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入了清音阁,后宫开始传言我获宠,妃嫔宫人看我的眼色便不大对头。皇上为我避嫌,告诉我暂时不会来。我也安之若素,除了日常定省问候,就在自己屋里看书弹琴,不去招惹是非。皇上一个月没来,谣言也就平息了不少,开始门庭若市的清音阁也就渐渐恢复了冷清。
这日午后,我看书看的有点头晕,如花道:“奴婢陪主子出走走,今儿太阳不赖,倒有些风,怪清凉的。”也好,我放下书,换了衣裳,带他们出去散步。
快入秋了,天气依然躁热,四下的蝉儿拚尽力气嘶叫,仿佛知道命不长久,而要在逝前奋力一啼,太阳虽隐在云里,地上的热气却蒸蒸地上来,烫得人脚心都是热呼呼的,我素性畏寒,倒没觉得什么,几个太监宫女却都满头是汗,我不忍心,道:“到前头水阁子去歇一歇吧。”他们立时喜动颜色。
傍水亭三面环水,虽叫亭,却是一个四开四合的阁子,小巧玲珑,透着那么一股子顽皮劲儿,与皇宫其他恢宏的建筑迥然有别。
进了亭子后,宫女们支开窗子,风徐徐而来,清爽了不少。我一时兴致,叫人取过箫管,按孔而奏,浑忘了身之所在。
“好。”有人道,声音中却透着阴寒。我回头,正是现在后宫之首玉妃,她素来挑剔,我知她定会生事,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想,便上前行礼。她装未看见跪在地上的我,淡淡的语气中有着不避人的讥刺:“果然色艺双绝(这是评论伶人乐师之语),难怪皇上惦记。贞嫔的兴致不小啊。”我道:“谢娘娘夸奖,臣妾这点微末之艺怎能与娘娘的筝声相比?娘娘的筝才叫裂金碎石,甚有气势呢。”她是皇上第一批选进宫的妃子,比皇上大着两岁,宫中传闻,本来她是要选入中宫的,不过给皇上搁置了。我道:“宫中谁不知娘娘固宠不衰?皇上对臣妾们哪及得上对娘娘的万分之一?”“哼,你倒是会说话,”她道:“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难免不媚惑主上!来人,掌嘴!”我错愕,她要干嘛?未及转念,脸上已着了一下,火辣辣的,我的火气一下升上来,她道:“这是叫你记着,在宫中要安守本份,谨言慎行,以为凭自己的容貌言语就能获宠,那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我强压下怒气,道:“娘娘教训的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走吧。”她一挥袖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如花似玉忙扶起我,如花道:“这也太狠了。”似玉不服气,道:“凭什么打主子?主子又没说错话?”我笑笑,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扰了兴致,我道:“回去吧。”“主子,”似玉跺脚:“您真是太好性了。”我道:“都是可怜人,怪她做什么?走吧!”似玉犹自嘟囔:“皇上前几日才翻了她的牌子,有什么怨气?不就仗着是静娴太妃的外甥女儿吗?”“行了。”我斥道:“不该说的,不准出口!”她才不敢说了。
才回屋没多久,皇上身为的太监赵德顺——平时叫小顺子的过来,说皇上叫似玉过去问话,我知必定有风吹到了那里,雅不愿生事,把似玉叫过来,叮嘱她不准生事,才让她跟小顺子走了。
吹了风加上气恼,我晚饭也没好生吃,只喝了一小碗莲子百合汤,靠在榻上,瞪着屋顶出神。
