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并未因为锦霞的抗旨而发怒,面上起初有些慌张,但见锦霞如此绝决,心知再劝无益,但又怎舍得锦霞去死?只得满面疼惜的扶起锦霞,带着几丝少见的愧色,言道:
“不,朕不准你死!是朕疏忽了霞儿的心意,既然如此,这宫不进也罢,霞儿既喜清静,便在这院中安居也好,朕将此设为行宫,赐你独居,一切用度均与宫中无二,绝不叫你委屈半分,朕亦会常来行走。”
从未见过杨广对谁这般宽容过,若换作旁人,怕是早就动怒了。
锦霞面色凄然,对面前人人畏惧的九五之尊毫无一丝惧色,决然道:
“不必了,木郎已死,妾心已枯,自此之后,与君决绝!”
杨广未料到锦霞竟刚烈至此,面上微微蕴怒,不由得斥道:
“你非要这般任性不可么?朕已一忍再忍,你何苦再说出这般话来?当真是朕把你宠坏了!”言毕,一甩衣袖,喘气亦有些粗了。
锦霞言中,本已生无可恋,若果真惹怒了杨广——我心中一痛,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怕绝不会苟延残喘,她的眼中不揉沙子,心中更是蒙不得尘。
这样倔强的个性,倒是与当年的我一般,只是我的那份清傲,早已被皇宫权势的倾轧与算计消磨殆尽。
“陛下息怒,既然陛下能与锦霞有这般缘分,想必陛下也该了解锦霞的心性了,况且她知道陛下的身份不过半个时辰,一时逼得太急,恐她难以接受,陛下且稍安勿燥,回避一时,待臣妾安抚如何?”我看着杨广,言道。
杨广看我一眼,似乎心有所动,轻轻哼了一声,正待离去,却见锦霞起身几步飞奔至阶下,取过一把修剪花草用的剪刀,抬手放在颈上,言道:
“锦霞心意已决,娘娘不必再劝,晗儿就托付给娘娘了,娘娘的恩德,锦霞来世再报!”
“不可!”我与杨广同时呼出声来,由于声大,吵到了晗儿,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锦霞娥眉一紧,看向我的怀中,面上疼惜不已。
“麻烦皇后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杨广转过头,不看锦霞,我却从他的侧面看到他面上的苦楚,想来他对锦霞亦是珍视不已的,于是言道:
“是,锦霞已为皇家诞下公主,陛下亦亲口封为贵妃,除非皇帝赐死,否则若自断性命,则株连九族。”
言毕,我面现悲楚,心内更是凄凉,做了皇帝的女人,竟是连死亦作不得主的。
锦霞面上的心疼随着晗儿渐微的哭声缓缓淡去,面色越来越漠然,忽然哂哂一笑,略带嘲讽道:
“那么,锦霞却是死不得了。”
我微微点头,心内酸涩不已。
锦霞看向杨广,眸中尽是怨怼,只在眼角处,有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柔软,浅浅的悲笑浮上面颊,眸中的哀怨也渐渐褪去,缓缓跪卧于地,再看时,已是一副冰冷模样,言道:
“既如此,锦霞唯有遁入空门,长伴青灯,为大隋祈福,为陛下与皇后祈寿,为晗儿祈祷平安,以赎罪孽!”
言毕,长剪抡起,我尚未回过神来,她已嚓嚓两下,剪断了满头如瀑的青丝。
发丝缓缓飘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散散落了一地,碧蓝的纱衣上瞬间落满了长长的如墨缎般的断发,如同被撕扯得碎成丝丝缕缕的心,那样的轻,那样的无力,只须轻轻一抖,便能随风而去。
“你——”杨广面色震怒,指了指锦霞,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转身大步离去。
我忙将晗儿交给婢女,来到锦霞身边,从她手中夺过剪刀,扔掉,回头看着她的满面哀凄,心内痛惜,言道:
“你又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锦霞面上一松,轻轻掸去身上的断发,仿佛心力交瘁,无力再撑起身子一般,后仰一些,靠在花圃边缘的矮墙上,定定言道:
“心已枯,情已绝,与强颜欢笑相比,能守在佛前安度一生,倒是锦霞的福气了。”
我轻轻一叹,锦霞说得对,我到底没有她的决断,若我能放下凡尘俗务,入得空门,静心静气,怕也强比在这后宫之中苦苦挣扎,受尽煎熬的好。
“只可惜晗儿年幼。”我看一眼婢女怀中的晗儿,疼惜道。
锦霞挥手,示意婢女将晗儿抱来,看着一双大眼乌溜溜直转的晗儿,锦霞面上浮起一丝幸福的微笑,言道:
“晗儿能得娘娘抚育,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将来便以娘娘嫡出为名,更是尊贵,只是切莫叫她知道,她有我这样的一个娘亲。”
我轻轻摇头,言道:
“不,晗儿与你,太相像了,你看她的眼梢眉角,无不透着与你一般无二的清傲与倔强,想必将来也是一个如你一般脱俗的女子,必会以有你这样的娘亲为荣。”
“不,还是不要叫她跟我一样,我只希望她长大后能够觅得良人,安乐一生。这一切,都要拜托娘娘了。”锦霞言语之中尽是感激,忽尔又愧疚道:
“方才见娘娘与他一同来到,锦霞恨不能立刻消失,娘娘待锦霞这般厚爱,却没料到锦霞竟然抢了娘娘的丈夫,这叫锦霞于心何安?还望娘娘不要怪责的好。锦霞必长伴青灯古佛,为娘娘祈福,以求赎罪。”
锦霞说得诚恳,我心内却苦涩不已,我的丈夫?她又何曾把我当妻子过?
