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病半个月后慢慢好了,那晚之后,他便没再来过。他只是有时遣身边的太监刘全过来送点东西,并不贵重,但是能感觉到他在时时想着我,比如几碟小菜,几样新式点心,一朵刚开的花,几枚新结的果子,还有一些新贡进的宣纸,一枚小扇什么的,似乎都是在平时偶然想起时,手边的东西。我安安静静地养病,他安安静静地做他的皇帝,若不是这些小物件,我们便几乎是陌生的两个人,但只有我俩知道,我们的心已连在一起。
一个阴雨的午后,我正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想着这个男人,他便来了,轻轻的脚步象是怕惊醒了什么人。等他转到眼前,发现我并没睡时,他笑了,从心底里漾出的笑,不再忌讳,一下坐到榻边,道:“原来你醒着。”我伸手用绢子擦拭他脸上冠上沾着的一些些雨水,道:“你来了?”“嗯。”他象一个孩子,握住我的手,道:“这些天可憋死我了,想来看你又不能,只好忍着,想着你恢复得怎样了,幸好一直都是好消息,不然,怎么都要过来瞧瞧才放心。”我道:“我宁可不是好消息,你可以早点过来。”“这不是来了吗?”他道。仔细看看我的额头,道:“看不太出来了,陆天放说不会留下疤痕,朕就放心了。”我要起身,他伸手按住道:“你就躺着好了。”我道:“不成话,连礼还没行呢。”他笑:“朕说行就行,听话,你躺着,朕看着高兴。”话虽如此,我仍是略略起身,靠在榻背上,道:“臣妾熬了点红豆汤,皇上要不要尝尝?”他道:“刚才在太后那里吃过点心了,你不要忙,朕就是抽个空儿过来跟你说几句话,承庆殿那边几个大臣还在等着朕过去议事儿呢。”“噢,”我有点失望。“朕今晚过来。”他对我的不良情绪似乎都抱着兴灾乐祸之心,笑的更开心了:“你等着朕。”“嗯。”我答应。他一边打量我一边道:“这几日还好吧?有没想着朕?”我笑笑:“我从不想负心汉。”他故意生气:“大胆,敢说朕负心?朕不是时时让人给你送物什了吗?”我也故意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见臣妾在皇上心中毫无份量。”“你竟对御赐之物有怨怼之心?拖下去,打!”他一脸恼恨之色。“皇上饶命!”我笑:“臣妾知错了。”他哈哈大笑。我从身边取出香袋,给他系在腰上,他拿起看了看,问:“你绣的?”我道:“闲着也是闲着,好久没动针了,手生了,绣的不好,皇上权且系着,等臣妾有精神时再绣一个好的。”“这就很好。”他道:“朕一定随身带着。”“皇上,”刘全在外轻咳一声,提醒。“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对我道:“朕得走了,不然那帮老臣又要说朕荒于嬉了。”我放开他的手,轻轻叹口气。他笑:“不是说晚上来了吗?还不知足?”我道:“不是这个,是——皇上跟臣妾象是偷情一样,心里别扭。”他也笑了:“这样才好,有个念想。”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打量着屋子,似乎在找什么,我也诧异,问:“皇上要找什么?”他一时喜上眉梢,道:“有了!”大步走到妆镜前,拿起一件东西,又走过来,还没等我明白,他已绞下我一咎头发,我猝不及防,“哎哟”一声,他一怔,问:“弄痛你了?”我莫名其妙:“皇上要干嘛?”他见我无事,方又笑了,一扬手,道:“朕拿走了,算是对你刚才的惩罚。”丢下剪刀,将那咎头发放入怀中。我叫:“皇上!”“什么?”他回头笑问。“皇上,可否允臣妾买点书来打发时光?”他想了想道:“你想要什么书只管跟刘全说,让他给你去弄。朕的南书房有千册图书,你也可去看,只是小心别让人知道。除了朕跟皇祖母,那儿是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你行踪秘些就是。”我道:“是,谢皇上。”他抬脚走了。我看着那柄剪刀,微微一笑,即使九五至尊,心中也有常人的一面吧。
