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走了几步,见我停步不前,回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忽然心生怯意,不敢这样面对锦霞,杨广对她隐瞒身份,恐怕她还不知道杨广是皇帝,是我的夫君,若是叫她知道,该情何以堪?
我盯着杨广,不自觉得轻轻摇头,步步后退,心中涌出巨大的酸楚。
杨广迟疑一下,见我这般模样,不由得大急,回头几步,来至我面前,沉声责道:
“皇后这是何意?”
“请陛下允许臣妾反悔,若换作其他女子,即便是十个百个,臣妾亦听从陛下安排,只这一次,不行。”我极尽恳求之色,言道。心中不是不惊讶的,万没料到锦霞心心念念的木公子竟是杨广。
那样一个冷傲的女子,竟被杨广化作柔肠寸寸,甘愿堕入凡尘,心中不是不痛惜的,叹她终是没能觅到该与他白首不离的良人。
杨广面上蓄起越来越多的阴霾与疑惑,压低了声音问道:
“为何?”
我缓缓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锦霞淡泊名利,是不会进宫趟这浑水的,更何况当初我只是邀她进宫抚琴,她便断然拒绝,绝不肯取悦皇亲贵胄。
这样一个清新脱俗的女子,又如何能进得后宫?她是深谷的幽兰,只有在深谷之中,才能绽出清新淡雅的芳香。
“陛下既知她非寻常女子,就不该叫她去沾染凡俗,陛下既然与她倾心相爱,就该知道她真正属于哪里。”我盯着杨广,低声劝言,只愿他能瞒着锦霞一生一世,或许只有这样,锦霞才会幸福。
不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过得最快乐,便如我当初一般,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或许我与杨广之间的感情,也不会沦落至此。
傻傻的爱着,强比清醒后痛苦的爱恨交织。
杨广微微思索一下,面上泛起一丝恼怒,并未将我的话听进去,只斜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一般。
杨广正待再要开口,却听得琴声止住,锦霞略带着些惊喜的声音唤道:
“木郎!”
我抬头,隔着长长的走廊,看到锦霞款款起身,微风轻拂,她碧蓝的纱衣在空中飘荡,仍是那般飘逸出尘,如谪仙下凡,只是那眉目之间的宁静与恬淡之中,多了几份幽幽情思,较之从前,少了几分闲逸,多了几分妩媚。
杨广面色立即和缓,微带几分欣悦看着锦霞,然后微微侧眸,瞄我一眼,面带警告。
锦霞莲步轻移,朝我们走来,目光流转,看清是我,踏出的脚步硬生生止住,面上的神色凝住,眸光之中先是流露出惊讶、诧异,后是无尽的疑惑,再看向满面含笑的杨广,微有了悟之色。
杨广犹不觉锦霞色变,只笑言道:
“霞儿,我带了夫人来接你与晗儿,这次,你再不可推脱了吧?”
听得杨广这一句,锦霞面上浮起万般悲凉,我不知道她现在是用怎样的抑制力强压住内心的哀痛,只感觉她的声音里含了太多的苦涩,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言道:
“我早该猜出来的,木易,木易不就是杨么?”
言语之中的轻颤更加说明她内心的起伏剧烈,我满面怜惜,轻轻摇头,悲叹不已。
杨广纳闷儿的看着锦霞,微带几分歉意,言道:
“霞儿猜得对,朕也就不再隐瞒了——”
锦霞并不理会杨广的言辞,仍旧定定的看着我,含泪诉道:
“为何锦霞这般命薄?只以为得遇良人,可以安守一生,却未料倾尽情意,全然错付流水。”
我驻足叹息,知道了真相的锦霞,大约如当初我知道杨广的事一样的吧,那种错付一腔情意的痛苦,足以碾碎一个人的终身幸福,甚至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霞儿怎说出这般言语?朕何曾薄待过你?”杨广面色微微蕴怒,言道。
锦霞凄然一笑,欠身施礼:
“民女参见皇帝陛下,参见皇后殿下。”
我上前一步,搀她起身,看着她眸中的泪雾盈盈于睫,强忍着内心的怜意,劝道:
“锦霞不必多礼,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既然命中注定要你我共侍一夫,便只有认了,更何况,你还诞下了大公主。”
杨广见我二人这般,微微转目,瞬间惊喜道:
“莫非皇后与霞儿早就相识?太好了,朕本来还担心霞儿不肯入宫,这下朕无甚担忧了。”
“臣妾曾在锦霞的布庄置过布料,是以认识,后来更是爱重锦霞的才气,便有些交往。”我对杨广回道。
杨广闻言,面带欢欣,一手握了锦霞的手,一手握了我的手,言道:
“如此,霞儿进宫与皇后朝夕相处,岂不更妙?这真是天赐的奇缘哪。”
锦霞丢开杨广的手,眸中轻含几许凉薄,面色渐趋平缓,轻叹一声,言道:
“娘娘是锦霞在这凡尘俗世之中,第一个知交,亦是最后一个,却未料到竟以今日之局面相见,世间若有后悔药,锦霞绝不涉足凡俗****,什么姻缘天定,不过是受苦人的劫数罢了。”
我心中一凝,锦霞语气中的悲凉虽减,但言中隐隐约约竟有再不恋凡尘之意。
遂劝道:“锦霞也不必自责,不知者无罪,况且人世间的****岂是能控制得住的?既然一切都是天意,便再无回头路可走。情意也罢,天意也罢,即便是为了大公主,这宫也是必须进的。”
锦霞哂然一笑,自嘲道:
“进宫?锦霞一介民女,身份地位皆无,娘娘觉得那皇宫是锦霞能够生存的地方吗?”
