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头钻进机舱,坐在驾驶席上,盯着眼前的控制板。
“该死!”他伸出手去,然后又缩了回来。
刚才的罗刹突然再次出现,他穿过战车的金属外壳,悬停在控制台上方。
“神灵们的速度很快,”他报告说,“特别是阿耆尼。”
萨姆迅速拨动一连串的开关,然后按下一个按钮。整个仪表盘都亮了起来,里边还传出一阵嗡嗡声。
“他离我们还有多远?”陀罗迦问。
“几乎到了半山腰。他用火扩宽了道路。现在他仿佛是在大道上奔跑。他烧掉了障碍物,一路畅通无阻。”
萨姆拉起一个控制杆,调整了某个刻度,然后注视着眼前的各种读数。一阵震颤传遍了机身。
“准备好了?”陀罗迦问道。
“我没法这样启动,得先预热。还有,控制板没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们得争分夺秒。”
“我知道。”
远处传来几次爆炸声,盖住了战车逐步增强的咆哮。萨姆再将操纵杆往下拉了一格,重新调整了刻度。
“我去拖住他们。”说着,前来报信的罗刹像来时一样消失了踪影。
萨姆又把操纵杆拉下两格来,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噼啪一声熄了火。战车重新变得一动也不动了。
他将操纵杆推回原来的位置,扭转刻度,按下刚才的按钮。
战车又是一阵震颤,同时传出了咕噜声。萨姆把操纵杆拉下一格,调整刻度。
过了一会儿,他重复刚才的动作,咕噜声变成了柔和的低吼。
“完了,”陀罗迦道,“死了。”
“谁?什么?”
“去阻挡火王的那个。他失败了。”
更多爆炸声。
“鬼狱完了。”陀罗迦说。
萨姆的手放在操纵杆上,焦急地等待着,额头上全是汗水。
“他来了——阿耆尼!”
萨姆透过长长的、倾斜的护罩向外望去。
火王进入了山谷。
“再见了,悉达多。”
“还不到时候。”萨姆说。
阿耆尼看着战车,举起了火杖。
什么也没发生。
他站在那儿,右臂直指战车;随后他垂下手臂,甩了甩手中的火杖。
他再次将它举起。
仍然没有火焰喷出。
他伸出左手,调了调颈后的盒子。这时,火光从法杖中涌出来,在他身旁的地表上烧出了一个大坑。
火杖又一次指向了战车。
还是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开始朝战车跑去。
“电导?”陀罗迦问。
“是的。”
萨姆拉下操纵杆,再次调整刻度。周围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他按下另一个按钮,从战车的尾部传来清脆的噼啪声。就在阿耆尼来到舱口时,他调好了另一个刻度。
一道火光闪现,随之而来的是金属的叮当声。
萨姆从座位上站起身,钻出机舱,走进战车的通道中。
阿耆尼已经进入了战车,他举起火杖。
“别动——萨姆!魔物!”他喊道,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
他的护目镜一闪,变成了红色,他微笑起来。“别动,否则你和你的寄主会一齐燃烧!”
萨姆朝他扑了过去。
阿耆尼没料到对方能碰到自己,被萨姆轻易地击倒在地。
“短路了,呃?”萨姆一拳击中了他的喉咙。
“还是太阳黑子的影响?”这次是太阳穴。
阿耆尼倒向一旁,萨姆用手掌外沿给了他最后一击,正好打在锁骨上方一点。
他将火杖踢到通道的另一头,等他想过去关上舱门时,却发现大势已去。
“离开这儿,陀罗迦,”他说,“从现在起,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保证过会帮助你。”
“你现在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但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
“留着你的话!等下次我来的时候——”
“缚魔者,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我很抱歉,我——”
一种可怕的扭曲感穿透了他的身心,使他痛苦不已,那是阎摩的死亡之眼落在了他的身上,击中了比他的自我更深的地方。
迦梨也看进了他的双眼;与此同时,她举起了尖叫的权杖。
就仿佛一片阴影刚被移开,另一片又随之落下。
这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再见了,缚魔者。”
接着骷髅开始尖叫。
他感到自己摔了下去。
一阵抽痛。
在他的大脑里。在全身各处。
他被这抽痛唤醒,感到自己被疼痛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浑身缠满了绷带。
手腕和脚踝上套着锁链。
他半坐在一个小隔间的地板上,红衣人正坐在门边吸烟。
阎摩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我还活着?”萨姆问道。
“许多年前,你在摩诃砂定下了一个约会,你活着就是为了赴约,”阎摩说,“梵天特别急于见到你。”
“但我却不怎么急于看到他。”
“这么多年以来,这一点已经相当明显了。”
“看来你平安无事地从泥里脱身了。”
阎摩微微一笑。“你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我知道。我时常练习。”
“这么说你的买卖没成?”
“很不幸,被你说中了。”
“也许你可以试着弥补自己的损失。我们离天庭还有一半路程。”
“你认为我还有机会?”
“不是没有可能。没准这周的梵天会变得仁慈。”
“我的主治医师告诉我,应该专攻那些注定失败的行动。”
阎摩耸了耸肩。
“那魔物怎么样了?”萨姆问,“跟我在一起的那个?”
“它狠狠地挨了我一下,”阎摩答道,“但我不清楚它是死了还是被赶开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在你身上涂满了驱魔剂。
如果那东西还活着,它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这次接触中恢复。也可能永远无法复原。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以为你是唯一对魔物附体免疫的人。”
“我也曾这么想。驱魔剂是什么?”
