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有些青春要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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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七个小矮人的爸爸

他是我在上海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大抵是离乡背井的缘故,两个不同地域的人竟分外觉得亲切。他让我抽家里邮来的自制烟丝,我与他分享临行前母亲硬塞进背包里的腊肉。我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在异乡的都市里互相温暖着。

他有个可爱的儿子,三岁,大眼睛,高鼻梁,看过照片的人都说一点儿也不像他,他非但不生气,还扬扬得意地四处炫耀。他时常说:“像我那就坏了,一辈子的打工仔。”

每年一月,都有大批站流水线的工人从上海赶回家乡。他们早已习惯了水泄不通的车厢和有钱人的鄙夷,争前恐后地挤在凛冽的寒风中,只为换取一张回家的长途车票。

我和他经常被抛在汹涌的人流外,无奈地苦笑,对视。不过,他的心思丝毫不在车票上。

他把爱人邮来的烟丝分发了,依次给宿舍的汉子们点火。如非所见,你根本不会相信,他所有点头哈腰的附和,仅仅只是为几个新鲜离奇的童话故事。汉子们似乎有意刁难,总是在故事的高潮处忽然停顿,继而倒头呼呼大睡。醒来后,又得让他们吸上一回烟,才能把后半截故事听完。

平日,他很少在夜里闲聊,但每逢年底,他便活跃得厉害,经常兴致盎然地在暗黑宿舍里挑起无数话题。

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从未进过学堂,不识一字,无法像城市的父母一样在临睡前给自己的孩子绘声绘色地念上一段新奇的童话故事。他只能通过如此笨拙的方式积累素材,然后,在归家时凭借剩下的记忆,传达给他的孩子。

离奇的童话故事和崭新的衣服一样,总能使孩子获得短暂的快乐。他希望自己能把故事说得更好些,于是,开始特别留意旁人说话时的语气。

记得有一年临行前,我在车站和他说了一个极老的童话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可惜,他从未听过。我尽可能说得生动有趣,他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

三月回厂后,刚在路上碰面,他便急冲冲地问我:“你知不知道七个小矮人的爸爸?为什么只有他们七个住在房子里?”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他的孩子听了这个故事之后,一直想知道七个小矮人的来历。我笑笑,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童话故事,并不是冗长的小说或者剧本,作者本身就没有交代七个小矮人的来历。

他始终对这件事难以忘怀。他问过很多喜欢说故事的汉子,问过流水线上的妇女,也问过前来考察的大学生。没有谁能告诉他,七个小矮人的爸爸究竟是谁。

冬末回家时,他心里依旧惦念着此事。他再三恳求我,如果有这个故事的其他消息,一定记得告诉他。我在分别前答应了他。

开春回厂时,我心里已经想好了答案。只是,我从此再没见过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有谁追根究底查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很快,空缺的位置被新人填补,大家也在汗流浃背的劳作中迅速淡忘了这个喜欢用烟丝来换取故事的男人。

我一直很想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七个小矮人爸爸的下落——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像我们为生活所迫才不得已离开自己的儿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