意,几曾情艳软红尘。
——《将至京师杂别》(其三)
说著因人意转慵,沙痕到处印泥踪。
原曾好客依都遍,邹季论交别更浓。
浪许词场夸姓氏,要将人海荡心胸。
不妨面似先生黑,上帝何曾杀黑龙。
——《将至京师杂别》(其四)
身世浑拌醉似泥,酒醒无奈听晨鸡。
词人畏说中年近,壮士愁看叶日低。
才可升沉何用卜,路通南北且休迷。
只愁寒食清明候,鬼馁坟头羡马医。
——《将至京师杂别》(其五)
载酒扁舟幛锦车,风情无际擅年华。
牵魂西子湖头月,照泪吴王苑里花。
已是旧游如梦境,况经远别更天涯。
马头细草茸茸碧,来岁相看可忆家。
——《将至京师杂别》(其六)
游子们口口声声说着想还归故里,但谁都不泊岸。由南京到北京,两京之间,山长水远,千里迢迢——更遥远的,则是理想到现实的距离。昔年顾况调侃白居易,说长安不易居,但初至京师的白居易,之前之后的际遇都好过仲则。
白居易顺利考中了进士,诗才出众,又有幸生在唐朝那样以诗为重的时代。他外儒内佛,性格圆融,善于打理自己的生活,诸般情况都不同于仲则。
京师,是仲则内心深处一直萦绕的地方,亦是命中注定的放逐之地。他一直有种龙游浅水、虎落平阳的错觉,以为换一个环境就会好起来,所以要去尝试新的开始。
人世无常,因果模糊。即使是再一次被惨烈地捉弄、摆布,亦不能阻止他前行的脚步。
身若不系之舟,人生荣枯难测,此时的他,哪能料断来日的处境呢?不过是热血未干,拼尽全力再一搏罢了!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就是那只形影寥落、义无反顾的孤雁。
《将至京师杂别》这组诗,可谓仲则感遇诗中的力作,奔波抗争着命运,落笔之时,悲喜难辨。
因心绪凄迷,他笔下时而轻盈激昂,时而沉重纠结。对此时的仲则而言,诗意之精工圆熟已是末技,他随手挥就,皆成妙语。难得的是,他肯于尺幅之间道尽衷肠,道尽彷徨,不畏人言人笑。其凄怆悱恻之情,低回掩抑之感,跃然纸上,真挚可感,在历代诗人中并不多见。
我将之视作他北上的誓别词,可我明明知道,迎接他的,是并不光明和乐观的未来。我看着他走向深渊,无能为力,只欲一哭。
[贰]
二十七岁这年,仲则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整理自己的诗集,撰写诗集《自叙》,回顾半生播迁,自叙诗歌之癖。
景仁四岁而孤,鲜伯仲,家壁立,太夫人督之读。稍长,从塾师授制艺,心块然不知其可好。先是,应试无韵语,老生宿儒,鲜谈及五字学者。旧藏一二古今诗集,束置高阁,尘寸许积,窃取翻视,不甚解。偶以为可解,则栩栩自得曰:“可好者在是矣。”间一为之,人且笑姗,且以其好作幽苦语,益唾弃之,而好益甚也。岁丙戌,常熟邵先生齐焘主讲龙城书院,矜其苦吟无师,且末学,循循诱之。景仁亦感所知遇,遂守弗去。三年,公卒,益无有知之者,乃为浪游。由武林而四明,观海;溯钱塘,登黄山;复经豫章,泛湘水,登衡岳,观日出;浮洞庭,由大江以归。是游凡三年,积诗若干首。中渐于嘉兴郑先生虎文、定兴王先生太岳之教。家益贫,出为负米游;客太平知府沈既堂先生业富。时大兴朱先生筠督学安庆,招入幕,从游三年,尽观江上诸山水,得诗若干首。体羸疲役,年甫二十七耳,气喘喘然有若不能举其躯者。自念乡所游处,举凡可喜可愕之境,悉于是乎寄。恐贫病漂泊,脱有遗失,因检所积,十存其二三,聊命故人编次之。夫幼之所作,稍长辄悔,后之视今,何独不然?辄为数语,以自策励,且述辛苦。时乾隆乙未季春月之十一日。(《两当轩集》)我试着意译一下,大致是这么个情况:
我黄景仁,四岁丧父,兄长亦殁,家境贫寒,自幼得母亲开蒙督促我学习。稍大一些,入私塾学习,蒙塾师授我六艺。心中疑惑,不知这些知识的妙处在何处。(这些都不是我真心感兴趣的。)如今(当时)的科举考试中,已经不再重视韵语(特指诗词),所以身边的老师和社会上有声望的学者,甚少有钻研探讨、重视诗歌的人。
我家中藏有几本古人的诗集,束之高阁,灰尘厚积。我发现后,偷偷地翻阅它,精深之处不是全部能够明白,但看到一些深得我心的话语,偶有所感,已经足够惊喜。我知道自己的兴趣是在这里,纵然诗学并不是现在的学术所重视的,我依然喜欢它。
