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精品(生活百味)
14212500000012

第12章 多付出一点点(3)

我的梦中城市,它是沉默的,清冷的,静穆的。这也许是由于我实际上对于群众、贫穷及像灰砂一般刮过人生路途的那些缺憾的风波风暴都一无所知的缘故。这是一个可惊可愕的城市,这么的大气魄,这么的美丽,这么的死寂。这里有跨过高空的铁轨,有像狭谷的街道,有大规模升上壮伟城市的楼梯,有下通深处的通道,而那里所有的却奇怪得很,是下界的沉默。又有公园、花卉、河流。而过了二十年之后,它竟然在这里了,和我的梦差不多一般可惊可愕,只不过当我醒来时它是罩在生活的骚动底下的。它具有追逐、梦想、热情、欢乐、恐怖、失望等等的情感。通过它的道路、峡谷、广场、地道,是奔跑着、沸腾着、闪烁着、聚拢着的一大堆的存在,这都是我的梦中城市从来不知道的。

关于纽约——其实也可以说关于任何大城市,不过说纽约更加确切,因为它曾经是而且仍旧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在从前也如在现在,那使我感到有兴趣的东西就是它显示于迟钝和乖巧、强壮和薄弱、富有和贫穷、聪明和愚昧之间的那种十分鲜明而同时又无限广泛的对照。这之中大概数量和机会上的理由比任何别的理由都占得多些,因为别处地方的人类当然也并无两样。不过在这里,能够从中挑选的人类是这么的多,因而强壮的或那种根本支配着人的,是无比的强壮,而薄弱的也是那么的薄弱。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可怜的缝衣妇。她那失了神的眼睛没有半点光彩,粗糙的脸上叠着很多皱纹。她住在冷街上一所分租房子厅堂角落的夹板房里,用着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火酒炉子在做饭。那间房子的空间,大概只够一个人迈上三步。

“我宁可住在纽约这种夹板房里,不情愿住乡下那种十五间房的屋子。”她有一次发过这样的议论,说这话时,她那无神的眼睛放射出无限的光彩,这是我在她身上从来不曾看见过,也从来不再见到的。她有一种方法贴补她的缝纫的收入,就是替那些和她一样的下等人在纸牌、茶叶、咖啡渣之类里面望运气,告诉许多人说要有恋爱和财气了,其实这两项东西都是他们永远不会得到的。原来这个城市的色彩、声音和光耀,哪怕只叫她见识见识,也就足够赔补她一切的不幸了。

其实我自己不是也曾感觉到过那种炫耀吗?现在不是仍然感觉到吗?百老汇路,当四十二条街口,在这些始终如一的夜晚,城市被西部来的如云的游览闲人所拥挤。所有的店门都开着,差不多所有酒店的窗户都开得大大的,让那些无所事事的过路人可以观望。这里就是这个大城市,而它是醉态的,梦态的。一个五月或是六月的月亮将要像擦亮的银盘一样高高挂在高楼间。一百乃至一千面电灯招牌将街面照得如同白昼。穿着夏衣戴着漂亮帽子的市民和游人的潮水;载着大包小包的货品担负着无足重轻的使命的街车;像嵌宝石的苍蝇一般飞来飞去的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还有那轧士林也贡献了一种特异的香气。生活在发泡,在闪耀;漂亮的言谈,散漫的材料。百老汇路就是这样的。

还有那五马路,那条歌中所唱的水晶的街,在一个有市集的下午,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般热闹。正当二三月间,春来欢迎你的时候,那条街的窗口都拥塞着精美无遮的薄绸以及各色各样的缥缈玲珑的饰品,还有什么能这样分明地报告你春的到来呢?十一月一开头,它便歌唱起洛杉矶、新开港以及热带和暖海的大大小小的快乐。直到十二月,这条马路上又将皮货、地毯,舞会和宴会,陈列得那么傲慢,对你大喊着风雪快要来了,其实你那时从山上或海边度假回来还不到十天哩。你看见这么一幅图画,看见那些划开了上层的住宅,总以为全世界都是非常的繁荣,无限地快乐的了。然而,你倘使知道那个俗艳的社会的矮丛,那个介于成功的高树之间的徒然生长的乱莽和丛簇,你就觉得这些无边的巨厦里面并没有一件事情是完美而崇高的了!

