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宫中总也生不下孩子一事,一开始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民间传言杨广为祸苍生,得天惩罚,宫中的孩子才难以存活的,但我心里,却怀疑是陈婤所为,只因没有证据,且事不关己,我也不想惹事上身,也就没有详加追查罢了。
更何况,如她所说,宫中有些仗着怀孕而张扬跋扈的妃嫔,确实最易遇害,倒是省了我不少心。我想,这些年的宫廷生活,我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除了自保,再也不愿多劳心神,只要场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难道说,这一切真的是她所为?可是据我所知,她并无多少权势,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呢?又为什么要冒着如此风险来做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妒忌?却又不像。
见我沉思不语,陈婤浅浅而笑,言道:
“臣妾都敢把实话说出,真就是想与娘娘交心,娘娘还有什么不放心臣妾的呢?”
我不动声色道:“你说的什么,本宫没听懂。”
她虽然含糊的暗示了她所做过的事情,但我没有证据,若她反口,我依然拿她没有办法,索性不闻不问。
陈婤似是料定我不会追究她,面上微现一丝冷意,言道:
“娘娘是聪明人,臣妾就不多言了,玉屏宫那位处事谨慎小心,却又野心勃勃,位份又远远高于臣妾,只在娘娘之下,倘若一朝产子,恐怕贵妃之位也是唾手可得了,难道娘娘就没闻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么?”
见她双眸泛出狠光,我心内一惊,难道她是想对苏可儿腹中的孩子下手么?但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若在以前,我或许会尽力保护苏可儿的孩子,但事至如今,她诬陷昭儿,又意图太子之位,即便我不愿自己的双手再沾染鲜血,去害她的孩子,但假如她的孩子被他人所害,或许我的心里,仍是有隐隐的高兴罢,真如此的话,我自然也不会详加追究下毒手之人。
缓缓走至梳妆台,卸去发间的一根金玉凤钗,淡淡望着镜中人眉目间若隐若现的一丝戾气,言道:
“母凭子贵,这也无可厚非,婕妤若无杲儿,恐怕这会儿也不会站在这里与本宫说话了。”
当初她毒害王美人子嗣一事,疑点丛丛,杨广不是猜不出,只因为了杲儿,而留些颜面给她罢了,否则她必死无疑,自然也无今日婕妤之位。
陈婤微微一怔,笑容更加阴冷:
“娘娘始终不肯说出心里话呢,恐怕娘娘心里此刻恨不能手刃苏顺仪呢,却总与臣妾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轻轻去掉耳饰,又摘去鬓间一串细碎的珍珠流苏,对镜自照,淡淡道:
“莫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本宫没有你想得那般龌龊,你若有话,就速速说来,若只是闲谈,那就退下吧,本宫该安歇了。”
我虽下了逐客令,但陈婤丝毫也不觉尴尬,反而就近坐了下来,看着我言道:
“娘娘果然掩饰的巧妙,当真是滴水不漏呢。臣妾并非为套话而来,臣妾若说出心中所想,怕是娘娘今夜再无心思安歇了呢。”
“哦?你这么笃定?”我微微诧异,但表情却十分平淡,当年她联合我陷害宣华,也是这般语气。
陈婤微微坐正,眸中仍是笃定,言道:
“当然,若臣妾有法子帮娘娘搬走绊脚石,娘娘能不高兴得睡不着?”
我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略微丰腴的身体,最终定格在她微有皱纹的脸上,冷声道:
“本宫如何不知你的心思?恐怕绊脚石并不只是本宫一人的吧,难道你就不是为了自己?”
我着实想不通,陈婤为什么要冒此险,苏可儿不是新进宫不懂收敛的妃嫔,她在宫中多年,位份又高,所培植的势力也不容小觑,陈婤拿什么与她斗?又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她真是杀婴成癖了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陈婤无辜的摊一摊手,言道:
“娘娘这么说,摆明了是不信任臣妾了,臣妾难得想帮一回娘娘,娘娘却又这般说臣妾。想当初为了给娘娘报仇,臣妾连自己的姑姑都舍得,娘娘又有何顾忌呢?当然,臣妾也并不会白做此事,一切都是为了杲儿。”
我暗笑她自不量力,杲儿是不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她似是看出我的心思,解释道:
“娘娘放心,臣妾有自知之明,杲儿不可能做太子的,而且您看臣妾现今的模样——体肥貌丑,容颜早已衰老,自然再无承恩的可能。”
“那你又是图些什么呢?”我微微诧异,这么多年了,我从未看透过陈婤的心思,既不是为了杲儿能入东宫,又自知不能再得恩宠,难道仅仅是想着再晋一步位份?
或许是为了报亡国之仇?但是她与杨广生活这么多年了,加上当初杨广虽灭了陈,但并未屠杀南陈皇室宗亲,反而全部妥善安置,南陈的公主郡主妃嫔们,如今无不在大隋安居乐业,当然也有个别郁郁而终的,却从没有哪个人能怀恨如此之久,为了报仇甚至不惜性命的。
“唉,臣妾还能图些什么呢?如今杲儿一****长大,陛下也一****老去,臣妾不过是想着在陛下百年之后,能有个得势的依靠罢了。”
见我面上尽是不信,她顿一顿,又道:
“如果二皇子做了太子,依娘娘的大度,也断不会为难了臣妾,可是苏顺仪么,臣妾与她结怨颇深,且她出身寒微,一旦得势,恐是后宫祸患。所以,臣妾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原本也指望着为了这事能得娘娘怜悯,给杲儿一块好的封地,杲儿得势,臣妾也就无忧了。”
果真如此么?我不可置信的看她一眼,心内暗暗思忖她的目的。
虽然她目的不明,但确实语出诚恳,不像是在给我下套,但以我多年对她的了解,自然是要防备着些,遂缓沉了语气,言道:
“婕妤多虑了,不管谁入主东宫,陛下百年之后,你都是太妃,什么恩呀怨呀,人都老了,一切都成空了。”
陈婤面上尽是不信,讥讽道:
“臣妾可没娘娘这般看得开,当然了,不管将来谁做皇帝,娘娘都是皇太后,自然不必担忧,可臣妾并不这么乐观。更何况——娘娘当真是愿意把太子之位让于他人么?您才是后宫之主,二皇子才是嫡出。”
说实话,我确实被陈婤说动了,倘若除去苏可儿,便如当初除去宣华一般,不需我动手,也无任何被陷害的可能,我为何不答应她呢?