有人走进来,我耽眼,一见是皇上,忙起身行礼。“起来。”他拉起我,把我按回榻上,细细看我的脸,问:“怎么不传御医?”我道:“臣妾自己有药,已经敷过了,不碍事的,惊动了倒不好了。”他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处处为她着想,她但凡有一丝顾及你,就不会下这样的狠手,越来越骄狂了。”“皇上,”我按下他的手,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计较她?臣妾愿息事宁人,求上下安静,皇上,平安是福。”他咬牙:“你倒忍的下,真是贤惠得紧。”听语气,象是连我也怪上了,我苦笑:“皇上,这两天太皇太后身上不太自在,皇太后又要忙宫务,又要照料太皇太后已经够操心的,难不成还拿这点小事让两位老人家窝心?她也不过找个理由出口气,出完就完了,犯不上去追究根底。什么是后宫和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是后宫和熙。何况皇上心里有数,臣妾就更没什么委屈了。皇上,算了吧,啊?”他看着我良久,忽的一笑:“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她这回,下次可别劝我,宫里也不能太没规矩。”我点头,他叫:“来人。”刘全进来,他吩咐:“告诉敬事房,朕今晚翻玉妃的牌子。再有,去把朕素常案上的那柄攒心玉如意拿来赐给贞嫔。”刘安答应着去了,我有点不安,总觉着他的笑里有着什么,他一向争强好胜,心性高傲,一下子答应的那么爽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来,喝点粥。”他接过碗,对我道:“朕听说你晚膳没怎么吃,这样可不行,自己个儿的身体也要紧。”我要自己来,他没让我动手,执意要喂,我只好罢了,刚喝完,后宫来传懿旨,说太皇太后将身边一个宫女赐给我,我忙起身谢恩。
那宫女三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稳重精明,我不明所以,不知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赐一个宫人来侍候我,正纳闷着,皇上已笑道:“平姑姑近来可好?朕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那女子笑着行了礼,道:“原来皇上也在这儿,奴婢失礼了。太皇太后让奴婢去了趟老宅,料理些事情,这不刚回来就来这儿了,皇上一向安好?”“好,好,”皇上笑着打量她:“我说呢,原来是帮皇祖母办事去了。姑姑,你可越来越年青利落了。”平姑姑笑道:“皇上也拿奴婢取笑,奴婢都不知往哪儿站了。”皇上这才回头对我道:“这是平姑姑,一直跟着皇祖母的,皇祖母亲手调养大的,朕小时候,她还抱过朕呢。”我道:“平姑姑好,太皇太后爱惜臣妾,臣妾实不敢当。”“奴婢是侍候人的,侍候谁不是主子?”她道:“贞贵主不必如此客气,折死奴婢了。”皇上点点头:“有你在稚奴身边,朕就放心多了。回头朕再叫刘全找个稳妥点的内侍,料理这里外头的事,朕一向忙,没想到这些,稚奴又是简单惯了的人,才受了欺侮。”我还没答,那位平姑姑已道:“谁敢欺负贞贵主?这宫里也不会有这么不识眼色的人。皇上中宫空虚,保不定哪位主子就上去了。大家客气些和熙些,日后也好相见不是?皇上放心,有两宫太后在,宫中不会有大不敬的事儿。”也就是说,两宫太后也知道了,这才是她来的原因吧?皇上笑了:“平姑姑说的是,是朕多虑了。既是如些,朕也不必在这儿镇着了,你们主奴初见,多聊聊。平姑姑,稚奴睡得浅,易惊梦,你劳心多照料着点儿,朕统共就这么个可心人儿,你可得帮朕看护好喽。”我脸红,他怎么总是这样啊?不分场合不分人的乱开玩笑,这要传出来去又是一场风波,平姑姑道:“皇上放心,这是奴婢本份中事,奴婢送送皇上吧,好久不见,奴婢怪想皇上的,想多见会儿皇上。”说着看我,我道:“那就有劳平姑姑替臣妾送送皇上。”显见得她还有话要同皇上私下说,我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她跟皇上说话的样子哪还象个奴婢?跟皇上大姐差不多。皇上对她是一口一个姑姑,就算没人告诉我,我也知这位平姑姑在宫中的份量。这清音阁进了这么一座神,倒是没人看轻了,但怕是连我自己,也要不自在了吧?