我常常想到那数量巨大的下层人,那些除开自己的青春和志向之外再没有东西推荐他们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时时刻刻将他们的面孔朝着纽约,侦察着那个城市能够给他们怎样的财富或名誉,不然就是未来的位置和舒适,再不然就是他们将可收获的无论什么。啊,他们的青春的眼睛是沉醉在它的无穷的希望里了!于是,我又想到全世界一切有力的和半有力的男男女女们,在纽约以外的什么地方勤劳从事着这样或那样的工作——一间店铺,一个矿场,一家银行,一种职业——惟一的志向就是要去达到一个地位,然后靠他们的财富进入并居留纽约,然后过着支配大众的奢侈生活。

你就想想这里面的幻觉吧,真是深刻而动人的催眠术哩!强者和弱者、聪明人和愚蠢人、心的贪馋者和眼的贪馋者,都怎样的向那庞大的东西寻求忘忧草,寻求迷魂汤。我每次看见人们似乎愿意拿出任何的代价——拿出那样的代价——去祈求品尝这口毒酒,总觉得十分惊奇。他们是展示着怎样一种令人心痛的热心。美愿意出卖它的花,德性出卖它的最后的残片,力量出卖它所能支配范围里面一个几乎是高利贷的部分,名誉和权力出卖它们的尊严和存在,老年出卖它的疲乏的时间,以求得这一切中一小部分东西,以求触摸这个城市的真实存在和它构成的图画。难道你还没有听见他们正唱着它的赞美歌吗?

黑夜,我睡下,疲倦了,但很满意。这就是我的一天,虽很平凡,但却很重要。

我的一天——奥斯特洛夫斯基

正当我美梦酣畅的时候,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唤了回来,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这被瘫痪所钉住的身体疼得难以忍受。这就是说,几秒钟之前我还在做梦,在梦中我年轻、有力,骑着战马像疾风一般奔向初升的太阳。我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因为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在这一瞬间我正回忆着一切。八年前,残酷的疾病使我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害我瞎了眼睛,把我周围的一切变成了黑夜。

痛楚,确切点说是肉体的痛楚又向我发动了袭击,来势凶猛。我紧紧地咬着牙。第二次电话铃声赶紧地跑来援助我。我知道,生活并没有离我远去。母亲走进来。她送来早晨的邮件——报纸、书籍、一束信件。今天还有好几次有趣味的约会。生活要取得它应有的权利。快滚吧!你这只会令懦弱的人屈服的家伙!同往日一样,我战胜了肉体的痛苦。

“快点,妈妈,快点!洗脸,吃饭……”

母亲把未喝完的咖啡拿走。我马上听见我的秘书阿列克山得拉·彼得洛夫娜的问安。她像钟一样准确。

像往常一样,我召呼众人把我抬到花园阴凉的地方,预备开始工作,赶快生活。就因为这个,我的一切欲望才那样强烈。“请读报吧,让我了解一下阿比西尼亚和意大利边界又有哪些新情况发生?法西斯主义——这个带着炸弹的疯子——已经向这里猛袭了,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向什么方向扔下这个炸弹。”

报上说:国际关系宛如乱蜘蛛网一样复杂,破产了的帝国主义的麻烦毕生都解决不了……战争的威胁像乌鸦一样盘旋在世界上空。日暮途穷的资产阶级已将自己仅有的后备军——法西斯青年匪徒——投入竞技场。而这些匪徒正凭借着斧头和绳索,将资产阶级的文化很快地拉回中世纪去。欧洲大地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那笼罩上空的阴云连最瞎的人也能看得真切,世界狂热地扩充着军备……不要再读了!我已不忍心再听下去了,我希望听听我国的生活!

