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垂下头,表示接受。
“阿门。”他说。随着一阵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被带进了人类从未涉足过的隧道中。
他们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带穹顶的房间,奔下隧道、裂缝和深井,穿过迷宫、岩穴与巨石回廊,萨姆放松了精神,任它沿着记忆的长廊回到过去。他回想起自己说法的那段日子,诸神用以统治世界的宗教就像是树干,他则试图把乔达摩的教导嫁接到这树干上。他想起了那个奇异的人,善逝,他的手里同时握着死亡与祝福。将来,他们的名字会合二而一,他们的事迹也会融合在一起。
他已经活了太久,很清楚时间将如何把传说搅在一起。曾经真有一位佛陀,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他的教导,虽则在他自己而言是虚伪不实的,却吸引了这个真正的信徒。善逝觉悟了,他将自己的圣道铭刻在人类的精神之上,而后又自愿走向死亡。他知道,如来与善逝将属于同一个传奇,如来会在自己信徒的光辉中闪耀,而最终只会剩下一位达摩。接着,他的思绪回到业报大厅的那场战斗,回到那些藏在某个秘密地点的仪器上。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经历的无数次传输,想起许多年间自己亲历的战斗、爱过的女人;想起世界本可以成为什么样子,想起世界的现状和引起这一切的原因。对诸神的愤怒再次攫住了他。曾几何时,他们寥寥数人对抗罗刹和群龙,干闼婆和海之民,伽塔普纳魔物和灼热之母,塞陀和食血肉鬼,他们胜利了,将这个世界从混沌中拉出来,建起第一座人类的城市。他眼看着它走过了一座城市所能经历的所有阶段,直到现在。城里的居民能在一段时间内延伸自己的精神,将自己变成神灵;他们凭借法力加固自己的身体,强化自己的意志,并将欲望延伸成神性。在那些被这力量攻击的人眼中,它们就仿佛魔法一般。
他想着这些神灵和这座城市,他清楚它是多么的美丽、合理,也明白它是多么的丑陋、多么不正当。他回想起它的辉煌与色彩,它同世界的其余部分是那么不同;他满心恼怒,竟至落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会觉得,反抗它既非全然错误,也不完全正确。
这也是为什么他曾等待了那么久,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无论他做些什么,结果都既是胜利又是失败,既是成功也是挫折;无论他所做的一切将使这座城市的梦终结还是继续,他都永远无法摆脱愧疚的重担。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
长久、无声的等待。时间仿佛爬山的老头般踯躅不前。
他们等待着,脚踩的岩石下是一汪黑潭。
“我们不是早该得到消息了吗?”
“也许,也可能还不到时候。”
“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如果一直没有消息,我们要等多久?”
“他们会来的,还会带来胜利的歌。”
“希望如此。”
然而四周既没有歌声也不见丝毫动静。唯有寂渺的时间毫无目的地缓缓流过。
“我们等了多久?”
“我不知道。很久。”
“我感到事情不妙。”
“也许你是对的。我们要不要上去几层看看情况?或者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还你自由?”
“让我们再等等。”
“好。”
又是一片寂静。他们在其中来回踱着步子。
“那是什么?”
“嗯?”
“有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见,而我们用的是同一双耳朵。”
“不要用身体上的耳朵去听——又来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陀罗迦。”
“还在继续。就像是一声尖叫,但是却没有停下。”
“远吗?”
“是的,相当远。这边,听。”
“是的!我猜那是迦梨的权杖。也就是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么长时间?这些神灵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不,应该说罗刹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无论我们是输是赢,悉达多,神灵现在都无法脱身。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身边溜出去,他们的战车也许正无人把守。你想要吗?”
“偷走雷霆战车?这想法倒真不错……那是件威力无比的武器,同时也是很好的交通工具。我们有多大机会?”
“我敢肯定,罗刹能一直拖住他们,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再说爬上鬼狱的路很长,而我们却不需要从小道走。我有些疲倦,但还是能带我们飞上去。”
“让我们上去几层,看看情况。”
他们离开了黑潭旁的岩石,开始往上走。在他们的周围,时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们正在前进,一个光球迎了过来。它降落在洞穴的地上,化作了一株燃起绿色火焰的大树。
“战况如何?”陀罗迦问。
“我们困住了他们,”它报告道,“但却没法靠近。”
“为什么?”
“他们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们不得近身。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但它让我们无法靠得太近。”
“那你们是怎样作战的?”
“岩石像暴风雨般不断落下。我们还掷去火、水和强力的旋风。”
“他们如何回应?”
“湿婆的三叉戟能在任何地方杀出一条路来。但无论他毁灭多少,我们都会带来更多。所以他就像雕塑般站在原地,摧毁我们永无止境的风暴。有时,火王为他挡住进攻,他就会突然大开杀戒。
女神的权杖会迫使我们减慢速度,一旦慢下来,就会遭遇三叉戟,或是死神的手与眼。”
“而你们没能伤到他们?”
“没有。”
“他们在什么位置?”
“还在墙侧的小径上,离顶端不远。他们的速度很慢。”
“我们的损失是多少?”
“十八个。”
“看来这是个错误,我们不该停止等待,开始作战。代价太高却一无所获……萨姆,想试试偷走战车吗?”
