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逝尘二
侍剑拿起食盒里的酒洒在侍剑的墓碑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们找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像冰一样……可脸上却很安详,似乎很幸福似的睡着了……小姐,谢谢你……”
落尘错愕。
“谢我?”
侍剑微点头。
“是,谢谢你……陪他到最后。谢谢你……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开……”
什么?谢她?何其讽刺!是她害死了侍棋啊!
侍剑转头看着落尘惶恐和悲痛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小姐不要再自责了,这一切,都是侍棋自己的决定,他只是,做了想做的。还有,保护了,他的幸福……”
落尘颤抖着接过侍剑手上一方早就破旧不堪的手帕,眼泪在眼里迷蒙一切。
“这是……”
侍棋暖暖笑开。
“是啊,你第一次学会针线,在我和侍棋上战场前,你给他锈的……”
落尘摸着手帕上褪了色的粉色桃花,乱七八糟的针线。
身子慢慢蹲下,放声哭起来。
“侍棋!侍棋……”
侍剑紧接着蹲下身,抚上落尘颤抖的肩膀。
“小姐,如果你伤心,侍棋也会难过的……我和你,都是侍棋在这世上重要的人,就让我和你,好好代替侍棋,活在这个世上吧……”
……
那一天下午,天空下起了细密的雨,很凄凉……
落尘靠在马车里,手里紧紧拽着一方小小破旧的手帕……
……
从不知道,没有你在的时间里,过得这样漫长。漫长得一天成了一年,就这样春去秋来。我看着花开花谢,盼望你再次挡住阳光在身后,出现我的面前……
……
朔月三年一月,寒雪依旧扬扬洒洒的日子里,熙凤宫里诞生了一位公主。
就在落尘虚弱地抱过孩子时,接到了朔璃亲笔的奏折,奏折上只有两个字——心萍。
“心萍……”
落尘轻唤,抚着怀里孩子嘟嘟的小脸,满眼温柔与幸福。
心萍。是朔璃赐给这个孩子的名字,给这个孩子一生的祝福。
此生,他无法放我自由,更给不了我要的自由。可现在,他把这份祝福给了这个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
心萍——凭心而自由……
落尘低埋着头,抚着孩子眉心的一点红色朱砂痣,旋即额头抵在小娃娃的额头上,任由眼泪冲刷走这些日子来的寂寞煎熬。
终于,他已把他的一切给了她……她是幸福的……
……
有那么一次,姜红回宫里置办药材,问过落尘:“为什么愿意为了朔璃独自承受罪名,独自面对一个人的深宫。”
落尘仅是看着远处蹒跚学步的两个孩子,暖暖笑开……
朔璃是帝王,他应该有帝王该做的事。而她,是帝王的后,就该为帝王懂得承担。这是她一个人拥有朔璃的爱,应付的代价……对她,这就是幸福了……
终究她将一生失去自由,可朔璃已将所有最美好的,都随同那个名字,给了他们的孩子,心萍。
小娃娃被奶娘牵着蹒跚学走,澄澈的大眼睛不断看着四周美妙的世界,旋即嘟嘟的小嘴里,会发憨憨的快乐的笑声,“哈啊哈啊”叫着。承儿已会照顾妹妹了,才是一岁的娃娃,已会把糕点分给小小的心萍。只是这承儿至今都不太会说话,倒是急坏了落尘,而心萍,却是依依呀呀,含糊地已会叫娘亲了。
夏至荷塘又是满目的苍翠,粉红的花苞预示着又将是一场繁华盛开。
心萍倚在落尘的怀里折着纸鸢,小小的脸上,一派认真,蹙着眉,粉嫩嫩的。落尘轻抿一口茶,菊花的香气,伴着徐徐微风晕染开去。承儿坐在身边,低头拿着笔胡乱写着什么,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字,倒是已有几分模样了。
“小姐!”