于是我听到了可爱的祖国的心脏的跳动。在我面前立即便显现出一个青春、美丽、健康、活泼、不可战胜的苏维埃国家。只有她,毅然举起社会主义这面大旗为着和平公道、正义而战,也只有她,真实地把民族间的友谊落到实处。作这样的祖国的儿子该是多么幸福啊!阿列克山得拉·彼得洛夫娜念信啦。这是从辽阔的苏联遥远的尽头给我写来的——海参威、塔什干、费尔干、第弗利斯、白俄罗斯、乌克兰、列宁格勒、莫斯科。

莫斯科、莫斯科呀!世界的心脏!这是我的祖国在和他的儿子中的一个互相通话,和我,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着者,一个年轻的、初学的作者互相通话。几千封被我小心保存在纸夹中的信——这是我最珍贵的宝藏。都是谁写的呢?谁都写。工厂和制造厂的青年工人、波罗的海和黑海的海员、飞行家、少年先锋队员——大家都忙着说出自己的思想,讲一讲由那本书所激发的情感。这里的每一封信都让我增益不少,也让我非常感动。看吧,一封劝我劳动的信写道:“亲爱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我们焦急地期待着您的新小说《暴风雨所诞生的》早日问世。你快点写吧。你一定会把这本书完成得不错。祝你健康和有伟大的成就。别列兹尼克制工厂全体工人……”

又有一封信通知我说,一九三六年,我的小说将在几家出版社同时出版,印刷总数五十二万册。这简直是一支书籍大军了……我听见:门外,有汽车轻轻的刹车声、脚步声、问好。我听出来是马里切夫工程师来了。他正在建筑一所别墅,是乌克兰政府将把这所别墅作为礼物赠给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古老花园的绿树浓荫中,距海滨不远,将建造起一所美丽的小型别墅。工程师打开了设计图。

“您的办公室、藏书室、秘书办公室、浴室都在这边。这半边是给您的家属住。有很大的凉台,夏天您可以在那里工作。周围阳光很充足。另外,还有一些高大的绿色植物……”

一切都预备好了,就为着让我能安心工作。我深深体会到祖国的关怀和抚爱。

“您还有些什么别的要求吗?”工程师问。

“没什么了,这已经让我十分满意了……”

“那么我们就动工啦。”

工程师走了。阿列克山得拉·彼得洛夫娜翻开记录本子。我的工作开始了,在我工作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我。几个钟头的紧张工作。我忘却周围一切。回忆着往事。在记忆中出现了动乱的一九一九年。大炮在怒吼……黑夜里火光冲天……大队的武装干涉者侵入了我国,我小说的主人公出现了,忘我牺牲的青年和自己的父亲们并肩作战,给这种进攻以反击。

“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休息的时间到了!”秘书小声说。

午餐……一小时休息。晚间的邮件——报纸、杂志,又有来信。下午的时光又这样在记忆中度过,阳光已躲在了树后,我虽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

我听见了有许多人来了,他们脚步轻盈,笑声爽朗,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国英勇的少女们——女跳伞家,她们曾打破了世界迟缓跳伞的记录。同来的还有索契城参加新建筑工程的共青团员们。伟大建筑的隆隆响声竟被带进了这幽静的花园。我禁不住遐想着,外面正在怎样用水泥和柏油铺着我这小城的街道。一年前还是旷野的地方,现在已经耸立着宫殿似的疗养院的高大建筑了。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客人们告辞离去。人们念书报给我听。轻轻的敲门声。这是工作日程上规定的最后一次约会。英文《莫斯科日报》的记者。他的俄语不太好。

“您说您以前是个普通工人?”

“不错,当过烧锅炉的工人。”

他的铅笔很快地擦着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