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公主想皇上了,这些日子一醒便哭,独独今个儿竟然笑了。”婆婆笑吟吟道。
“是么?”杨广面露惊喜,回问一句。
婆婆微眯着眼睛,饱经沧桑的脸上堆满了慈和的笑意,言道:
“老奴统共没见公主笑过几次,看她笑得这般甜,老奴心里亦如吃了蜜一般,但求陛下日后多来看望公主。”
婆婆边说边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我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她想叫我开口留住杨广。只是心中凉,笑亦如冰般冷:
“晗儿思念父皇,请陛下念在锦霞的面上,多疼惜一些。”我说这句话时,几乎没有任何一丝表情,仿佛在例行公事一般,心内却是五味杂陈,酸涩不已。
婆婆暗暗着急,我却再说不出口。
杨广面色微微一变,含了几丝戏谑言道:
“难道只是晗儿思念朕么?皇后呢?”
在杨广没来永安宫之前,我一遍遍暗暗发誓,一定要留下他,可是事至如今,他终于来了,并且先开口问了,我却怔忡不答,看着他微含嘲弄的眼神,我心内的倔意再度犯了上来,垂首正色言道: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安敢再叫陛下费神。”
杨广面上略略失望,哦了一声,再不言语,只余婆婆站在一侧干着急。
恰好长顺来报,说是突厥来了信使,要面见皇上,杨广便将晗儿交于奶娘之手,转身大踏步离去了。
我站在殿门口,直直盯着他的背影,心内杂乱无章,沉沉下坠,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许久,我缓缓踱步返回内室,及至门口,听到婆婆与盈袖在低低谈论。
婆婆道:“唉,公主的脾气也过于倔强了些,若不然,也不会与陛下落得这个样子。”
盈袖低叹一声,言道:“奴婢也曾劝过娘娘,暗示过娘娘,只是娘娘心性清高,断断是放不下那一丝骄傲,今日陛下分明就在眼前,大好的机会,娘娘却又犯了倔气,这可如何是好?”
婆婆亦道:“是啊,公主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老身追随公主多年,眼见得她一****长大,一****历练,原指望以她的容貌与才气,陛下定会爱不释手,又怎会有其它内宠?只是公主的聪慧用于别处尚可,每次到了陛下这,偏又会变得孩子一般。”
盈袖低低叹道:“娘娘气节脱俗,端庄娴雅,自是那些庸脂俗粉所不能比的,这本是好事,怎奈性子终究太冷了些,陛下偏又喜活泼娇媚的,如此下去,这永安宫岂不是要变成冷宫了么?”
婆婆“嘘”了一声,言道:“姑娘声音小点,莫叫公主听到了,否则又该伤心了,公主本是个外冷内热的心肠,老身瞧着,她对陛下,用情至深,而陛下也并非对公主无情,只是——唉,一对怨偶。”
“婆婆说得没错,娘娘与陛下都是倔性子,谁也不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沉吟一下,又道,“不如——奴婢来铺这台阶——”盈袖声音渐小,我已听不清楚,大约是附到婆婆耳边说的。
过了一会儿,见里面仍无动静,我便举步进入。
盈袖果然正附在婆婆耳边窃窃私语,目中微带几分神秘,听到我脚步声,忙止语迎上前来,给我披上大氅,言道:
“娘娘,今日雨虽止,但外头仍旧阴冷,还是到内室来吧。”
我不答言,只怔忡前行,来到两个孩儿身边,一手一个,揽入怀中,冰冷的心方觉一丝暖意。
昀儿满百天之日,天终于放晴,只是风却不止,片片枯叶凋零于瑟瑟秋风之中。
北雁南飞,金菊傲霜,深秋已至,寒意渐浓。
盈袖为我披上一件正红云纹锦袍,带了两个妆扮得花团锦簇的孩儿,前往永福宫。
昀儿亦被打扮一新,粉妆玉琢,煞是可爱,只是那双眼睛,却仍旧呆滞无神,令人心生叹息。
“本宫旧年珍藏的几件玩物,便赐给昀儿作为贺礼吧。”言毕,示意忧草打开锦匣。
匣里共装四样贺礼,纯金富贵长命锁一件,绿松石手脚镯两对,翡翠观世音菩萨一尊,另有一条红珊瑚项链,颗颗红珠如宝石般圆润光滑,微微泛着红色光泽,乃是稀世珍品,整个大隋怕是亦只此一件。
陈婤眼尖,一眼认出红珊瑚项链,惊讶道:
“这不是娘娘大婚时,太后赐给娘娘的么?这叫昀儿如何承受得起?还是留给晗儿吧。”
我微微含笑,言道:
“本宫亦是昀儿的嫡母,给自己儿女,有何舍不得的?况且晗儿那里,陛下的赏赐已经堆得满满。”
陈婤面色微异,稍有黯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道:
“如此,嫔妾代昀儿多谢皇后娘娘了。”
昭儿顽皮,突然挣开奶娘的手,跑了过来,一把抓住红珊瑚项链,声音稚嫩可爱:
“母后,这珠子真好看,是送给二皇妹的吗?”
