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之中,一应用品俱全,鲁米娜把吃喝用的东西全送过来,也时常会趁我在营帐外煎药之际,陪在咄苾的身边,有几次,我都看到她脸上少见的女子温柔与缠绵。
只是,若我在时,她必然会是一幅冷漠的面孔,看向我的眼神也极为复杂,忌妒,愤恨,无可奈何,一切都写在脸上。
我也不以为意,毕竟鲁米娜比起一般的女人,要豁达多了,比起当年大隋后宫的那些嫔妃们,不知要强多少倍,她的身上,既有男子的豪爽之气,又有女子的痴情柔肠。
直至第三日,咄苾虽然仍在昏睡中,但身子的伤与体内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再用一剂醒神药,他即可醒来,再调息数日,以他的体格,定然恢复如前。
我已有三个日夜不眠不休,随时看护着咄苾,今日走路的时候,脚下如有刺痛,比昨日更甚,那是烧伤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上药,已经发炎了,肿得老高,时不时还会有脓血流出,身上也起了烧。
头也有些晕眩,把药煎好后,看到鲁米娜正坐在咄苾身边,手轻轻抚着咄苾的脸,一幅痴恋之色,见我进来,脸色一沉,言道:
“三日之期已到,大汗如何还没醒来?”
我忍痛勉强一笑,言道:
“吃了这最后一剂药,三个时辰后,便能醒来了。”
想到咄苾天黑后才能醒来,鲁米娜不免有些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仍旧板着脸对我道:
“别给我耍花招,否则我不会饶过你!”
说完,还推了我一把,正要夺门而出。
我不由哎哟一声,脚上的伤口发作,我极力站稳,端好那碗药,可是身子却摇晃起来。
鲁米娜见状,面色大变,噌的一声奔了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药,眼见药没洒,我长舒一口气,身子却倒在了地上,摔到伤口处,更痛了,我咬着牙,可是额上还是很快的沁出了汗珠。
“你怎么了?”鲁米娜显然没料到她随后一推,竟会这般严重,不由慌了神,怔怔的看着我,声音里透出一丝焦急,也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
我勉强一笑,却觉自己的脸一定很狰狞,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没事。”
她把药碗放好,蹲下身子掀开我的衣裙,看着我肿胀的脚和小腿,面色变了一变,随即有些急怒:
“你不是号称医术很好么?怎么连这么点烧伤都没治好?”
见她言语虽然是责备,但却透出一丝关怀,我心内微微暖一下,吞吞吐吐道:
“大汗还没好,我不能先治自己,谢谢你的关心。”
鲁米娜猛然站起来,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沉声道:
“你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不过大汗没救活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我无奈的叹一口气,岔开话题,言道:
“你来喂大汗吃药吧,药凉了的话,药效会减少的。”
这几日,都是我亲自喂咄苾吃药,每每鲁米娜看到,都会黑着脸,怒气冲冲的离开,或者背转身去,绝不看我,我明白她的心思,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靠得这样近,换作是谁,都会吃心的,只是鲁米娜在感情方面心机浅,事事都摆在脸上。
鲁米娜听了我的话,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取了药,学着我的样子,别别扭扭的去喂咄苾,显然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手脚有些笨拙,但眉目之间,尽是柔情。
我感觉皮肤之上越来越滚烫,可是骨子里依旧十分寒冷,脚下的痛意阵阵袭来,却又有些麻木。
鲁米娜喂完药,看到仍在挣扎着站起的我,丢下药碗,走过来拉我一把,虽然把我扶了起来,但我的脚却更痛了。
见我牙齿咬得咯咯响,鲁米娜没好气道:
“疼就喊出来吧,何苦做出一副苦样子,想招谁可怜?你需要什么药,我去弄,我可不想大汗醒来看到你这副鬼样子!”
虽然她恨我,但她终归是有怜悯之心的,更何况,她也担心咄苾身上的痛好了,看到我这副样子,会更加心痛。
我冲她感激一笑,额上已是冷汗涔涔,鲁米娜扶我到另一张小床上躺好,听到外面有人传道:
“报——敌营忽然后退三十里,并已安营扎寨,左将军与右将军请中将军过去议事!”
鲁米娜一怔,显然在考虑战事,回头看一眼咄苾,又传来一名随行的婢女留在此,然后转身离去,此刻她脸上的凝重与坚毅与方才的儿女情长完全不同,俨然一名征战沙场,运筹帷幄的将军。
走到营帐门口,她没有回头,背对着我言道:
“我记得你曾说过来此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大汗与大唐为敌,希望你说话算数!”
