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1939年夏初的某一天,辽宁省西部某县红山镇所辖的金沟村,不疼不痒地躺在山脚下。
金沟村坐落在一条狭长的丘陵山川之内。从高处看,金沟村呈一个躺着的“T”字型;主要的出入口村东口,一端与通往红山镇的土路相连,另一端则稀稀落落地零散地住着一些人家,一直绵延到看不到头的深山里;深山里,年代久远而落败的“红山女神”庙依稀耸立着;而据说,再从这深山里出去,就是朝阳城;村子的西村口虽然存在,但在一般的时候,却很少有人走动。另外,在通往朝阳城的那个方向上,有沟底七扭八歪的沙土小道,也有丘陵上数不清的羊肠小道。
远远看去,这正是一座好山,树木葱茏,草黛山青。
2
初夏时节,下午四点钟左右,伴随着清脆的“叮当叮当”的牲口脖铃声,从山的深处丘陵上的羊肠小道上,款款地走来了一头毛驴;驴背上悠闲自在地坐着50岁上下的乡绅杨俊。
杨俊头戴瓜皮帽,面带醉态,微闭着眼睛,肩上披着钱褡子,身子随着毛驴的前行而有节奏地颤动着。
蓦地,毛驴偶失一个前蹄,杨俊的身子随着猛地一振,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诧异地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把一口浓痰使劲地吐在一旁的草丛中,两腿一夹毛驴,喊了一声“驾”,又眯缝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在杨俊走来的路的前方,不远处,几只斑鸠受了惊吓,突兀地从草丛中飞起,箭似地射向了远方。
在斑鸠飞起的地方,一处茂密的草丛中,隐藏着40岁上下的张家老三张发家。
张发家眼盯着前面的小道,诡秘地窥探着。
离着张发家藏身的地方不远,一处下坡的山间小道旁,在高高的杂草和矮树丛的掩映下,五个男人,有四个正在忙碌着,挖着土坑或在不远处割着杂草和树毛子;其中的张家老大,忐忑不安地蹲在一边,抽着烟袋。
张家的老二割了一抱树毛子,走过来扔在张老大的跟前,道:“咋地啦,大哥;又想啥呢?”
张老大蹲着在地上挪了个窝儿,犹豫着道:“还能想啥呢?……俺是想,咱要做的,可是件缺了大德的事儿,是要被阎王记账的,就……能成?”
正在挖着土坑的三十七八岁左右的张家老四张发财,把铁锨在一旁的石头上磕打着,道:“没啥可亘吃儿的,俺三哥不是说了吗,有他杨俊在,那山洞儿里的东西咱就不敢动,就没咱张家的好日子过。也再说了,他熟络儿恁么多的日本人,要是等他和日本人联起手来算计咱,就还有咱的活路吗?”
一旁的张老六也劝道:“是呀大哥,先下手为强啊!……你就说咱爹吧,溜溜的给他家干了这一辈子,可现今老啦,不待见咱也就算了,生不楞儿的就不用咱了,才给了咱哥六个儿一个人三亩半地,……啧啧啧!就这儿,自打发现了那点儿玩意儿,他现今还想着要把地给收回去;你说,这儿往后的日子,咱还咋过?不先弄死他,咱咋出得了这儿口恶气?……你说是吧,五哥?”
张老五埋头割着草,道:“反正俺听几位哥哥的,叫俺咋弄俺就咋弄!”
张家老大依旧忐忑不安地道:“你们都说得轻省,可哪咋着也叫一条人命呢!咱做下人的打死了东家,咱就是做得再隐秘,保不定就不漏出个风声去?……也再说了,想想以前老东家对咱家的好儿,就真能下得了手去?……还有,他,他家的两个儿子,将来就不找咱报仇?”
哥几个都有些犹豫了,面面相觑着。
3
毛驴款款地沿着隐秘的山间小道走着;杨俊似乎疲乏地又要睡着了。
远处,隐藏在草丛中的张发家窥见杨俊,打了激灵,接着,倒退着猫着腰向后匍匐了一段路,起身躬着腰顺着草丛里跑去。
不久,张发家从草丛中跑出来,出现在其他张家哥们儿的面前:“来啦来啦,都着量儿好了吗?”
此时土坑已经基本挖好,张发财正从坑子里爬上来:“啥好不好的,就这吧,……让他死了还有个埋身的地儿,也算是咱哥儿几个仁慈,对得住他了!”