“值得冒险……是的,让我们试试看。”
“现在去吧。”陀罗迦对罗刹下了命令,对方已经长出许多枝条,正前后摇摆着。“我们随后跟上。我们会沿着他们对面的墙上升。一旦我们开始上升,你们就要把攻势加倍。在我们过去之前必须完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拖住他们,好让我们有时间偷走停在山谷里的雷霆战车。在那之后,我会以真身回到这里,那时我们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遵命。”对方一面回答,一面倒地化作道绿蛇般的光束,从他们身前滑开。
他们快速朝前赶,有时跑步前进,好保存魔物的力气,留待最后时刻对抗重力。
他们刚才在拉特纳迦利丝地下走出了很远,回程似乎永远望不到头。
不过,他们终于还是站在了鬼狱的地面上;光线并不太暗,萨姆只需使用肉眼便能看清身边的一切。噪音震耳欲聋。如果他和陀罗迦要靠语言来交换意见,他们之间将不存在任何交流的可能。
火焰绽放在墙上,仿佛乌黑的树枝上盛开的奇异兰花。它翻腾着,随阿耆尼的火杖改变着形状。罗刹如闪亮的昆虫般飞舞在空中。狂风怒号,巨石也不甘示弱,嘎嘎地响个不停,但在这一切声音之上的,是迦梨那扇子一般挥舞在面前的银色骷髅法轮。它的哀鸣令人心烦意乱,更可怕的是,即使声音抬高到听觉范围之外,它也依然在脑中尖叫不已。石块被劈开,融解、消散在半空中,它们白热的碎片如熔炉中涌出的火星般纷纷坠落,反弹、翻滚,在鬼狱的阴影中灼灼生辉。火焰与混沌涉足之处,墙上出现了许多斑点、沟槽和划痕。
“趁现在,”陀罗迦道,“我们走!”
他们升到空中,沿着墙面往上。罗刹的攻击增强了,回应他们的则是更加密集的反击。萨姆捂住双耳,可这对迦梨的武器毫无用处,每当银色的骷髅转向他,他的眼睛后面就像被无数炙热的钢针扎过似的。在他左边不远处,一整片岩石转瞬间消失了。
陀罗迦道:“他们并未发现我们。”
“目前还没有,”萨姆说,“那个该死的火神能从一片汪洋中找出一颗翻滚的沙粒,如果他转到我们的方向,我希望你能躲开他的——”
突然之间,他们凭空升高了四十尺,位置也更加靠左。陀罗迦问:“这招如何?”
现在他们开始飞速上升,一长串融化的岩石紧跟在他们身后,直到魔物们呼啸着扯下无比巨大的石块,伴着飓风和片片火舌朝四位神灵扔去。
他们来到了井的边缘,越过它,飞快地退到神灵的射程之外。
“现在我们必须一路绕过去,通向大门的走廊在那边。”
一个罗刹从井里上来,快速飞到他们身边。
“他们在撤退!”他喊道,“女神摔倒了。红衣的那个正扶着她逃走!”
“他们不是在撤退,”陀罗迦道,“他们想过来截断我们的去路。挡住他们!毁掉小道!快去!”
罗刹像颗流星般往井里落下。
“缚魔者,我累了。我不知道能否带我俩从门外一直下到山脚。”
“如果只是一部分路程,你行吗?”
“可以。”
“最开始的三百尺左右,路最窄的那段?”
“我想没问题。”
“好!”
他们跑起来。
他们正沿着鬼狱的边缘飞奔,又一个罗刹来到他们身边,同他们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报告!”他大喊道,“我们两次把路摧毁,但每次火王都重新烧出一条路来!”
“那就别无他法了!现在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在别的事情上需要你的协助。”
他冲到他们前头,化作深红色的光,照亮了他们的道路。
他们绕过井,冲上隧道。等来到隧道末端,他们猛地推开大门,跑到门外的岩脊上。刚才领路的罗刹砰一声关上门,喊道:“他们追来了!”
萨姆跨过悬崖的边缘。就在他下落时,上方的大门一闪,随后便融化了。
靠着那罗刹的帮助,他们一路降落到查纳山脚,接着他们登上一条小径,转了个弯。现在,这一座大山的底部把他们同诸神隔开了。但转瞬间,这块大石头也遭到了火焰的攻击。
罗刹急速升到高空中,盘旋着消失了踪影。
他们沿着小径朝战车所在的山谷跑去。当他们来到战车前时,刚才的罗刹也回来了。
“迦梨、阎摩和阿耆尼正往下赶,”他说,“湿婆留在后边,堵住了隧道。阿耆尼跑在前头,女神跛了脚,阎摩扶着她。”
山谷里,雷霆战车静静地立在他们眼前,站在这片长满青草的开阔地上。战车车身细长,没有任何雕饰,泛着青铜的色泽,却并非青铜所制。它仿佛一座倒塌的尖塔,或者某个巨人的钥匙,再或者是天国的某件乐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闪耀的群星中脱落下来,坠入了凡间。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缺陷,但它总给人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它拥有属于最顶尖武器的那种独特的美,只有在运转时才显得完满。
萨姆绕到侧面,找到舱口,登上了战车。
“你能操控这辆战车吗,缚魔者?”陀罗迦问,“让它掠过天际,在地面散播毁灭?”
“我肯定阎摩会把操纵杆做得尽可能简单。他一有机会就要把事情简化。我过去开过天庭的飞行器,希望它们属于同一种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