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虽负了伤,但对付一些小兵自然绰绰有余,带着我们三人杀出一条血路。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我们踏着一具具尸体逃出了临时的行宫,又跑了半日,来到一处荒芜的废宅。
我们三人气喘吁吁的瘫倒在地,只觉得脚上如针刺般钻心的疼。阿及也因失血过多,面色有些苍白。
废宅的主人原来应该是家富户,里面一应物品俱全,只是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大约宅内的人全都逃难去了。
我们歇息了一阵,来到其中一间房内,圆儿掸了掸床铺上的灰,让我暂时安歇,言道:
“娘娘先将就着歇息一下,奴婢去寻些水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点点头,圆儿退了出去,我见阿及靠在门框上,全身上下体无完肤,怔忡看我一眼,心内不禁又是一叹,是感动还是怨恨,此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吩咐狗儿道:
“你去找找,看这宅子里有没有治伤的药物。”
阿及眼睛微微一抬,有一丝明亮的东西闪过,我转过头,不看他。
“纤儿,你是在心疼我么?”他的语气有些轻松,丝毫不像刚刚逃难而来,对全身的疼痛好像无知无觉。
“你救了我的命,我只是不愿欠你太多罢了!”我冷冷道,心内有些难过,我与他之间,倒是爱恨情仇,苦辣酸甜,各色滋味均有。
阿及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想说些什么,嚅喏了两下,终是没能开口。
圆儿找到些粮食,做了一锅粥,这样的乱世,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我勉强吃了一些,示意圆儿把吃的给了阿及。
阿及吃过东西,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血气,浑身的伤口已结了痂,只是里面的衣衫褴缕,外面穿着一件在宅子里现找的旧棉袄。天色渐晚,阿及迟疑了一下,看着收拾东西,打算在此过夜的狗儿与圆儿,迟疑了一下,开口道:
“纤儿,倘若他们以为你我已死在乱剑之下,不再追来,能在此幽静之所终老,倒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我看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动,难道事至如今,他还不死心么?见他缓缓朝我走来,狗儿警惕的挡在我的前面,微带一丝怒气与恳求,言道:
“请您不要再逼公主了!她已经禁不起了!”
阿及不理会狗儿,仍是看着我,幽幽一叹,言道:
“你别误会,我只是说如果,当然,我明白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我,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永远都不会有。
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很快我们就会面临生离死别,但我很想告诉你,穷极一生,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夜就是江都行宫与你共度的那一夜,虽然你把我错当成他人,我很心痛,但却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不仅仅是得到一个女人身体那么简单的快慰——那是我多年的夙愿。
你会因为那一夜,我趁你之危,而恨我一辈子么?”
他把那一夜当成他生平最重要的日子,而我,却为那一夜之事悔恨至今,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夜,我与阿及之间就不会有这么深的隔阂,或许我们仍如以前一般。
那一夜热情与残酷的冲击,已经令我无法再如以前一般面对阿及,我微微尴尬,抬头看他,他的神色已经十分淡然,经历这屡屡的伤害,纵然爱在心头,也该是千疮百孔了吧,心中有些痛惜,悲凉道:
“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我们终究回不到从前了,你这一生孤苦也是因我而起,若非如此,你早就会有一位心仪的女子相伴终老了。”
在那一夜之前,我以为最爱我之人,是杨谅,当年他那么的大胆无畏,以至于冲冠一怒,起兵造反,如果不是爱至刻骨,如何能有那般的勇气?
在看到杨广捉奸之后的怒气,与高高举起却颤抖着手未曾落在我身上的匕首,我又以为,最爱我的人是杨广,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私通而不痛恨的要杀人的,更何况,他还是高高在上,颜面重于一切的帝王。
及至后来,我又发现最爱我之人,却是一直默默守在我身边的阿及,而这个时候,我却已无法回到从前,他的隐忍爆发了,却一个个夺去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恩仇交错间,我的确茫然了。
阿及久久未语,怔立在我的面前,盯着我,仿佛少看一眼,便会留下终生遗憾一般。
只是他的眼中,再无贪婪之色,反而有一种超脱之后的伤感。
许久,圆儿进来,掌了灯,我们方知天色已晚,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马蹄声,惊愕间,嘈杂声已近,仿佛一队人马,把宅子团团围住了一般,四面八方皆传来叫喊声。
“宇文奸贼!宅子外面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你插翅难飞!快快放了皇后娘娘,出来受降!方可保你不死!否则,必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狗儿与圆儿忙作一团,脸上尽是惊惶之色,而宇文化及却一脸镇定,仿佛早已料到现下这种情况,不动声色的转身,拾起兵器,唇边挂了一抹冰冷的笑意,言道:
“纤儿,你说我是该做个降君保命呢,还是力战而死?”