平姑姑送完皇上回来,要侍候我休息,我哪敢劳动她的大驾?忙婉拒了,只叫她坐下喝茶说话。她笑道:“人都说贞嫔容貌好性情好,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也难怪宫中上下爱戴。奴婢是来侍候人的,贞贵主要是这么客气生分,奴婢可就要没事可做了。”我笑了,道:“那就麻烦姑姑给我倒杯茶来。”她倒了茶,试了温方递给我,顺手掖了一下我的被子,在床边坐下,道:“贵主……”我道:“这儿没外人,叫我贞儿吧,皇上有时也这么叫的。”她笑了:“皇上自和奴婢不同。”我道:“你才说不要生分的。”她看了我一会儿,道:“那奴婢就斗胆了。”我笑笑,她好象胆子从没小过,除了皇上,谁也不会不问就坐在我的床边。她道:“奴婢有几句贴心话要跟贞主儿说,贞主儿别怪。”我道:“你说吧。”她道:“贞主儿平易近人,待上下极好的,若是家常,这份性情没说的,但宫里毕竟不是外头,贞主儿也是牌子上的人,该说的还是要说,一味忍耐说不定就要误人误己,奴婢从小看着皇上长大,他最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今儿这份气恼伤心奴婢还是第一次看见。皇上是为了贞主儿,贞主儿也该为了皇上,少让皇上担心,是不是?”我笑道:“贞儿也是不想后宫不安,惹两宫太后和皇上生气,并不是胆小畏事。”她点头:“我知道(这就称上我了),我也曾听说过贞主儿的一些事情,贞主儿连皇上也敢顶撞,当然不是胆小的人。只是皇上毕竟是男人,心胸宽大,善纳忠言,这后宫女人就不一样了,有时未必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事,贞主儿若是不善加保护自己,就算有太后跟皇上护着,也难保有一天不受伤害,贞主儿想想,那时太后皇上心里得多难过?”我只好应:“是,姑姑说的很对,贞儿一定记在心上,好好学着保护自己,不让太后皇上难过。”她笑了:“难怪皇上一个劲儿跟太皇太后说贞主儿可疼。贞主儿要是听进了奴婢的话,那可真是后宫之福了。天也不早了,奴婢伏侍贞主儿歇了吧。”我放下茶碗,看她忙碌着收拾,手脚极是麻利,我道:“平姑姑,谢谢你。”她笑:“有什么好谢的?那是奴婢的本份。”我道:“皇上是大男人,想不到这么细,遇到不痛快的事儿就发火儿,姑姑一点一点教着,毕竟不同。”她道:“皇上那是心疼您,若不是碍着祖宗规矩,早把您捧在手心里了,贞主儿别多想了,睡吧。”我安心地合上眼,有她在,这宫时可要太平多了吧。
那位平姑姑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便开始指挥宫女内监收拾屋子,里里外外忙活,我本来就于此不在意,乐得让她整治,自己拿了经在树荫下抄写。
小顺子一溜烟儿地跑进来,见我行了礼,道:“贞贵主安。”我笑:“你来做什么?”他道:“我们主子刚午膳时想起平姑姑的藕花百香羹,说好久没吃了,奴才特来关照一声儿。”平姑姑挑帘出来,笑道:“是皇上让你来的?”他笑嘻嘻地行了一礼,道:“皇上没说,但咱们做奴才的,心里要有主子,等皇上想到了再说,还要奴才们干嘛?”“小猴崽子,瞧你说的话儿,伶俐不死你。”平姑姑轻拍一下他的头,小顺子大约跟她平时闹惯了,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道:“那奴才去了,贞贵主好好歇着。”我点点头。平姑姑道:“那奴婢去做羹。”我笑,一时真弄不清,这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平姑姑做好了羹,道:“还得麻烦主子送去。”我迟疑:“皇上又没叫,巴巴儿送去不大好吧?再说这会儿,皇上正午休呢。”她道:“不妨事,主子不用进殿,门下交给刘公公就行了,不会惊动皇上的。”我只好接过来,去送羹。
不知是巧还是有人安排,在芙蓉园又碰到了玉妃,她的头抬的高高的,斜睨着我。我跪下行礼,她低下身,用尖尖的指甲挑着我的面纱,道:“装神弄鬼的做什么?”我脸上的伤没好,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明知故问。我道:“昨儿不小心有点伤风,所以戴着。”她冷笑两声,直起腰,道:“匆匆忙忙的,这是去哪儿啊?”我正迟疑着怎么说,身后的似玉已道:“主子去给皇上送吃食。”“谁这么没规矩?”玉妃冷冷道:“主子还没开口,你插的什么嘴?拖下去!”我伸手拦住,道:“玉妃娘娘,她年纪小嘴快,替臣妾答了,却也并无大过。求娘娘放过她,臣妾回宫一定好好教导。”“真是有其仆必有其主。”她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巴巴儿讨好去了。以为皇上昨儿个赐了你一柄如意就得了势了,哼,还早呢,别借步儿登天,不自量力。”我忍住气,道:“是,臣妾不敢这么想。”“不敢就好,”她道:“你以为皇上那就是心疼你了,不过是不想让宫中生事而已。安守本份才是你的福。”伸手一把打去食盒。我抬起头,冷冷看着她。“你敢这么看着我?”她怒极,扬手要打,身后一只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平姑姑冷冷道:“娘娘仔细手疼。”“反了天了。”她夺回手,暴喝:“以下犯上,还有王法吗?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我扬声道:“娘娘!”平时我从不高声,这一声倒吓住了人,我从容站起,道:“娘娘请自重!这里离承庆殿不远,这般大呼小叫地若是惊扰了皇上,臣妾可吃罪不起。”“反了你了,敢用皇上来压我?”她气急败坏:“我看他们都是你教唆的,来人,给我拉她去慎刑室,打二十宫杖,教教她规矩!”我喝住:“谁敢?!”所有人怔住,我看着玉妃那张花容变色的脸,道:“娘娘做事儿别忘了自己个的身份,惩处后妃自来由皇后,太后或皇上下旨,娘娘罚臣妾事小,逾权处置可是要犯大忌的。今儿这事,知道的说臣妾无礼该罚,不知道的还当娘娘挟私报复,于娘娘的名声体面可不大好看。娘娘还是三思而后行吧!”她气的浑身发抖,叫道貌岸然:“反了反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难道本宫还要你来教训?小贱人,你是仗了谁的势?”一把用力将我推在地上,吼:“给我打!”