远处水兰提着裙摆气喘吁吁跑来,脸上满是欢欣。
“什么事呀?这么高兴。”
水兰大喘着气,想要说什么,可一口气就是接不上来,倒是急坏了落尘。
“到底什么事?把你都高兴成这样了。”
心萍对着水兰眨巴着眼睛,旋即抓起落尘放在桌上的杯子端给水兰,嘴里还依依呀呀不知道说着什么。
水兰和落尘皆是一愣,旋即水兰一把接过杯子,落尘欢喜地捧起心萍的小脸一亲一口。
“心萍啊!娘亲的好孩子……”
小心萍像是一愣,旋即拍着手“哈啊哈啊”笑起来。
逗笑了身侧的承儿和奶娘。
“落尘。”
是谁,那么熟悉的声音。
落尘一阵错愕抬头,轮椅上的人缓缓而来,满目的温和,半边脸被头发遮去,满是风霜的笑容,却依旧倾国倾城……
落尘抱着心萍怔怔起身,满眼的不敢相信和迟来的眼泪充斥。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她的哥哥……
水兰立时抱走心萍。
落尘一个上前,扑进绝尘的怀里,紧紧环住哥哥愈显瘦弱的腰线。
“哥哥,你又瘦了……”
绝尘宠溺地抚着落尘的发,满眼温和。
“落尘……”
再也忍不住,落尘哇啊一声,大哭出来,任由眼泪弄湿绝尘的衣衫。
这么久了,她成为了母亲,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向人撒娇,那样孩子般的哭泣,可现在,她的哥哥回来了,现在,她可以安心地号啕大哭,安心地撒娇,现在,她只是落尘……
心萍和承儿倒是也来凑热闹,落尘一哭,两个人也山洪爆发一样,哭得收不住了……
……
朔月四年七月,琉璃攻下凤国,从此凤国成了比琉璃还要大的城邦国。至此,在史册上,琉璃成为金罗大地千年历史上,第一个一统天下的国家,也是最后一个……而后世的人对琉璃的这段历史皆是褒贬不一,而在这段历史里,有一个亦正亦邪的皇帝,朔无月璃,和一个在百年后,被人从史书中划去的妖后,轩辕落尘。而落尘的故事,也成为民间说书人口中,一个渺远的故事……
朔月四年八月,琉璃军班师回朝,全国上下,举行七夜七日的庆典。
皇宫殿前,文武百官下跪恭迎。
王者邪魅地笑着,坐在马背上,身后的阳光,全数挡住,仅仅勾勒出王者英武的雄姿。
皇后领着众宫人来到殿前,恭迎皇帝。身后的奶娘领着小小的承儿和心萍。
朔璃看见远处走来的落尘,已是母仪天下的仪态,缓步而来,凤冠在刺目的艳阳里,闪烁夺目。
朔璃翻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截住落尘下跪的身姿。
“起来。”
落尘抬头,四目相接,千言万语,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承儿乖巧地俯身跪着,可心萍似乎不买账,突然跨步向前,想去抱娘亲,却一个不小心,踩着裙摆,向前倒去,身侧宫人皆是惊恐万分向前扑去。
心萍一吓,闭紧了眼睛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疼痛,然而倒是跌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里,被人抱了起来。试探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男子满是笑意的眼睛和高挺的鼻子,下颌像是长了草,用手摸摸,很扎人的。
朔璃看着怀里的孩子摸着自己的胡碴,笑得灿烂,拍着手叫道:“父王!”
刹那间众人噤声,旋即爆发出一阵阵喧哗。
这是心萍第一次叫父王。
落尘暖暖笑着,看着心萍一次次叫着:“父王,父王!”
朔璃一愣,突然不知所措起来。第一次被女儿叫着,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感觉。落尘伸手要去接,朔璃倒是抱着不愿再放开,欢喜地把心萍高高举起,向着阳光灿烂的地方……
……
这样的一幕,也皆是有人欢喜有人恨,在无数的复杂眼光里,心萍灿烂笑开……
……
宫廷宴会,烟火再次升腾起在这片久违宁静的大地。
这场宴会,为了庆贺朔璃,这个,一统天下的王者。
宴会还刚开始,两个孩子就已睡去被奶娘们抱走了。
高台上歌舞升平,大臣们接二连三上前敬酒致贺。落尘侧头看着身边的人,脸上已染着微红,刀刻的五官。想起那一夜,在荷塘烟火下,他们双双许愿,她也这样侧头,看着他祈愿的侧脸,期望,他的愿望里,有自己……
落尘暖暖笑着,眼底满是温和,朱唇微微上翘,脸上染满桃花的颜色……
敬酒的史官瞬间错愕,怔怔看着。朔璃奇怪地回头,皆是错愕,旋即邪魅笑开俯身在落尘耳侧
“皇后什么事那么高兴?”
落尘一吓,突如其来的打断
“啊,没……没什么。”
“是么?”
看着朔璃一点点逼近自己,手已揽过自己的腰,不是吧,这里那么多人,好歹他还是皇帝
“皇……皇上……”
“叫我朔璃。”
命令的口气。落尘一时慌了,这挡也不好,不挡更不好,看着朔璃的唇就要压上来。
“皇上,娘娘。”
落尘立时呼了一口气,感谢这位官员的及时出现,抬起头一看,竟是李芙的父亲,心里一怔。
老吏部尚书俯身一拜。
“娘娘,这是老臣敬您的酒。老臣谢您,把小皇子照顾得那么好。感谢您,照顾芙儿……”
说着眼里已有泪水,恭敬端起杯子送到落尘眼前。
朔璃伸手就要接。
“娘娘不胜酒力,我来吧。”
落尘倒是一把截住朔璃的手,柔柔笑着。
“我来吧。”
朔璃无奈,怕是等下又要抱着她先离场了。
落尘看着吏部尚书已是苍苍的白发,心里一疼,仰头一口饮尽热辣辣的酒,眼角划过的,不知道是辣出来的眼泪,还是……
等等,为什么,这酒会……
酒刚划过喉头,落尘便“噗”一口吐出满嘴鲜血,殷红的血就这样晕染了金线的凤凰……
“落尘……”
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充斥着尖叫和喧哗……这是……怎么了……
朔璃一把接住落尘摇摇欲坠的身子,第二口血,染红朔璃右手上的疤痕……
老尚书见状仰天大笑,疯也似的大喊着:“妖后死啦!妖后死啦!哈哈哈!芙儿!爹爹给你报仇啦!哈哈哈哈……”
落尘无力地侧垂着头,只看见哥哥甩出扇子将老尚书一把打到地上,无数士兵蜂拥而来……
落尘想要说什么,可每张开嘴,都是殷红喷涌而出,最后听见的,是朔璃压抑着疯狂的。
“不要离开我……”
……
如果当初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我们还会就这样轻易放开对方的手么……
落尘吃力地睁开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一点气力都使不上。
“你说什么!”