“那,就都抄家伙吧!”张发家说着,率先从一片矮树毛子后面抻出了一根镐把。正在朝小道上巴望着的其他哥几个儿,也都各自从草丛中拽出了自己原先准备好的家伙。
但是,张老大却没有动地方。
正想要隐蔽起来的张发家又焦急地道:“你这儿是又咋地啦,大哥?咱不是都说好了吗,咱哥几个儿一块动手?难不成,你又要犯掂算?”
张发财也道:“是啊,大哥,都到这儿份上了,你可不能再变卦了啊;你要是……你要是实在不忍动手,就让俺们哥几个儿多捶他两下子算了,可你也不能就坏了俺们的好事儿吧;咱不都是在想着往好日子上奔吗,你说对吧大哥?……俺看你还是先快躲起来吧,啊,大哥?!”
张发财拽着张老大,向矮树丛中隐去,又跑回来拽了还往土坑上和刚挖出来的土上盖着杂草和树毛子的张老六一把:“……中了,老六,就这儿样吧!小心再揍受儿反倒会漏了马脚儿。”
张老六依旧还有些不放心地回头望着,跟着张发财走了去。
下坡的山间小道前,霎时恢复了宁静。
远处,杨俊骑着毛驴正款款地走来。
毛驴突然警觉到了什么,猛地顿住,连身上的毛都一怍一怍的。
杨俊睁开眼睛,诧异地朝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两腿夹了夹毛驴,随口吆喝道:“驾!……驾!”
但是,毛驴依然不愿前行。
“你个反圈儿的玩意儿,吃撑了咋地?……扯你妈蛋的;驾!”杨俊又使劲地用两腿夹了夹毛驴,并伸手在驴屁股上使劲地拍了一巴掌;毛驴这才极不情愿地昂着头,一惊一乍地向前走去。
4
草丛中的张家哥六个儿都压低了身子,朝前看着。
毛驴的蹄子在狭窄的小道上惊悸地走着,很快就来到了张家哥几个儿挖好的土坑前。
毛驴忽然喷了个响鼻,尥着蹶子绕开几步,从一棵碗口粗的树木旁走过了张家哥几个儿挖好的土坑。
杨俊也朝一旁纳闷地看着,诈唬道:“扯你妈蛋的,谁儿呀?……咋就搁这儿挖坑呢?……也不做个标记,这要是谁儿折进去了可咋办?”
草丛中的张家哥几个不由得面面相觑着。
张发家情急之下,手握着镐把忽地窜起来,朝前追了几步,高叫道:“嗨!俺等的就是要你折进去,你还往哪儿跑,你还;快去死吧,你!”
随着恶狠狠的吼叫,抡圆了的镐把凶恶地朝着毫无防备的杨俊头上砸去。
虽然早有预谋,但趴在草丛中的张家哥几个儿还是都吃了一惊。
驴背上的杨俊被喊声吓了一跳,诧异地左右看着。
抡圆的镐把被路旁的一棵树木刮了一下,树木掉了一个杈子,镐把也断成了两截,张发家的手也被震出了血;但抓在张发家手里的半截镐把,还是打到了杨俊的肩膀上。
杨俊猝不及防被打下了驴背,一个嘴啃泥栽在地上,毛驴连踢带叫地癔症了一通,惊惧地地躲到了一旁。
张发家看着手里断了的镐把和流着血的手,傻了似的僵在那里。
草丛中的张家哥几个儿更是愣住了。
但只见杨俊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鼻子已经流了血,一边吐着嘴里的泥土,不满地道:“谁儿呀?……扯你妈蛋的,闹啥闹?唵?”
“呃,俺,俺是……跟你……闹着玩儿呢,东家!”张发家心虚地一边倒退着,看着杨俊讷讷道。
“闹?有恁么闹着玩儿的吗?你惊了俺的牲口咋办?……你看,都流血了不是?……真是的!扯你妈个蛋的!”杨俊一边甩着擦鼻子时流在手上的血,并没有多计较的意思,向着毛驴走去。到了毛驴的身边,他扯过缰绳,想要重新骑上去。可是毛驴显然是受惊不轻,不安地兜着圈子,还没等杨俊骑上去,就急着跑走了;杨俊也被拖拽得又趴在了地上。
“你个反圈的玩意儿,败家的玩意儿你个,扯你妈个蛋的,你今格儿这儿是咋地啦?……你等到了家,看俺咋收拾你!”杨俊一边骂着,想要爬起来。
但是,草丛中的张发财看了张家老大一眼,却突地跳起来,手持着铁锨朝着杨俊扑去:“哪个是在和你闹着玩儿?俺就是要看着你死!……你去死吧,去死吧,你!”