“朕看谁敢动手!”一个人阴冷地笑。我暗叫不妙,怎么惊动了他?“皇上!”周围人都跪下了,一个人走过来扶起我,我叫:“皇上!”他给我拍着身上的尘土,道:“玉妃,你刚不是问她仗了谁的势吗?告诉你,她就是仗了朕的势!”我要开口劝,他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讪讪地咽下了话。“皇上,皇上。”玉妃哭着叩头:“臣妾一时气愤,忘了宫规,还请皇上恕罪!”皇上冷冷哼了一声:“朕看了多时了,你不是一时气愤,是一直在找岔儿,还亏得昨晚朕劝你那么久,合着全白说了,既然你不想要宫尊体面,朕看也不必再浪费时间,刘全,告诉敬事房,玉妃逾礼行事,言语乖谬,着即降为嫔,闭门思过一个月,所有份例依例递减!”“皇上。”我顾不得他生气,宫中女人最要面子,这样的处罚,她颜面扫地,如何立足?跪在地上,道:“皇上,玉姐姐不过是一时之气,求皇上看在往日她侍驾辛劳的份上,饶过她,让玉姐姐思过也就是了。”“你不用多说了,这事就这么办!”他斩钉截铁地道:“刘全,还不快去!”刘全忙忙走了。玉妃哀哀恸哭,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玉妃宫人忙将她强拉走了。他看看我,问:“你没受伤吧?”我轻轻摇头,他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叹道:“可惜了一碗好羹。”“不可惜。”一直平平静静的平姑姑道:“不过一碗羹而已,皇上爱见,奴婢再去做。”行了礼,径自走了。皇上对我道:“你也回宫去歇歇吧。”“是。”我带了人回宫,平姑姑却并未在宫里做羹。
半部经都抄完了,才见她施施然回来,我问:“皇上可进了?”“进了,说香得很,”她应:“叫奴婢晚上再做了送去呢。”我看着她,她目光平静如水,静,深。忽然两人都忍不住笑了,我道:“姑姑辛苦了,去歇息吧。”她走了。我对此事的巧合充满疑惑,但想来是不会有人告诉我的。
夜半,似乎有人上了床,一只手伸过来,彻底惊醒了我,我刚要叫,那人已道:“勿惊,是朕!”我强咽下那声喊,低低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没翻牌子吗?”他将我搂到胸前,道:“是没翻,朕看折子看乏了,所以过来看看你。你梦见什么了?吓得浑身发抖的。”我一抖,他的手臂又紧了点,道:“好了,朕不问了。同朕睡吧,有朕在这儿,百邪不侵。”我笑了,合上眼,道:“是,皇上,臣妾遵旨。”“小鬼头儿!”他笑斥:“吓一身汗呢,以后看你还敢不敢在朕跟前自吹胆大了。”我道:“臣妾去换衣裳。”“不用,”他不放手,道:“朕给你焐一会儿就好了,你出汗,越发香了。”“取笑我。”我道。“真的,”他道:“你平日里身子凉,不大出汗,香味就不那么显。”“熏的衣呗。”我道。“不是的,这味道不是常熏的香,”他道:“别说这个了,快睡吧,再过一时又要上朝了。”“噢。”我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听他呼吸均匀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