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是一家之主杨俊住的屋子,屋子里各种摆设一应俱全,七节大红柜有五节靠后墙放着,另外两节对着屋门口靠山墙放着,柜子上摆设着坐堂镜子、匣子和掸瓶以及高高的一叠被子。墙上还挂着花鸟虫鱼以及对子的两扇屏。靠窗户,则是一爿通长的大炕。
但只见大炕上,看得出,原本正在炕上哄着六七岁的杨福头玩儿的二十岁上下的杨大妮,显然是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吵嚷声,正手握着“红山女神玉像”之一的玉饰砸着炕面哭天喊地地大哭着:“……爹呀,爹……这儿不是真的啊,爹!你咋就说没就没了啊爹?你可叫俺咋活下去啊爹……”
杨福头也在一旁手握着另一尊“红山女神玉像”,不明就里地跟着哇哇大哭着。
葫芦跑进屋子里:“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哎呀,你都听见啦?那还光哭有啥用啊大姑奶奶?你倒是也紧着快跑快出去躲一躲啊,大姑奶奶!”
杨大妮没了主意地哭着:“俺跑,俺就往哪儿跑啊?福来和二妮还没回来呢,俺咋就能扔得下他们啊?”
葫芦愣了一下:“你,……那你就先去你婆家,连送个信儿!……少东家和二姑奶奶,你还顾得了他们吗?……你还是自格儿带着小少爷先跑,给你们老杨家留个根吧,俺的大姑奶奶!……嗨!……俺对不住你,俺可得先走啦啊!”
葫芦转身离开了。
“大姐,大姐……”坐在炕上的杨福头哭着,身子一挫一挫地敦哒着向前够着杨大妮的身子。
杨大妮看到杨福头,也像是突然醒过腔来,用手背擦了下眼泪,把杨福头用劲朝炕里一推,厉声道:“你还哭啥哭?不怕把狼招来吗?……闭嘴!”
然后,杨大妮偏身想要下地,却不想动作过大,整个的人一下子就摺下了炕去。
杨福头手里的“红山女神玉像”被惊得失落在炕上,随即也紧闭上嘴,戛然而止住了哭声。
10
“****娘!……俺****个娘啊!……杀了俺东家,这不是反了吗?”在大门外张望了一番的杨大憨嚷着重新进到院子里,绕过影壁墙,刚好与拉着手向外跑去的葫芦和葫芦家的迎面撞在一起。
“哦!……你,你还不快点儿跑吗,大憨?”葫芦在葫芦家的拉拽下,绕开杨大憨,跑过影壁墙去,一边问着。
“你……你也跑吗?……这儿东家出了事儿,你就也跑了吗?”杨大憨大声地质问着葫芦;但葫芦已经跑走了。杨大憨跺了一下脚,又破口大骂道“……****娘!俺****的娘!……东家出了事,你们就都跑啦?……你们这还叫人吗?……****娘!俺日你们的娘!”
杨大憨吼叫着,目光所及,一根夹在园子杖子上的杠子进入他的眼里,他恼怒地双膀一叫力,拔出了杠子:“……敢杀俺的东家,就没看见还有俺杨大憨吗?……都跑了,俺也跟你没完,没完!”
“大憨,大憨!”山菊从穿堂屋里追出来。
杨大憨回头道:“叫俺干啥?……你别叫俺!回去照看大姑奶奶!……快去啊你!”
山菊只得又向回走了去。
“****娘的!……俺****的娘啊!”杨大憨手持杠子,气得一蹦一蹦的,怒目圆睁着,一步步地向着大门外走去。
11
屋子里,杨福头还在炕上哭着,一边用“红山女神玉像”砸着自己的大腿。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大姑奶奶,俺可以进去吗?”山菊一直隔着门帘叫着。
杨大妮也不答话,慌慌张张地把一块包袱皮放在柜子上,把几件衣服放在包袱皮上,包好,想起了什么,又急匆匆地打开包袱,然后撩起衣襟,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钥匙,开了一旁的大红柜子,伸手从里面抓了几把大洋,放在包袱上,锁好柜子,包好包袱,挎在胳膊上,疾步地朝着屋外走去。
柜子上,很明显地遗落下了她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
“大姐!大姐!……”杨福头在炕上伸手朝杨大妮的背影够着。
杨大妮蓦地又停在屋门口,回头看着杨福头,沉吟着,终是放心不下,跑过去抱起杨福头:“别哭,福头;你别哭啊,福头!……大姐抱你走,大姐抱你一起走……”
杨福头不顾一切地爬到炕沿边上,又爬回去,抓起炕上他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向杨大妮伸开了双手,扑进了杨大妮的怀抱。
“大姑奶奶……”山菊见屋子里久没声音,正想要进来,刚好与正要出门去的杨大妮撞在一起,“呃!……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大姑奶奶?”