慢慢地,我也效仿着写些诗歌,免不了被人取笑不务正业。等到我正式深入学习(从稚存处得到汉乐府的刻本),能够写出一些诗句的时候,人们因我作诗喜作幽苦语,对我的态度已由讥笑转为唾弃,但我并未因此而放弃对诗歌的爱好,反而越发迷恋,致力于诗赋,难以自拔。
乾隆三十二年(岁丙戌),常熟邵齐焘先生主讲常州龙城书院。我和稚存拜入其门下学习。先生怜悯,懂得我学诗之苦,不嫌弃我愚笨,对我多加指点,循循善诱地教导我,自先生处我得益甚深。我感念他对我的教诲和知遇之恩,守在他身边不愿离去。
自邵先生亡故,知己已殁,我没有太多值得牵挂的,于是离开家乡,四处浪游。我由常州渡杭州湾至宁波,游镇海、四明观海潮,又溯钱塘江而上,赴徽州,登黄山;经江西到达湖南,登衡岳,观日出;浮洞庭,取道湖北顺江东归。
如是在外游历三年,积累诗作若干。有幸得到嘉兴郑虎文先生、定兴王太岳先生的指导教诲,有所进益。
这几年中,我家中境况并未得到改善,越发贫困而已。我为生计故,去太平知府沈业富署中做了塾师,教授其子学业。这时大兴朱筠先生督学安庆,招我入幕,从游三年,尽观江上(新徽州)山水,得诗若干首。
我自幼身体羸弱,苦于这些年的奔波劳役,年方二十七岁,已时时气喘,身体如此之差,恐怕年寿不能长久。回想这些年来,我所游之处,举凡可喜可愕之境,有所感触之事,都以诗文记录。生恐贫病漂泊中,多有遗失,所以趁现在检点所积累的诗文,十中存其二三,托付给故人编撰诗集的事。
我年幼时所作之诗文,等到年纪稍长的时候去看,尚且感到后悔而惭愧,觉得很一般,试想以后的人看到我留下的诗文,哪能不产生这种感觉呢!我写下这段文字,是为鞭策自己,兼述一下这些年的辛苦,聊以自嘲罢了。时乾隆乙未季春月之十一日。
以上为《两当轩集》中的《自叙》。按一般而论,“两当轩”取《史通·隐晦》“以两当一”之意,以此为书斋之名、诗文集名,亦可感知仲则心气之傲。亦有学者亲探仲则故居,发现仲则家贫,无书房,故以厢房当卧室,又当书房,故名“两当”。此亦可备一说。
仲则作《自叙》颇有“自悔少作”之意,其实大可不必,他的诗,在当时就评价极高。包世臣评价其诗:“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翁方纲曾为其诗集作序言:“故其为诗,能诣前人所未造之地,凌厉奇矫,不主故常。”王昶为其写《墓志铭》,评其诗:“上自汉魏,下逮唐宋,无弗效者,疏瀹灵腑,出精入能,刻琢沉挚,不以蹈袭剽窃为能。”
他的诗词除了收入《吴会英才集》、《湖海诗传》、《词综》、《三家词选》、《清诗铎》、《晚晴簃诗汇》之外,最早刊刻成诗集单独出版的是《悔存诗钞》八卷。仲则一生创作的诗词大约有两千多首,流传下来的有半数。翁方纲在一千首中再删去一半,做了一个相当“清洁”的选本。
仲则在世时就预感到后人整理他的诗作,自有取舍之道,恐不能呈现作者原意,所以自编其稿,在他身故后这个担忧就变成了现实。翁方纲对《悔存诗钞》的选取原则是:“凡涉绮语及饮酒诸诗皆不录入。”这种相当道学的择取标准,当时就遭到洪亮吉的强烈反对,认为不能见仲则的真性情。
这一看法得到后来大多数文人的认可,故而之后仲则的诗词刊刻本越来越丰富。嘉庆年间选刻的《两当轩诗钞》,共14卷,收诗854首;《悔存词钞》2卷,收词79首。
道光年间曾有《两当轩诗集》16卷,以及《两当轩诗钞》14卷,《竹眠词》2卷,所刻与嘉庆本同,增加词130多首。
咸丰八年由黄仲则之孙黄志述所刻《两当轩全集》,22卷,附录6卷,考异2卷,收诗1072首、词214首、文6篇。岂料造化弄人,此版本在太平天国之乱中毁去。后由黄志述之妻吴氏,节衣缩食,费了十余年的时间,历经艰辛,方于光绪二年重刻《两当轩全集》,计22卷,考异2卷,附录4卷,收诗1170首、词216首、文6篇,成为坊间流行本。
现行《两当轩集》以光绪本为底本,补收光绪本所漏刻的诗8首,增咸丰本《酬唱集》2卷,同时又把新发现的仲则佚作3篇,附在《补遗》之内,形成了今天流传的《两当轩集》。
借君生焰彩笔,摹红尘世相,诉古今寒士之悲。说起来,仲则诗集的刊行和他的一生一样充满波折,辛酸难以言尽。如今是有一个比较完备的版本了,可惜,了解他的人又那么少。
斯人寂寞千古,思来,不是不令人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