“主子,菜都凉了,要不要主子先吃点?”如花进来道。“不用,等皇上。”我道。想了一下,道:“你们先去吃吧,一会儿皇上来了还要侍候。”“是。”她束手退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来,抬头道:“主子,那边刘公公不是已经早派人来传皇上的话,让主子先用吗?只怕皇上早已用过了,奴婢担心主子伤了身。”我道:“他既已答应来,不会不来用晚膳的。定是忙的抽不出身来,我下午吃了些点心,现在还不饿,你们快去吃吧。”“是。”她退了出去。我拿书静静看,等候他来。
外面有了响动,我知道他来了,没起身。果然,他一头进屋一头埋怨:“这雨越下越邪乎了。”我放下书,叫人取出早已为他准备的温热的干衣裳,侍候他更了衣,他笑:“还是你想的周到,唔,好舒服,朕心里都暖了。”一回眼,看见桌上的饭菜,怔了一下:“你还没进膳?朕不是让人告诉你不用等的嘛?”我笑:“皇上还没吃,臣妾如何敢先进?”他呵呵笑了,挽了我的手,道:“好,朕陪你一块儿吃。”叫人去温了菜,同我坐下吃饭,我装不在意地道:“这几日雨水多,莲花池都快涨满了。雨多也伤农啊。”他楞了一会儿,看看我,沉思片刻,叫人:“去钦天监查查,看今年是否雨水多。”一个小内监答应了下去。他对我道:“你提醒了朕,这天不下雨就要旱,下的多了,就是涝,几处河堤不知是否承受得住。明儿个可得着人好生问问。”我挟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中,笑道:“皇上吃着饭还想着天下,真是心系黎民。臣妾不过随口一句话,倒让皇上吃饭也不得清净了,臣妾该罚。”“是该罚你。私违圣意,陪朕喝一杯以做惩处。”他佯怒,我举杯与他饮了,他笑的甚是开心,挟了一筷蘑菇放入我的碗里,道:“这个清淡鲜美,你尝尝看。”我慢慢吃了,冲他一笑,他正饮着酒,见了就是一扬脖。
一时吃完了,内监宫女撤去桌子,他携我的手走进西暖房,道:“你这儿毕竟紧窄了些,前半月朕已叫人去收拾清音阁,再有半月就该差不多好了,到时搬过去住。”我道:“臣妾觉着这里挺好,清悠安静,皇上不用为臣妾破费,国家刚刚安定,许多地方都要使钱呢。皇上也素知臣妾不看重这些的。”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不看重,但毕竟也是一宫主位了,体面还是要的。国家虽紧,但也不缺这么一点,何况是朕从内库中取的,不伤国体,朕亲自去看了,叫人弄的,不知是否合你的心意,那里别的还罢了,一是朗阔,二是离朕的承庆殿和奉乾殿也近些,你就不要推辞了。”我知他主意已定,遂知道:“那臣妾就却之不恭,谢谢皇上的一番美意了。”
进了屋里,他打量一下四周,道:“你也太简朴了,朕怎么说你呢?年纪轻轻的,太素净了也不好。”我道:“是。臣妾平时在家里也是这样的,父亲在世时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臣妾为使自己不蹈入奢侈境地,常常提点着自己,所以倒让皇上见笑了。”他携我坐下,道:“忠国公老成谋国,令堂又家风甚严,你有这样的想法,是后宫之福,天下之福,只是朕看了心酸。朕前日去李常在的屋子,也比你这儿的东西多好多呢,这宫里势利无比,你这么节俭,不免让人看轻了你。”