铁锨重重地拍在正要爬起来的杨俊的头上,杨俊又被打倒在地。
张发家也疯了似的从草丛中的张老六的手里,夺似的又拽了根镐头过来,接连朝着杨俊的身上砸去:“去死!去死!去死……嗨!嗨!……嗨!”
草丛中的张家其他哥们儿,除了张老大窝在那里浑身发抖外,也一跃而起,手持着各种农具,喳喳呼呼地一齐围住杨俊,却又终是不敢下手。
“你你你……你们……这儿是要……干啥啊?……俺和你们……到底有……啥……仇儿啊?”杨俊先还招架,渐渐地力气不支,倒了下去。
5
40岁左右的杨家长工——葫芦,扛着一捆沉重的架柴,被压弯了腰,急迫地小跑着过来。
葫芦上了一个小土坡,小土坡下张家哥几个儿打死杨俊的情景,正被他看在眼里。
葫芦先是怔住,停在那里。继而,后背上的架柴不由得失控落地,一直朝着山坡下滚去。葫芦惊得大张着嘴,嘴巴抽搐了有一会儿,才惊愕着喊道:“嗨!你们……你们那是在干啥呢?……咋就……咋就把东家……给打死了呢?”
张发家和张发财先后停了手,都喘着粗气,退到一边上,木然地看着地上躺着的血肉模糊的杨俊尸体。
听见葫芦的喊叫,张发家和张发财先后打了个激灵,随后,条件反射地撒腿朝着葫芦杀气腾腾地奔去。
惊诧地站在坡顶上的葫芦看见张发家和张发财一副杀气地朝他奔来,也反应过来,转身慌不择路地朝着漫野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张家的哥几个儿把俺东家给杀啦!……杀人啦……”
葫芦的喊声在山野中传荡着。
张发家和张发财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
葫芦使出吃奶的劲儿跑着,脚底下出现一条大沟,他毫没犹豫地就蹿了过去,摔倒在地后,爬起来,又继续喊叫着跑去。
张发家和张发财追到大沟前,突地无奈地收住脚步,忿懑地喘息着。
张发家:“他奶奶的,他跑得比狗还快!”
张发财:“是呀三哥,咱追不上他了。”
“那也不能饶过他,……坏了咱的好事儿!”张发家朝四周看了看,朝地上“啐”了一口,怨恨地朝回走去。
张发财又朝葫芦跑去的背影巴望了一会儿,转身跟在张发家的后面。
远处,葫芦还在狂窜着。
6
张老六木讷地上前试探了一下杨俊的鼻息,正巧张发家和张发财一前一后地走回来,便颤抖着声音道:“……没、没气儿啦,三哥?!”
“你才没气儿了呢!”张发家没好气地吼道。
张老六被吓了一跳,又赶紧颤声解释道:“俺、俺是说,东家他……没气儿啦!……这儿会儿上可咋办?”
张发财也到杨俊的跟前看了看,道:“是啊,三哥,被葫芦那个瘪犊子看见了,可咋办?”
张发家环顾了一下其他哥几个儿,尤其是看见张老大和张老二躲躲闪闪的样子,霸道地道:“还能咋办?既然都叫人看见了,那就谁儿挡着杀谁儿,回去把杨俊的家也给抄喽,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的两个崽子也给做喽,……也省得往后就再找咱报仇!”
见没有人吱声,张发财又附和道:“对!俺咂摸着三哥说的也是,咱先回村儿去把他的家给抄喽!反正都到这儿份儿上啦,大不了就拿他的家财打点杜保长和保安队梁队长和丁协卫;再不然,咱哥几个儿就都跑出去躲上个一年半载的,还能咋地?”
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张老六张了好几次嘴,道:“这儿……能、能成吗?……俺和五哥,可还没说媳妇呢。”
“啥成不成的,就这么定啦!……你也瞧瞧就你们那点儿出息,穷得裤子都漏着腚,还没囊没志的,还能说得上媳妇?……咱今格儿恁么做啦,还不都是为着让你们早点儿的说上媳妇?你就还能再指望着爹?……走!”张发家恼火地一扬胳膊,率先顺着小道向着山下走去。
张发财跟着张发家向前走了几步,回头见没有人跟上来,吆喝道:“都走啊!还愣着干啥?”