自从他说出那句“若非袁天师的批字,朕早就容不得你了。”后,我就明白,我与他之间,再无夫妻之情,有的只不过是算计罢了。
如此说来,我倒远不及锦霞了,毕竟杨广对锦霞,是真心恋慕,哪怕这份情意短暂,却是真切的。
而我,苦苦一叹,竟是从未得到过他真正的爱意的。
“何必说抢?他从不曾是我的。”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但心内仍是一沉,有微微的酸楚溢上心头。
锦霞浅浅抬眸,带着几分忧伤,言道:
“娘娘的委屈锦霞是明白的,不过他的心里也未必就没有娘娘。往日他每每听我抚琴时,总有失神,他那种矛盾的恍惚让我一度猜测他的心里一定还有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也绝非寻常人等。以前不知道他的身份,现在才明白,除了娘娘,天下还能有哪个女子能令他这般向往?今日得见娘娘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还有些淡漠,心下更是了然,他的矛盾定是源于娘娘吧。”
我心内冷笑,即便是真有令他向往的女子,那也必不是我。但却不愿多作解释,只抱过晗儿,言道:
“既然你这般信任,将晗儿交托于我,我必不负你,即便是拼出性命,也绝不会叫晗儿受半分委屈。”
“如此,锦霞再无牵挂,便可了却凡尘,一心皈依佛门了。”锦霞缓缓起身,再看一眼晗儿,淡然一笑,那笑里,再无半分红尘牵绊。
杨广下旨,晗儿视同皇后嫡出,所有人等不得再提及晗儿的身世,否则以惑乱人心罪论处。
因了晗儿,杨广往永安宫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赏赐自然也源源不断的来到永安宫,只是他从不曾在永安宫留宿,对于杨广宠爱晗儿之事,后宫之人皆是侧目,即便是身为太子且是长子的昭儿,亦从未得到过如此的荣宠。
最不忿与尴尬的,自然就是陈婤了。
在众人的眼中,晗儿来历不明,却一来就抢去了昀儿的长女身份,并且杨广对昀儿的爱意,尚不及对晗儿的十分之一。
杨广虽然宿在永福宫的次数最多,但也陆续宠幸了一些选入宫中的妃嫔,其中尤以苏可儿受宠最深。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中秋,此次晚宴,杨广突发其想,设在了香桂苑。丛丛金色、银色、丹色,簇簇拥在一起的桂花,开得正欢。
树枝上更是结绸扎彩,小巧精致的灯笼挂得满满。
桂花香气芬馥中,众人依序而坐,一片姹紫嫣红,我与杨广并列坐于上位,把盏饮酒,只是谈笑之中,却是充满了疏离。
昭儿坐在我的身侧,乖巧听话,时不时拿了酥软的点心去喂奶娘怀中的晗儿,晗儿正值呀呀学语之际,活泼可爱,杨广更是爱若至宝。
下首的宣华夫人仍是一副病弱无力的娇俏样,陈婤怀抱昀儿,盈盈几步上前,看到杨广正将晗儿抱在怀里,略含了酸意嗔道:
“人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只要见了晗儿,就记不起昀儿了。”
杨广呵呵一笑,伸手接过昀儿,言道:
“婤儿怎如此说?朕如今只有三个子女,哪个都是一样的疼。”
陈婤见杨广抱了昀儿,方略略一笑,言道:
“虽说昀儿不如晗儿身份尊贵,但她身体孱弱,不比太子与晗儿,陛下该多顾念着些。”
听她提到身份,我不由得心内一紧,略略瞄她几眼,谁都知道晗儿虽名义上是我嫡出,但是她从宫外抱来,身世不明不白,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她的身世,若不是因了杨广的宠爱,恐怕早就流言四起了。
陈婤此刻提到晗儿的身份,无异是又给众妃们提了个醒,她话才言毕,众人已是带着略略轻蔑的眼神看向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