我含笑点头。
昭儿眸中含星,咂巴几下嘴,笑嘻嘻道:
“那就请陈母妃给二皇妹戴上吧,也叫儿臣看看,一定很好看。”
陈婤接过昭儿高高举起的红珊瑚项链,转手递给身后的宫人,苏可儿正好进来,看到陈婤手中的项链,亦是啧啧称赞,遂从宫人手中取过,亲自给昀儿戴上。笑道:
“二公主戴上这项链,果然增色不少,来日必出落得与陈嫔姐姐一般貌美。”
珠链细长,本是大婚之时戴的,昀儿戴上,自是长长婉延自腰间,她便丢了手中正抓着吃的糕点,伸手去捉那红珠子。
略迟了些,杨广方到,竟是空手而来,经不住众妃嫔笑闹,只得取了身上一衿缨,赐予昀儿。
杨广向来不喜昀儿,自满月之后,便再没听过昀儿得过什么赏赐,陈婤虽怨,却也无可奈何,谁让昀儿迟眉钝目不讨人喜呢?
吉时到,开席,正吃酒间,忽瞥见挽云等人吃吃直笑,转眸看去,却见昀儿双手抓着杨广赐的衿缨,正含在嘴里啄呢,果然如传闻一般,抓什么便吃什么。
再看杨广,正皱眉看向昀儿,不悦道:
“怎还是这般模样?”
陈婤慌忙命人夺了昀儿手中的衿缨,双膝跪倒,眸中含着几丝雾气,回道:
“皇上恕罪,都是臣妾调教得不好。”
杨广见陈婤跪在地上,小脸煞白,眸中含泪,模样可怜之极,长叹一口气,怜道:
“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的。”
因是家宴,公主百日原也算不得什么重大日子,是以歌舞均免,只后宫中人聚在一起闲话家常。话题自然都是围绕昀儿,且谈论了一会子各宫送来的礼物,直至夜色深重,众人方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杨广自然是要陪陈婤的,晗儿与昭儿因熟睡,我早已命人将他二人送回永安宫,现见大家均辞别陈婤,我亦起身离去。
哪知方才多吃了几杯,行至永福宫门口时,冷风一吹,竟有些头晕脑涨,狗儿忙扶了一把,我方站稳。
谁知一直跟在身后的盈袖却突然朝狗儿使个眼色,轻轻在身侧推我一把,我一个站立不稳,跌在狗儿身上。
“公主,您怎么了?!”狗儿用力支撑住我,声音焦急,高声唤道。
我心中正疑,抬头诧异的看狗儿一眼,不知他与盈袖唱的哪出,刚要开口询问,盈袖已是一路小跑,跑至尚未走远的永福宫正殿。
“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突然昏倒了!”我遥遥听见盈袖惊中带慌的声音。
“怎么回事?”杨广口中怒问,人却是撒开正挽着的陈婤,快步朝我走来。
“兴许是酒吃多了,娘娘这些日子整日茶饭不思,身子骨一向赢弱,原不能饮这么些酒的。”盈袖跟在杨广身后,急急言道。
“嗯?”杨广略有疑惑,却也无暇多问,便已来到我身边,从狗儿身上揽过我的腰。
心内霎时雪亮,这便是盈袖的台阶吧。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却又不得不配合着盈袖演戏,否则欺君之罪,岂是闹着玩的?
也难为了盈袖,竟想出这般点子,这不是逼着我向杨广服软么?
心内阵阵酸楚,竟毫无缘由的泛起几丝委屈,眸中已是忍不住的泪雾迷朦。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也唯有硬撑着身子,假意迷糊不清,弱弱言道:
“陛,陛下,臣妾头晕的厉害,怕是酒吃多了,又经不起这夜风吹。”
言毕,只顺势倒入杨广怀中。
杨广一时皱眉,忽又伸出手臂,宽大的衣袖刚好将我裹住,挡着夜风。
“朕送皇后回宫吧。”言语极轻,却字字落入耳膜,仿佛又回到从前,杨广仍是那个一袭白衫的少年,而我,依旧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公主。
只是双眸对视中,彼此的眼神多了太多的繁杂,再不似从前那般清澈。
陈婤已追至门口,见杨广揽着我,目中微微含怨,却也只掩了表情,言道:
“皇后娘娘可有大碍?不如臣妾去叫了暖轿送娘娘回去?”
我微微摆手,迎着陈婤带着些恼意的眼神,言道:
“不必了,永福宫距永安宫不过一息香的功夫,片刻便到,陛下便留下陪妹妹罢,有盈袖与狗儿扶我回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