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见过母后。”太子妃低眉顺目,恭恭敬敬道。
“嗯。”皇后淡淡回了一声,面露倦意。
我亦趋步向前,欠了欠身,客气道:“弟媳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并未拿正眼瞧我,只斜斜瞅我一眼,冷声道:
“晋王妃妹妹倒是勤谨,一早就巴巴的赶来了,母后必定欢喜。”
我淡淡一笑,未语。心中却暗自冷笑,怕是她今天要吃这身打扮的亏了。
“你不在东宫服侍太子,又巴巴地跑来作甚?”皇后开腔,微有愠色。
太子妃盈盈上前,从身后的侍女手里拿过食盒,言道:“儿媳闻得母后玉体有恙,特特亲手煮了雪莲乌鸡汤来,孝敬母后。”
皇后见她语出挚诚,怜她一份孝心,略缓了缓神色,言道:
“你倒是还有一片孝心。”
皇后微有赞意,太子妃闻言,双目泛光,隐有惊喜之意,随即谄媚道:
“儿媳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母后,这汤中雪莲取自天山山顶,乃是一等一的极品雪莲花,百年方得一株,八百里快骑刚刚送入京中,野乌鸡亦是儿媳亲自派人去岭南山中猎来的,送来时还是活蹦乱跳的,新鲜的紧。”
太子妃没注意皇后的脸色变化,献宝似的继续炫耀:
“儿媳在汤里加入西域进贡的苁蓉,选了上等的西施骨、极品的鹿茸,用小暖炉煨了一宿,清去杂质,方得此一盅,敬献给母后。”
掀开食盒的盖,一股沁人的清香在大殿之中渐次散开,直入脾肺,果真是好东西。
皇后冷眉蕴怒,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言道:
“如此说来,这一盅汤竟是用了千两黄金?你出手倒是阔绰。”
太子妃仍旧沉浸于讨好皇后的喜悦中,丝毫没发觉皇后言语中的嘲讽之意,眨着一双玲珑妙目,极其认真的点头,言道:
“只要母后玉体康健,即便是万两黄金,儿媳亦绝不心疼。”
说完,期盼得看着皇后,眉目之间信心满满,大约她是以为皇后定会赞她的孝意。皇后却无声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叹太子妃的奢靡,还是叹太子妃愚钝,但最终还是强忍住怒火,挥挥手道:
“罢了,罢了,母后怕是无福消受这‘千两黄金’,你还是端下去吧。”
太子妃闻言,面上表情失望之极,不明所以的看着皇后,委屈道:
“是母后不喜吃么?儿媳亲自尝过,味道异常鲜美,母后吃了,必能益寿延年。”
皇后无语,无奈的摇了摇头,太子妃元氏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本是出身名门,只可惜虽生得花容月貌,然头脑平平,不识大体,且又贪图享受,平日里又爱生些风浪,既不甚得太子的心,也不甚称皇后的意,虽说如此,但终究不好拂了她的一片心意,只得言道:
“那就放下吧。不过本宫的病不在体表,而是在这——”皇后说着伸出一支带着轻软银边护甲的手指,指了指头部,恨铁不成钢道:“若你真想本宫早日康复,就跟纤儿学学,枉你还是长嫂太子妃,竟是个从不动脑子的。”
太子妃眸中微有怨意,侧目狠狠瞄了我一眼,我却不以为意,心内暗自嘲她马屁拍到马腿上。
见我眼中有强忍的笑意,太子妃更是忿然,但皇后面前,她尚不敢造次,只是撩起裙摆,跪于皇后面前,目中隐有泪意,泣道:
“儿媳不知母后所忧,但请母后明示。”
“唉——”皇后长叹一声,言道:“这也怨不得你,你自幼锦衣玉食惯了的,哪会明白这些?民间有句俗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本宫只是担心,将来你以何德何为母仪天下。”
太子妃闻言一惊,伏地抽泣,惶恐道:
“母后,儿媳日后必改,但凡儿媳有不周之处,母后尽可训诫,儿媳不会有半分怨言。”
皇后见太子妃如此不成体统的啜泣,更添烦恼,挥了挥手,道:
“退下吧,本宫乏了,纤儿,与你皇嫂一同下去吧。”
我应了声,示意旁边的宫人扶起太子妃,缓缓退出内殿,皇后并未看我们,侧脸朝里,但我明显感觉到,她内心里的烦乱与疲惫,那种疲惫,是身心俱疲。
出了永安宫,我见太子妃仍旧抽噎不止,心下不忍,虽说她总是处处与我为难,但毕竟也是我的皇嫂,且是个不得丈夫心的可怜女子,遂掏出身上的锦帕,递于她。
哪知她伸手抓了我的锦帕,一把摔在地上,瞪我一眼,头也不回的忿忿而去。我无奈摇头苦笑,悦心有些愤愤,言道:
“王妃殿下,您也忒好性了,就任由太子妃作践么?”
我看她一眼,幽幽道: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何必处处与人计较,生这些闲气岂不是要气坏自个儿的身子?”