“俺去俺没过门的婆家。……去叫人!……俺杨家,不能就没了根呀!”杨大妮哭着跑向院子里去。
山菊在后面追着:“你一个人,又抱着小少爷,可咋走啊,大姑奶奶?”
杨大妮也不搭话,几近慌张地出了大门口,看见杨大憨正手握着杠子,一步步地正向着村东头走去,嘴里一边愤怒地骂着:“****娘的!……俺****的娘!……敢杀俺的东家,就没有王法了吗?……这儿还有俺杨大憨呢!俺****个娘……”
杨大妮犹豫了一下,朝着背对着杨大憨的方向西村口,急急地小跑着走去。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山菊手拎着一盏灯笼,从院子里追出来:“你拿上这儿个啊,大姑奶奶,这儿天……就要黑啦?!”
但是,杨大妮已经跑远了。
山菊追了几步,顿在了那里,看着杨大妮的背影。
12
村街上。
“****娘的!……俺****的娘啊!……敢杀俺的东家!就看着俺东家没人了吗?……”杨大憨一路骂着,手端着杠子,走出东村口去。
日头渐渐地向着山下落去。
一条大沟里,杨大憨正向沟上面爬着。
“****娘!……俺……****的娘啊……”杨大憨一边骂着,爬到了沟壑的上面。
杨大憨极目远望。
暮色中,群山寂静而无声,近处荒蛮的草木,毫无声息地矗立着。
“东家,东家——!……你在哪儿啊,东家?”杨大憨渐渐地有些要哭了,近乎无助地喊了着。
山间小道上,十四五岁的喜鹊一边用棍子抽打着道边的荒草,一边疾步地走在蔓草丛中。
杨大憨悲怆的喊声忽然惊动了喜鹊,喜鹊赶紧谨慎地躲在一棵树木的后面,朝杨大憨巴望着。
“东家!……东家——!”杨大憨拖着杠子,漫山遍野地寻找着,“……东家!……东家!你在哪儿啊,东家?你就不能答应俺一声吗?……啊啊啊,啊东家啊!”
杨大憨忽然无望地哭了起来。
蓦地,杨大憨看到了什么,他抹去眼泪,急急地朝着远处追去。
隐藏着的喜鹊看到杨大憨的举动,朝着杨大憨追去的方向好奇地望去。
远远地,需要仔细地分辨,才可以看见张家的哥几个儿,影子一样地进了东村口,一路向着村子里走去。
喜鹊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也朝着杨大憨的背影追去。
13
村街上。
张家的哥六个儿纷纷扛着、抱着被子、毡子、花掸瓶等物品,或是牵着牛、马等,顺着村街大摇大摆地走着。
山菊从杨俊家的院子里追出来,拉住走在后面的张老六:“放下,放下,那是俺东家的东西……”
“去你妈的!俺们放屁嘣卵子,关你啥****事儿?”张老六挣脱开山菊,朝着山菊踹了一脚,把山菊踹倒在地。
路两旁的人家中,无数的眼睛在偷窥着张家哥几个儿的举动。
杨大憨急急地跑进了村口,然后静下心来,怀端着杠子,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一步步地顺着村街走来。
张发家怀里抱着许多的东西,一边欣赏着一尊“红山女神玉像”,走过来。可是张发家并知道,他拿着的这尊“红山女神玉像”,正是杨俊生前传给杨大妮的传家宝,也是日后要了他家哥四个命的一件神器。
迎面,杨大憨怒目着走来。在与张家的哥几个儿相遇的地方,杨大憨停住脚步,使劲地把杠子墩在地上,瞪着眼睛看着张家的哥几个儿。
张家的哥几个忽地刹住脚步,看着杨大憨,又面面相觑着。
张发家朝前跨了一步,蛮横地道:“这儿没你的事儿,外来户;你起开!”
“放屁!……俺****的娘!”杨大憨把手里的杠子又朝地上墩了一下:“……你们杀了俺的东家,又来抢俺东家的东西,还有天理吗?吃着喝着东家的,俺就是东家的狗!……你们对俺东家无义,俺还能看着不管,放过你们吗?”
张家的哥几个儿不由得都朝后退了一步。
张发财目光躲闪着,胆怯地挪了挪身子,道:“谁儿、谁儿杀了东家啦?……是他自格儿不小心,从驴背上摔下来,摔死的。”
“对!……就是他自格儿从驴背上掉下来摔死的!不信,不信你自格儿到杀虎岭哪儿去看!”张老六也咋呼着道。
“那你们来抢俺东家的东西干啥?是趁火打劫吗?你们就不怕天打午雷轰吗?……****娘的,都给俺把东西送回去!送回去!”杨大憨毫不退让。
张家的哥几个儿不由得又都朝后退了退。
张发家忽地扔了抱着的东西,尤其是杨大妮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扯着嗓子道:“少跟他废话,俺看他就是找揍!……哥几个儿,给俺打!”