我看着他一脸的冷漠,言道:“你心中早有决断,又如何来问我呢?”
从刚才他的神情我便看出,他已不再眷恋人世,而我,也没有打算能活着离开这个宅子。昭儿已是我如今唯一的牵挂,倘若昭儿不再认我这个母亲,我又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真正解脱了。
已经有人冲了进来,冲在最前的,便是我的昭儿,几年不见,他更加英武坚毅,冷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霜,他的脸色,竟那样的冷漠,丝毫没有暕儿见到母亲时,那种温暖。
我怔怔看着他的一丝一毫,我要把他的一切印入脑海,恐怕今晚,也是我与昭儿生离死别的日子了。
猝不及防的,我被阿及拉到了他的身前,掐住了我的脖子,心里没有慌乱,反而是一阵诧异,抬头看他,他却用一手卡在我的脖间,另一只手举着长剑,直指昭儿,阴沉沉道:
“再往前一步,我便杀了你的母后!”
阿及曾是昭儿的武学师父,但昭儿年轻力壮,且阿及身上负伤过重,所以,若真的打了起来,阿及根本敌不过昭儿。
事情发生的突然,只在转瞬之间,昭儿一怔,只得停下脚步,脸上的怒、恨、怨纠结在一起,高喝一声:
“大胆,竟敢挟持孤王的——母后!”
宇文化及厉声一笑,看着我的脸色痛得皱成一团,便把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一些,但是我依旧无法挣脱,狗儿与圆儿早已看傻了眼,都没料到宇文化及会突然间转变如此之大,刚才还在表白心迹,现在却拿我的性命相挟。
但我的心中,却深深明白他的苦心,眼泪不由得再次滚落,他以为这样,便可保得我的性命么?
“放了她?如果我放了她你们能放过我么?!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所以挟持着她,才是我的护身符!哈哈哈……”阿及凄厉的笑声响在耳边,令我倍感悲凉。
昭儿见我流泪,以为我是真的被宇文化及挟持了大半年,面上微有一丝慌乱与愧色,原先冷漠如霜的神色渐渐有些缓和,怒意更甚:
“你——竟然劫持母后这么久,孤不会放过你的!”
所有郁结在昭儿心中的流言,随着阿及阴霾且充满杀气的眼神烟消云散,昭儿心中的阴影渐渐散去,脸上开始现出焦急的神色,我毕竟是他的母亲,在确定了并不是我与别人私通,并伙同奸夫谋害亲夫之事后,他焉能不担忧我的安危?
昭儿立在一丈开外,执剑在手,不敢轻举妄动,我张了张口,但阿及的手卡在喉间,我根本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有泪水在眶中打转,阿及,你这又是何苦?
阿及似是看明白我的意思,附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纤儿,这半年多来,都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我所能为你做的,便是弥补回来你与太子的母子之情,其他我也无能为力了,但愿你能好好活着,少恨我一些。”
我摇摇头,泪水更甚,为了那一份痴心,阿及举起了屠刀,为了这一份情,他又把屠刀指向了他自己。这一辈子,我到底还要欠他多少?
我发不出声音,但他却看得懂我的表情,依旧低声道:
“我欠你的血债,你欠我的情债,今生都无法偿还对方了,来世,再讨债吧,但愿那时,你我都是未曾嫁娶的平民。”
我恨不能他再用些力,让我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得活在这乱世,****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
看到昭儿满脸的担忧与愧疚,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阿及,谢谢他在这最后的关头,给了我儿子抬头做人的信心与勇气,否则,昭儿必将终生活在母亲与别的男人私通并杀死父亲的阴影里,成为世人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