“我找到一种化学制剂,对我们无害,但却令能量体无法忍受。”
“很方便嘛。在束缚魔物的那段日子里,要有它该多好。”
“是的。这次下鬼狱我们就用上了。”
“就我所看到的部分来说,真是场不错的战斗。”
“是的,”阎摩道,“感觉如何——我是说魔物附体?被另一个意志制服是什么感觉?”
“很奇怪,”萨姆答道。“也很可怕。同时还相当有教育意义。”
“怎么讲?”
“这原本就是他们的世界,”萨姆说,“却被我们夺去了。他们为什么不该成为我们所憎恨的样子呢?对于他们而言,我们才是魔鬼。”
“但那是种什么感觉?”
“自己的意志被另一个意志制服?你应该很清楚。”
阎摩的微笑突然褪去,随后又回到了他脸上。“你想让我打你,不是吗,佛陀?那会让你产生优越感。很可惜,我是个虐待狂,不会遂了你的心愿。”
萨姆哈哈大笑。
“说得好,死神。”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能给我支香烟吗?”
阎摩递给他一支,为他点上火。
“第一基地现在什么样?”
“你恐怕都认不出那地方了,”阎摩道,“即使里头的每个人都在这一秒死去,一万年之后它仍会是完美无缺的。鲜花会绽放,音乐声会响起,喷泉会依光谱而喷涌,热气腾腾的食物依然会出现在花园的凉亭里。这座城本身是不朽的。”
“我猜,对于那些自称为神灵的人而言,这是个很合适的居所。”
“自称?”阎摩问道,“你错了,萨姆。‘神’不止是一个名字,它是一种生存状态。人并不会因为永生不死就变成神,因为即使那些整日在田间劳作的最低等的人也能持续地存在下去。那么它是对法力的塑造吗?不。任何称职的催眠术士都能对人的自我形象做手脚。是施展神性的能力吗?当然不是。我所设计的机器比人所能培养出的任何本领都更准确,更具威力。所谓神,是指一个人能完全地活出自己,以至你的激情与宇宙的力和谐统一,以至那些看见你的人无需听到你的名字就能意识到这点。某个古代的诗人曾说过,世界满是回声与和谐。另一个写了一首关于地狱的长诗,诗里每个人都在忍受着折磨,而这折磨在本性上正与统治其生命的那些力量相一致。作为神,就是能够在自我中识别出重要的东西,然后敲响那唯一的音符,让这些要紧的东西与其他一切和谐共存。在那之后,他就超越了道德、逻辑或是美感,他是风或火,是海,是山,是雨,是太阳或是星辰,是箭矢的飞行,是一天的结束,是爱的拥抱。他凭着在自己心中占着主导的志趣而统治。人们尽管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看见他们,就不由地说,‘他是火。她是舞蹈。他是毁灭。她是爱情。’所以,回应你刚才那句话,他们并不是自称为神。但其他人会这么称呼他们,其他所有人。”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法西斯班卓琴所弹的调子,嗯?”
“你选错了形容词。”
“你已经把其他词都用光啦。”
“看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如果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压制一个世界,而你却拿一堆富有诗意的废话作为回答,那么我猜,共识是没法达成的。”
“那就让我们另选一个话题吧。”
“不过,我的确会看着你,然后说,‘他是死亡。’”
阎摩没有作声。
“奇怪的志趣。我曾听说你在年轻之前就已经衰老了……”
“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曾是一个机械奇才,一个武器大师。你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少年时代,然后在同一天变成了一个老人。死亡就在那时成了你的最爱吗?或是在此之前,在此之后?”
“那无关紧要。”
“你为什么要为众神服务?是因为相信刚才的那些话——或者因为你憎恨人性的绝大部分?”
“我并未对你撒谎。”
“这么说,死神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意思。”
“并非如此。”
“或者,阎摩大人,也许两种猜测都不正确?你的最爱其实是——”
“你曾提到过她的名字,”阎摩说,“在那次谈话中,你将她比作疾病。那时你错了,现在你依旧是错的。我没兴趣再听一次你的讲道,而且既然现在没有流沙的限制,我是不会坐在原地听你胡说的。”
“放松点儿,”萨姆道,“告诉我,众神的志趣会改变吗?”
阎摩笑了。
“舞蹈女神曾是战神,所以,看起来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
“等我真正死去之后,”萨姆说,“我会被改变。但在那之前,我的每一口呼吸都会伴随着对天庭的憎恨。如果梵天下令烧死我,我会往火里吐唾沫。如果他要扼死我,我会试着在行刑人的手上狠咬一口。如果要割开我的喉咙,我的血会腐蚀那把剑。这也算是一种志趣吗?”
“你是做神的好材料。”
“天啊!”
“在可能发生的一切发生之前,”阎摩道,“他们保证说,将允许你参加婚礼。”
“婚礼?你和迦梨?最近吗?”
“在次月满月之时。”阎摩回答道,“所以无论梵天做出怎样的决定,至少在那之前我还能为你买杯酒喝。”
“为此我谢谢你,死神。不过我一直以为婚礼不会在天庭举行。”
“那项传统就要被打破了,”阎摩说,“没有什么传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那么祝你好运。”
阎摩点点头,打个哈欠,为自己点上第二支香烟。
“顺便问一句,”萨姆道,“在天庭里,死刑的最新流行趋势是什么样的?我纯粹只是想了解了解情况。”
“我们不在天庭行刑。”阎摩打开壁橱,拿出一个棋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