我淡淡地道:“谁人背后不说人呢?臣妾心中无愧,由得他们去说好了,何况,臣妾家虽是国公,但也确是无甚家底,既有一半是事实,那也没什么可埋怨羞愧的。只要皇上心里不看轻我就行了。”他又叹气又笑:“朕说不过你。但也不能叫人说你,刘全。”刘全应声而进,皇上道:“你明儿记着,到朕住的那儿去看看有什么适合放在屋里的,叫人拿过来,把这里好好布置一下,朕那儿没有的,让人去内库拿。也不必太奢华,雅致清新就好。”“是。”刘全答应,提醒:“老奴请示皇上:凡皇上宫里的物什都有记档,如若移动,就需改档了,皇上要不要……”永璘想了一下,道:“也用不了多久,贞嫔就要搬了,告诉他们不用改档,写借用便是。”“是。”刘全答:“老奴这就去吩咐。”看了我一眼,含着笑意。低头退了出去。我道:“皇上累了,臣妾为皇上捏捏肩可好?”“唔--”他应了一声。我为他除去冠子,轻轻给他捏肩。他大约真的累得很了,不一会儿已微有鼾声。我轻轻叫进人来,为他慢慢除去衣裳鞋袜,扶他躺下,他也任由摆布。我出去吩咐了上夜的人小心侍候,这才进屋除去衣服钗环在他身边轻轻睡下。看他睡得香甜,也不去惊动他,只蜷在他身边,眼耳口鼻中全是他的气息,心里喜乐,也就朦朦胧胧睡着了。
我睡觉一向警醒,他一动身我便醒了,微微睁眼瞧着他轻轻起身,似要走,便问:“皇上要上朝了吗?”他停下步子,我起身,叫人进来点上灯,他笑:“是朕不好,惊动你了。”叫人进来更衣,我挽上头发,随意簪住,上前为他更衣,他抬手命别人退下,我给他一一穿上衣服,他道:“朕竟睡着了,负了你。”我脸红过耳,啐道:“皇上说这话也不怕人笑话。”他哈哈大笑,浑不在意,道:“你这儿虽简,却太适意了,朕竟松快得连正事也忘了。”我用力捏他一把,示意外头有许多宫人,他道:“怕什么?谁敢多嘴,朕拉了他的舌头!”“皇上!”我又羞又气,他怎么竟一点儿也不知害躁呢?他捏捏我的脸,道:“今晚你去朕那儿,定不叫你失望便是。”“皇上再说臣妾可真生气了。”我沉下脸。“好,不说了。”他微有一丝失望,但旋即又恢复了笑容,我一边为他整衣,一边在他耳边道:“不是让你不说,是让你分时候地点。这马上要上朝了,你还是想着这些,一会儿能定下心议事吗?你要是真想说,晚上没人的时候说个够,这会儿可不许再想了,打叠起精神来,想想你平日的鸿图伟业吧。”他脸色渐渐镇重,道:“是朕失言了,你提醒得是。太皇太后也跟朕说过这些,朕向你赔礼了。”我止住他,示意外头有人看着,他笑了:“有妻贤至此,朕复何忧?”我给他理好穗子,退后几步看了看,道:“好了,皇上去吧,臣妾恭送皇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满意地点点头,抬步要走,一摸胸口,失声道:“朕的鎏金匣呢?”什么匣子?我一怔,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臣妾没见到啊。”“在老奴这儿。”刘全进来道:“皇上忘了?皇上吩咐老奴每日帮皇上收着呢。”捧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鎏金匣,永璘接过,笑道:“是朕忘了,险些误了事儿。”我心中疑惑,走上前,他看看我,微微开匣,却是一咎乌发,我一怔之下,顿时明白,大为脸红,轻啐了他一口,他笑着合上匣子走了。刘全深深看我一眼,道:“老奴告退。”跟着他离开,我目送他们走远,心中百味杂陈,唉,这个皇上啊。
当晚,他召我入奉乾殿,让我成了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