杨广闻言,忙道:
“朕即刻赐你贵妃之位,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唯你独尊,身份地位都有了,如何?”
锦霞看着杨广一笑,不知杨广有没有看懂锦霞目中的深意,我却是了然于心,依锦霞倔强的个性,决定的事必是无法挽回的,多劝无益,但是当着杨广的面,却要做足了戏,只为我当初答应过他的条件。
“后宫中的女子并非倚仗身份地位才能安享太平,若说倚仗,那便只有陛下的恩宠了,锦霞得陛下如此厚爱,又怕甚?”我深深看锦霞一眼,心内微有凄意,但愿她能明白我的苦衷。
“锦霞明白,娘娘贵为一国之母,尚免不了事事处处谨言慎行,若要锦霞每日曲意逢迎,倒不如索性一头撞死来得痛快!”锦霞声音凛然,眉目之中尽是绝决之色,杨广听了不由一震,忙道:
“朕知道霞儿性子刚烈,非凡俗女子所能比,待你自然与他人不同,断不会叫你受了半分委屈。”
锦霞淡漠一笑,含着一丝蔑视与悲凉,对杨广道: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的初遇么?”
杨广目光微转,陷入回忆,言道:
“自然记得,当时对上你的对联,朕不要奖赏,只求见你一面,只看到你的侧影,便惊为天人,若论美貌,于朕来说,自然是最不稀罕的,只是你却不是那空负美貌的凡俗女子,仿若御花园百花争艳中,一枝独立枝头的玉兰,清雅,秀逸,只那一眼,朕便认定,你就是朕苦寻多年的人儿。”
锦霞的面色仍旧淡漠,只是于那淡漠之中,多了几丝回味,言道:
“那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锦霞说过的话么?”
杨广面色微变,讪讪道:
“今昔不比往日,朕是皇帝,许多事情上也是身不由己,况且你我已有了晗儿,难道你想叫晗儿无名无份么?她可是大隋最尊贵的大公主。”
锦霞面色倏的一变,正色凛然,一双含满怨意的眸子直直盯着杨广的眼睛,声音虽轻却极凌厉,一字一句道:
“锦霞说过,吾以吾心独对君,若君有二意,吾必一头撞死!”
杨广大惊失色,微颤一下,慌忙言道:
“不,朕绝不会有二意,后宫美女如云,朕却只对霞儿一人钟情,即便有其他儿女,晗儿亦是大隋最尊贵的公主,霞儿再不可说此等负气之语。”
今日的我,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杨广与锦霞,这些年了,虽然杨广身边从来不缺美女,但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在意过,不知是锦霞的幸,还是不幸。
锦霞怅然失神,微微看我一眼,转身从摇篮之中抱出晗儿,脸贴在晗儿的襁褓上,目中尽是爱怜,忽的像是下定了决定一般,再不看晗儿一眼,交于我的怀中,言道:
“晗儿是大隋最尊贵的公主,只有嫡出的才最尊贵,请娘娘看在锦霞往日的情份上,视晗儿为己出。”
我心下一紧,一种不祥的感觉漫上心头,为何锦霞这番话听起来像交待遗言似的?忙苦劝道:
“晗儿是我大隋的公主,我便是她的嫡母,况且晗儿又是锦霞所生,我自然待她如亲生,只是再如何是嫡母,亦比不得亲生母亲抚养得好,锦霞若不能****相伴晗儿长大,必是晗儿一生之遗憾。”
杨广亦听出锦霞言中之意,面色极是紧张,言道:
“皇后言之有理,难道霞儿就舍得叫晗儿独自进宫?才三个月大就要与生母分离,这对晗儿来说,实是过于残忍了。”
锦霞看着熟睡中的晗儿,言道:
“若是交付别人,锦霞自是不放心,只是锦霞相信娘娘定会将晗儿视若亲生,甚至比我这个亲生之母更加疼爱她,是以再无牵挂。”
杨广面现焦急,欲要再劝,锦霞竟双膝跪下,朝我拜了三拜,我并未扶她,只抱紧了晗儿,我知道她这三拜的份量,若我不受,她会更加难安。
“娘娘肯受锦霞三拜,锦霞就放心了。”转而起身,直视杨广,言道:
“民女无德无能,不足以进宫为妃,但逆旨不遵是死罪,民女只求陛下能善待晗儿,至于她的罪母,只能以死谢罪!”言毕,亦跪下朝着杨广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