张发财和张老六也扔了东西,跃跃欲试地朝着杨大憨扑去。
“****个娘的,来吧,那就都一起来吧!今格儿不给俺东家出气,俺就是孬种!”杨大憨挥舞起杠子,率先向着张家的哥六个横扫过去。
霎时,张家的哥几个儿也都扔了东西,出了张老大外,都加入了打斗。
几个人一来二去地打着,叫喊着。
正在几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作孽啊!作孽啊……”
但只见衣衫褴褛的60左右岁的张晋,拖了一根棍子,不时地拄哒着地面,另一只手拍打着大腿,蹒跚着走过来:“……作孽啊,作孽啊!……老天爷啊,你咋竟给俺托生些个逆子啊?……杀人赔命,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想扔下俺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可让俺咋活下去啊……”
张晋的后面,远远地哭号着跟着一群显然是张家的媳妇和子孙们,其中以张发家的媳妇蛾子和张发财的媳妇杏及张发财的儿子张浩最为显眼。
杏用一条手帕一边抹搽着脸,追上张晋:“爹,爹……你慢点儿啊爹!……放着好好的日子他不过,咱可没法活了啊,爹啊,爹……”
“爷爷,爷爷……”张浩追上张晋,抱住张晋的大腿哭着。
蛾子大咧咧地也追上张晋:“爹,咱不着急,不着急,啊,爹……”
另一边的村街上,山菊正被几名妇女拉拽着:“大憨媳妇,大憨媳妇,你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再上前儿啊!”
但是,山菊还是痛苦地捂着肚子,趔巴着不顾一切地朝着杨大憨奔去:
“大憨,大憨……”
正在打斗着的杨大憨扭头看见山菊:“你起开!……快起开啊你;……别靠前来!”
张发家看见张晋,忽然跑过去,抢了张晋手里的棍子,凶恶地跑着打向山菊。
张晋踉跄着倒地,蛾子赶紧跑上前抱住张晋:“爹,爹……”
“山菊!”杨大憨见状,赶紧腾出身子,想要护住山菊。
张发家手里的棍子落下来,重重地打在杨大憨的头上。
杨大憨身子晃了晃,手里的杠子无力地脱了手,身子也渐渐地朝着地上倒去。
“打呀,打呀,三哥!打死他!打死他啊!”张发财两手拍着大腿,喊叫着,又抬起一脚,踢飞了“红山女神玉像”;踢飞的玉像撞在山菊的腿上,山菊捡起来,想要掷向张发财,可感觉到是玉像,又没舍得掷出去,抓在手里,大叫着“大憨,大憨……”,抱住了倒下去的杨大憨。
张发家又扬起了棍子。
14
“反了,反了,都反了吗?”50多岁的杜保长骑着毛驴,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拍打着驴背,一边喊着,跑了来。
快到了打在一起的人们身边,杜保长一下从驴背上蹦下来,站立不稳,狗抢屎似的趴在地上。
“俺……俺的那个娘嗳!”杜保长龇牙咧嘴地翻过身来,气急败坏地急迫地拽出枪套里的盒子枪,冲着天上打了一枪,嘴里又道:“都……都没看到俺杜保长来了吗?……都给俺停手,停手!”
张发家手里的棍子随着枪响,扬起来从身后脱了手,身子赶紧蹲在地上,两手抱住了脑袋。
站在道旁人丛中的喜鹊听见枪声,用两只手的手指分别堵住了两个耳朵,背过了身去。
现场一时寂静下来。
“打死了人,还如此的嚣张,今格儿,都把你们带到保安队去!”杜保长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吹了吹枪口,左手叉到腰上扭动着疼痛的腰肢,右手用枪点划着道。
“作孽,作孽啊……”愣怔着的张晋忽然又一拍大腿,哭嚎道,“到了保安队,你们可就都活不成了呀……”
“跑呀,跑呀,还不快跑呀你,发财……”杏也醒过腔来,一边跑过去抱住杜保长的大腿,一边哭着提醒张发财道。
其他的张家哥几个儿也随即反应过来,纷纷站起来四散着跑去。
“回来!回来!再跑,再跑……再跑俺就开枪打你们的腚!”杜保长蹦着高地喊着,挥动着的手枪走了火。
“砰”地一声,子弹打在张发财的脚底下。
欲跑的张发财吓得又赶紧蹲了下去,两手抱住了脑袋。
“发财,发财……你快跑呀,快跑呀,发财……”杏蹦起来,死死地抱住杜保长持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