在苏可儿出言陷害昭儿时,我心内便隐隐有种感觉,苏可儿不是表面这般简单柔弱,她的目光,恐怕也是****盯在后位上。只可惜,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未发现,或者是,正是因为她即将生下皇子,所以才动了这个心思吧?
低低叹了一声,我并未直接答应陈婤,以免落下把柄,只轻声道:
“婕妤要做什么事,本宫如何拦得住?倘若婕妤手脚干净,做事圆满,依你在宫中的资历,即便要封妃,也无不可。而杲儿,自然也会子凭母贵,封王封候了。”
说完这句话时,我便是下定决心要与陈婤再度联手了,答应给她的尊荣,我自然会尽力去办,虽然彼此恨了那么多年,但为了相同的目的,仇敌也可成为伙伴。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彼此算计罢了。
而杲儿,我一直就怀疑他是挽云的孩子,或者是因为我厌恶陈婤,所以不愿相信她是杲儿的生母罢,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猜测。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那个失踪产婆的半点消息,或者她早已死了。若我猜测的不错,那我求了杨广,给杲儿一个好的封地,也算是为死去的挽云尽一片心了。
“臣妾自然是做惯了坏人,娘娘是贤德良善,慈泽六宫的皇后,就算是心里想,也是不屑做这些事的,但这件事,娘娘也须得帮臣妾一个忙,方能做到。”陈婤语含几丝轻蔑,言道。
我不理会她嘲弄的语气,警惕道:
“你要本宫做什么事?”
陈婤咯咯笑道:“娘娘这么担心做甚?臣妾自然不会挑唆贤惠的皇后娘娘去杀人放火。不过么——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往年的中秋夜是怎样过的,臣妾希望今年还怎样过,否则,错过了这个机会,臣妾也没有法子了。”
她说的也是,苏可儿对自己的衣食住行,慎之又慎,平日里都不出宫门的,唯恐腹中孩儿不保,陈婤要想下手,想来是极难的。
而这几日,因着昭儿与突厥的事,杨广忧烦不已,我也没有心情,本打算这个中秋不再设宴,陈婤定是料到这一点,才来找我想办法设宴,好伺机下手的罢。
“如今宫里,愁云密布,是该寻个喜庆的事给陛下解解闷了。”我答应道。
陈婤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她只是缺一个机会,如今我制造了这个机会,到底是为了报昭儿之仇,还是助纣为虐呢?
陈婤走后,我点燃三柱清香,跪在佛前忏悔了一夜,虽不能洗清罪孽,但求能缓解一下心里的罪恶感。
次日,我去仁寿宫,想去说说中秋之事,哪知刚刚进殿,就见杨广正在发火,御案上的折子摔了一地,侍候他的宫人默默捡拾,连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我上前几步,问道。
杨广双目泛着血光,暴怒不已:“你自己看看罢!”言毕,扔了一封信函过来。
我弯腰捡起,是突厥始毕可汗命人送来的信函,语气张狂之极,扬言若不放回俟利弗设,他必会带突厥大军踏平大隋。
始毕不是危言耸听,如今突厥的兵力完全可以与大隋抗衡,若是拼个鱼死网破,或许大隋能有一线生机,但仅仅为了一个突厥的亲王,而斗得两败俱伤,这值得么?
杨广的那点血性,早就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淡去,这么多年奢侈的帝王生活,他又如何能舍得?我料定他会放了俟利弗设,以求一时的安宁,于是挥退宫人,上前劝道:
“陛下不必动怒,始毕虽然语气狂傲,但想来他也没有那个胆子敢侵犯大隋,毕竟有陛下在,大隋的兵力再不济,也不是区区一个始毕所能撼得动的。陛下不如借此机会,与始毕定下盟约,区区一个突厥亲王,能换回边境的安宁,也是值得的。”
虽然我恨透了俟利弗设,但此时此刻,我也唯有如此说,才能保全杨广的颜面,给他铺下台阶,因为我是知道的,无论我赞成还是反对,杨广都会放了俟利弗设。
更何况,我何尝不想就这样安宁的生活下去?如今我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杨广,已是不可能了,唯有盼着他百年之后,能有个英明之主即位,励精图治,或许大隋可保。
杨广并没有因为我的奉承而高兴,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这些年荒淫无度的生活给大隋带来了怎样的后果,缓缓矮身,蹲在地上,声音竟呜咽起来:
“皇后,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没用的人?!”
自从他北巡被围,逃回来后,便一直这般患得患失,大概是被突厥人吓破了胆,心内不由得升起一丝厌恶,然而又有些怜悯,遂也蹲下身,扶住他,含泪劝道:
“陛下万不可如此说,您是万民之主,您在臣妾心中,永远是当年那个纵横沙场,英勇无畏的大元帅。”
杨广不信的看我一眼,忽然如孩子一般抹了抹眼泪,问道:“真的?到现在也是?你从来没有瞧不起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