悦心唯唯点头,我却看得出,她心下必是不甚赞同我的说法。
闲步穿过金麟池畔,又遇到阿及在巡逻,看到他一身软甲,腰挎宝剑,血气方刚,昂然带队行走于石子路上,心下一动,不如——
于是教悦心去请了他来。
阿及步履飞快,倒教悦心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我斜倚在凭风栏上,任一池凉爽的清风拂过衣袖,裙带飘飞于身侧,尤如垂柳摇曳的风姿。微眯着眼睛,任风儿拂去一身的燥热,享受着那一股股带着荷香的惬意。
“微臣参见晋王妃!”阿及的双眼明澈如清潭,有着难以掩饰的欣喜与雀跃,仿佛得到我的召见是他莫大的恩宠般。
我轻轻一笑,问道:
“阿及可曾娶妻?”
阿及脸色微微染上一层红晕,有些赧然的回道:
“微臣不曾娶妻。”
“哦?可有订下的亲事?”阿及尚未及弱冠,不行大婚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订婚则另当别论了。
“也不曾订婚。”阿及脸色更红,不敢抬头直视我,只是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我心中有了些底,微微踌躇了一下,言道:
“晋王府用不了那么些人手,正准备打发一些宫女,不知阿及可有中意的?”
若论我身边的那些个宫女,就数陈婤生得最为清艳,且又是与阿及所熟识的,若能将他二人撮合在一起,当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既解了我的顾忌,更添一桩美谈。
阿及抬头,方才的羞涩已去得无影无踪,双眸盯着我,眼神中似有一丝莫名的伤意,但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知他愿意与否。
“承王妃厚爱,微臣卑贱之驱岂敢作非分之想。”
我当他是年轻害臊,到底没成亲的男子脸皮薄些,于是笑道:
“阿及如今也是领了官衔的人了,单凭这一身武艺,飞黄腾达亦是指日可待,只是尚须历练罢了,又何必妄自菲薄?”
阿及模样甚是腼腆,嚅嚅的说不出话来,半天,终于言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不敢擅自做主。”
我嬉笑一声,言道:
“阿及所言甚是,我也不过白说几句罢了,若得你同意,便请了媒婆来说合便是。只因我所中意之人,亦非泛泛之辈,正是南陈公主陈婤,你也是认得的,总不算辱没了你。”
阿及急急摆手,解释道:
“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微臣,微臣怎能配得起陈姑娘?”
我心内有些干急,语气也颇有些重了:
“阿及莫不是对陈婤不满意?抑或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阿及神色一紧,慌忙拜倒,口中连连道:
“不,微臣怎会有如此想法?若微臣娶了陈姑娘能令王妃欢喜,微臣但凭王妃做主便是!”
我暗悔自己不该过于着急,口不择言,言语甚重,以至于倒像是我在逼迫阿及。看他既郑重又诚惶诚恐的跪伏于地,心下不忍。在内心里,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看待,虽不及狗儿亲近,但因他救过我一命,那种感激化作的情谊更是成为了我难以磨灭的记忆。
如今我打算把陈婤给他,也算是为当日救命之恩略表寸心,本以为陈婤的容貌也算数一数二,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没曾想阿及竟是这种态度。
罢了,罢了,人各有志,说不定阿及早已有意中人,只是羞于出口而已,我却在这浑操心,乱点鸳鸯谱。
“阿及起来吧,我只是随便一说,你若有意,我便去跟陈婤说,你若无意,就当今日的话没说。”我尽量放缓语气言道。
阿及起身,毕恭毕敬,木然无表情,我注意到他的双眸,竟是蕴了我所不懂的东西,是无奈的彷徨?亦或是挥不去的哀伤?最终却归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徘徊在内心深处,虽不溢言表,却经久不息。
“微臣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晋王妃珍重!”怔了片刻,阿及拱手言道。
“去吧。”本以为是天作之合的妙事,没曾想却是这种局面,我也不免有些尴尬,挥了挥手,教他离去。
当晚,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陈婤含泪跪于我的面前,恳求道:
“公主不要奴婢了么?奴婢哪里也不去,只愿陪在公主身边,誓死不离晋王府!”
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且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我心下亦是不忍,更何况我只是猜测她对杨广心存杂念,并无实据,或许一切都只是巧合,是我神经太敏感了而已。心中轻轻一叹,扶她起来,言道:
“没人要你走,我只是要打发些宫女,也好省些开支,晋王殿下整日为军饷发愁,我身为晋王妃,即使不以国家为重,亦要以夫君为重。”
“奴婢自此不要半分月钱,只要公主能赐奴婢一日三餐即可。”陈婤面露恳切,信誓旦旦道。
说句心里话,此刻的我是真的被她打动了,原本的戒心也在她的眼泪中化为乌有,我恍惚觉得,陈婤仍是我的好姐妹。或许是她现在年纪尚轻,且在大隋无依无靠,依恋我多一些也属正常,心中便断了嫁她的念头,只想着再过几年,她年岁大些,该是愿意出嫁的。
多年以后,我曾为今日的心软深悔不已,但大错已铸成,想要挽回亦是不可能了。外人易防,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给你最致命的打击。
过了几日,我只打发了几个年纪稍长,且愿意嫁人的宫女。宫中也放了一批宫女出来,由皇后做主或嫁了人,或返了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