她的声音第一次这般柔软,令我一时间有些惶惑,明知她不会看到,我还是冲着她的背影重重点了点头,即便她不提醒,大汗醒来时,我也会极力劝阻他的。
没有人喜欢打仗,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女子,但是为了心爱的男子,她不仅可以豁出性命,更是为了爱,而承担着本不该由女子来承担的战争。
身为唯一的女将军,从众勇士们钦佩敬重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经历了多少的磨难,与战争的洗礼,才赢得了今天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可歌可泣的,相比之下,我只觉自己亏欠得更多。
我忍着痛让婢女帮我取来了药,配好后,颤抖着手递给她,请她帮我敷上,因为我全身已痛得无法再动。
那个小婢女显然受鲁米娜的影响,对我没多少好感,虽然尽职尽责,但上药时,手却极重,痛得我咬紧了袖子,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打湿了枕头,但我没有出声,因为我注意到了小婢女那鄙夷的眼神。
直至最后,痛意渐渐淡去,我方长舒一口气,大约是连着三日三夜没睡,困意袭来,竟沉沉睡去,临睡之前,我请那个小婢女两个时辰后,勿必唤醒我。
诚如鲁米娜所言,我不能让咄苾看到我这个样子,我要在他醒来之前,恢复原状,再痛也不能让他知道,否则若是让他查出是突利烧伤了我,那么他们叔侄之间的矛盾势必更加恶化,我不想看到草原分崩离析的局面。
这一觉睡得真沉,久久无法醒来,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隋,大兴的街道依然如以前一般繁华,但是我却走不动路,脚太痛太痛,仿佛走了一辈子的路,最终再回到原点一般,再也无法迈脚。
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我极力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十分沉重,依我行医的经验来看,我的高烧是越来越高了,身上忽冷忽热,脚上又疼痛难忍,仿佛有两个人在耳边对话,并给我盖上了毯子。
再后来的感觉就有些晕眩,仿佛有人把我连人带床一起抬走,晃悠悠的不着地的感觉令我心里有些不踏实,似乎耳边还传来婢女的讥笑声。
是的,大约那小婢女是想让咄苾一醒来看到的是鲁米娜,而不是我。
心内有些凄微,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们把我抬走也好,以我现在的样子,即便再怎么强撑,咄苾醒来后,也不会看不出来。
任由那个小婢女与一个亲兵把我抬出咄苾的营帐,换到另一处,我只闭着眼,仍旧装作熟睡。
“安吉落,去叫大夫给他煎一剂退烧的药吧,虽然咱们不想让她跟大汗相见,但她也不能死掉,否则中将军也会不高兴的,大汗知道了,咱们更是掉脑袋。”小婢女言道。
叫安吉落的亲兵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我心里虽然苦叹,但多少也有一丝温暖,这个小婢女再如何凶,如何看不惯我,终究是不想我死的。
浑身又开始滚烫起来,脑中也有些模糊,只觉得自己仍旧站在突利给我准备的火堆里,大火炙烤着我,烫得我无比难受,体内仿佛有万千虫蚁噬咬着,尤其是脚部与小腿处,奇痒无比,大概敷的药起了作用。
再过一会儿,感觉中有人把滚烫的药汁喂入我的口中,动作比较粗鲁,边喂边恶狠狠说:
“我救你是看着鲁米娜将军的面上,倘若以后你再敢迷惑大汗,我第一个不饶你!”
看来这婢女也在为鲁米娜打抱不平了,我配合着她,勉强咽下,也懒得解释,只觉头重脚轻,根本起不来,也无法动弹,就这样睡着,竟再次沉沉入梦。
再醒来时,虽然依旧不太舒服,但也有些神清气爽了,我挣扎着起身,只觉得腹中一阵咕噜噜的叫声,抬眼看外面,天色已大亮。
我的嗓子干渴的难受,环顾四周,发现小婢女靠在旁边睡着了,原来这一夜我是占了她的床,心内微微有些愧意,遂起身来,悄悄移步,唯恐吵醒了她。
但是一阵头晕眼花,我险些摔倒,连忙站稳了,取过一条毯子,轻轻的给她盖上。
帐蓬十分小,一眼便能看完,可是除了一个空的药碗之外,再没看到其他东西,心内十分失望,我的嗓子已经火辣辣的疼了。
“金花,金花,萧娘娘呢?”鲁米娜的声音传来,显然十分焦急,原来那名婢女叫金花,昨天她不告诉我名字,我只能称呼她小姑娘。
金花被帐蓬外的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一下子跳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她捡了起来,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哼了一声,言道:
“假好心!你起来做什么?大夫说你休息三天才行的!”
我淡淡一笑,对她的话并不往心里去,声音暗哑道:
“我自己就是大夫,不碍的。谢谢你的照顾,金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