张老五瞥了眼杨俊的尸首,道:“那那,那东家他,不埋啦?”
张发财:“你还管他干啥?不是都叫人看见了吗?……你就快走吧你!”
张老五又和张老大、张老二以及张老六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才先后跟在张发财的后面,向山下走去。
7
葫芦跑下山坡,已经到了村口。
葫芦顿住,朝后看了看,仍心有余悸、一惊一乍的样子,忽地蹦着高又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然后,两手拍打着屁股,尥蹶子似的朝着村子里跑去。
“杀人啦!……杀人啦!……老张家的哥几个儿把俺东家给杀啦!……杀人啦……”葫芦喊叫着跑进村口;又一路蹦着高地边喊边叫着,顺着村街跑着。
村街上立刻就乱了套:
原本在村街上乘凉的一些老幼村民,慌乱地朝着各自的家里跑去;
一户村民家的大门里惊诧地跑出人来,问着:“杀谁儿啦?……是谁儿杀了谁儿啦?”
一位妇女紧着叫自己的孩子:“狗剩子啊,你就快给俺家来,家来;你就不怕涔身上血吗?”
还有一些人家,先是叮叮哐哐地关了大门,继而又着急忙慌地关了屋门。
“杀人啦!……杀人啦……”葫芦还在喊着,一边跑进了杨俊家的大门里去。
8
这是一座有着东西两个跨院,中间是一个穿堂屋,前院甬路两边是园子,穿堂屋两边是客房,走过穿堂屋,便是正房的阔绰的院落。
此时,园子里,看上去30几岁的杨家长工杨大憨,嘴里叼着马莲,正在绑着豆角和黄瓜架。听见村街上隐约传来的喊声,杨大憨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并没太介意地朝大门口瞥了眼。
“杀人啦!……杀人啦!咱东家叫张家的哥六个儿给杀啦!”葫芦绕过影壁墙跑进来,蹦着高地喊着,又惊惧地急急忙忙向着穿堂屋前朝着正房跑去。
杨大憨拿下嘴里的马莲,朝地上重重地“啐”了口唾沫,瓮声瓮气地道:“****娘的,喊啥呢?……有你这么咒人的吗?唵,葫芦?”
葫芦已经跑上了穿堂屋的台阶,不小心绊倒了,正在爬起来,回头道:“……你说啥呢,大憨?俺咋就咒人啦?是俺亲眼见着老张家的哥六个儿杀了咱东家;还追着要杀俺呢!”
“你说啥?……那你就跑回来干啥呀?还不去弄死他啊?”杨大憨不相信地追问道;继而把手里的马莲使劲地摔在地上,又随手拿起了一根架柴,狠劲地揎着地面,架柴被揎得一截一截的断裂,嘣碎开去:“……****娘!……俺****的娘!……杀了东家,你不去宰了他****的,就还跑回来干啥啊?……****娘!俺****的娘!”
葫芦没再搭话,又要向着正房跑去。
这时,葫芦家的惊慌失措地从客房里跑过来,拉住葫芦的手道:“咋地啦,当家的?到底是咋地啦?你快说呀,你是说,咱东家被人打死了吗?……你咋就看见啦呢?你咋就不躲着点儿啊……”
“俺哪儿就想看见啊?……哎呀你还说这干啥呀?还不就快家去领上孩子,咱也快去躲一躲啊?!”葫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拉住葫芦家的手就要往外跑,跑出了几步,又顿住:“……姑奶奶和少爷呢?还都搁家吗?”
葫芦家的:“大姑奶奶和小少爷搁屋里呢!……哎呀,你还顾着这儿些干啥呀,咱还是快跑吧,啊?快跑吧!”
但是葫芦还出挣开葫芦家的的手,跑向了正房。
9
山菊从正房里拿着炊帚跑出来,见葫芦要跑进来,赶忙问道:“到底是咋地啦,葫芦哥?你是说咱东家……出啥事儿了吗?”
葫芦:“哎呀山菊,大憨家的,你还问啥呀?你还是快去跟着你家大憨也快着点儿地跑吧,快逃命去吧;不地话,一会儿人家就该到东家的家里来啦,想跑,就也……跑不了了啊!”
山菊:“你说啥?……那少东家和二姑奶奶可咋办?……他们可还都没回来呢?”
“你哪儿还顾上恁么多啊?……等俺先去说给大姑奶奶和小少爷!”葫芦着急忙慌地跑进正房屋子去。
正房的东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