听见屋外有人咆哮,是……朔璃……
“对不起……”
听见另一个人说,是阿红姐姐。
姜红痛苦地摇着头。
“对不起,真的,没有办法了……”
姜红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落尘中的是红颜笑,这本就是世上最阴毒的对付女子的毒药,如果不是落尘原本中了换颜丹的余毒未清,现在,她早就……虽然两种毒药两相抵消,其余的毒已被我清了,可是……落尘的身子已经坏了……接下来,她会慢慢虚弱,直到……”
朔璃绝望地向后退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姜红压抑住泪水。
“现在,我还能用药延长落尘的寿命,这样或许还能再久一些……”
已是极限了,姜红掩住面孔,只有肩膀的颤动,预示着姜红此时的眼泪有多么汹涌,离崖揽过姜红的肩膀,他知道姜红的痛。身为大夫,她却束手无策。作为落尘的朋友和姐妹,自己连怎么安慰都不知道了……
绝尘坐在桃树下,屋里人的话全数听见,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仅是抬头看着桃树在风里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朔璃冲进里屋,落尘一吓,微微抬眼看着朔璃一步步走来,勉强笑着。
突然跪在床边,握着落尘的手放在脸颊,低埋着头,不让落尘看见刘海后的表情。
“没有你,我要这天下何用!”
似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刻进落尘的心里。
落尘眼角含着泪,撩开朔璃的刘海,已是快要三十的人了,却是一脸受伤,孩子般的懊恼表情,轻轻拉过朔璃的脸,深深烙下一吻……
“我会勇敢活下去的……”
落尘脸上的红斑消失,换回了倾国倾城的容貌,但是……
现在的她,宁可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和眼前的男子,还有两个奶娃娃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所以,她会勇敢地活下去……
……
又是桃花纷飞的季节,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落尘靠着姜红的药熬过了七个冬天。
最近朔璃又开始忙了起来,天下才安定了不久,又是四处矛盾灾祸不断,现在才是开春,却听说北国已是大旱已久了。
在琉璃的熙凤宫里,纷争都被阻隔在外,这里,只有那个人给予的,永远的宁静与安逸……
落尘拉紧了披肩,趴在围栏上,看着院子桃树下,承儿正手把手教着心萍画蝴蝶。
今年承儿已是九岁,心萍也八岁了。而落尘,已经三十一岁了,她已不再光彩夺目,连年的病痛折磨,着实憔悴了许多,她的身子,光靠药,已经撑不久了……
而七年过去,承儿已是个儒雅的皇子,学富五车,一个懂得守护着妹妹的好哥哥。而心萍,八岁的孩子,浅浅笑开,已有了倾国倾城的容貌,眉心的朱砂痣,何其妩媚。小小的年纪,已会和哥哥争论起朝政来。
落尘浅浅笑着。
绝尘顿笔抬头。
“什么事如此开心?”
缓缓侧头,看着哥哥相同的眉目,才过了三十的人,鬓角的发已经白了许多。忆起儿时,突然感怀颇多……
他们来到琉璃时,皆是心萍和承儿一般大的孩子,而现在,霜华已在他们的身上,留下深深痕迹……
他们两个,在这尘世里,就是两颗飘零的纤尘,而朔璃这阵风,不知何时,将他们俩搅得一团乱,随后,就这样带着他们,再也无法分离……往事,就这样一幕幕,在脑海里随风消逝……
“哥哥,你看这两个孩子,像不像当年的我们。我总是,跟在哥哥身后……”
绝尘莞尔,低头继续作画。
“是额,很像……心萍和当年的你,一模一样。”
画纸上笔墨晕染,画中女子趴在围栏上,目光悠远,浅浅笑着。
绝尘放下笔。
“画好了,落尘。”
抬起头,却看见落尘闭着眼睛,安静的,微笑的。风就这样,卷着桃花的香气,拂过落尘的鬓角,带起几缕青丝。
绝尘策动轮椅,来到落尘身边,眼底淡得没有颜色,伸手揽过落尘抱进怀里。
……
“落尘,再陪哥哥说说话,可好……”
……
“你说过,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的呢……”
……
风吹得很轻,吹落一朵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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