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天渐渐地亮了。
山野里，草木静静地矗立着，连丝风都没有。一切，都寂静得令人匪夷所思。
一处庄稼地里，靠近山边的地方，有一堆奇特的石头。细看之下，石头里还掩映着一个山洞。后来，村子里的人都把这个山洞叫作“怪石山洞”。
此刻，张发财正试探着拱出来。
张发财蛰伏着，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看着，有良久，没发现什么异常，松了口气，回头冲洞里道：“三哥！……三哥？……没啥动静，你出来吧。”
良久，张发家大大方方地从山洞里爬出来，伸了个懒腰，扭动着腰肢，抱怨道：“他奶奶的，这儿一觉，睡得俺的腰都疼了。”
张发财：“你睡了，俺可是一宿儿都没敢睡；生怕就有人来，或是在有啥野物啥的来找咱们。”
张发家：“你啊，也就那点儿出息吧！……发昏还当得了死？知道这儿个山洞里面那么大的人，除了咱们哥六个，也就是杨俊了。现今杨俊死了，谁儿还能知道？野物，这么多年了，你见过？”
张发财回头朝山洞里看了看：“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三哥。要是按照当初你琢磨的，咱是不叫人给看见，就那么雀儿默声儿地把杨俊给做了，完后埋了，再完后，过一阵子人们找不见他，也都以为他走远道儿出门儿去了。可谁儿承想，……就让葫芦那个鳖犊子玩意儿给看见了呢？”
张发家：“也是。葫芦那个鳖犊子玩意儿，俺早晚也非做了他不可，坏了咱一锅的好事儿。……这儿他奶奶的，都渴死俺了，连口水也没有。”
张发财：“要不，咱家去看看？”
张发家看了看天色，又想了想，道：“这儿会儿上家去，你敢？……俺琢磨着，保不准，这儿会儿上杜保长还正带着保安队的人搁咱家里守着呢！咱要是回去，不是正给他们逮个正着？”
张发财：“那你说咋办，这儿没吃没喝的？……也不知道大哥二哥，还有老五老六他们，都躲到哪儿去啦，顾没顾念着咱？……要是依着俺，当初咱就不应当分开。”
“你傻啊你？……不拆帮儿，要是让人家给包了饺子，一锅都给端了去，那将来谁儿给爹去上坟烧纸儿？……咱倒是也好说，可老五和老六还没成家呢！到时候，他们的坟上，连棵草儿都不长，你不闹心？……这儿个山洞，往后咱也少来吧，免得被人发现了去。……走吧，咱再朝山里头走走，也好去找口水喝！”
张发财率先朝草丛里走去。
张发家倒了倒鞋子里的土，顺带着仔细地看了会儿地里长着的庄稼，小跑着跟上去：“你看咱这儿地里的庄稼，长得多好啊，三哥？”
“要不咋说呢，不能就叫杨俊再给收了去。地归咱，那山洞就跟着归咱。……等着吧，等着日本人走了，有咱的好日子过呢！”张发家一边躇哒躇哒地向前走着，道。
66
外面的晨光已经微弱地透进窑洞中。
马华还在酣睡着。
马华额头上搭着湿毛巾，胸口上包着白布的伤口已经洇出了血水。
一旁，姜玫窝在炕梢的角落里，抱着被子也在疲乏的睡着。
喜鹊家的窑洞外，向窑洞中窥探着的喜鹊娘干涩地缩回身子，随手抱了一些柴禾，向着喜鹊家屋子的后门走去，一直走了进去。
67
山野里。
张发家和张发财一前一后钻出一片草木地，站在草丛中，看着不远处的喜鹊家。
喜鹊家屋顶上的烟囱里正在冒出炊烟。
张发家：“这儿是谁儿家住在这儿里？”
张发财摇了摇头：“知不道；俺也记不得啦。……要不去看看？”
张发家没有吱声，又朝前走了几步，左右看看没啥动静，便跳到小道上，朝着喜鹊家走去；张发财也四处撒麽着，跟在张发家的后面。
刚到喜鹊家用草木编就的杖子前，院子里拴着的狗就叫了起来。两人停住，张发家隔着杖子，一边吆喝着狗，朝里面喊道：“去！去！别叫！别叫了！……有人吗？……有人搁家吗？”
“嗳！……来啦！……谁儿呀？……去！一边去，不行叫啦！”正在屋子里做饭的喜鹊娘应声手拎着水瓢，从屋子里走出来，也吆喝了一声狗。
张发家和张发财相跟着走到柴门前，隔着门，张发家道：“俺们是过路的，起早儿打县城里回来路过这儿，嗓子冒烟儿啦，想和你讨口水喝。……嗳，你叫啥来着？好像是认识啊？”
“嗨！沟里沟外的住着，不认识又能咋着；来吧！”喜鹊娘朝着柴门走着，刚想打开柴门，看清了是张发家和张发财，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僵在了那里。
68
喜鹊家的窑洞里。
外面的狗咬声惊动了姜玫，姜玫一下子醒来，先是朝马华看了看，又拢着头发，很注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地起身，向着窑洞口走了去。
柴门前，喜鹊娘手里拎着的水瓢在抖动着，她的全身都在抖动着，脸上，已经现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
看着喜鹊娘迟迟地不打开柴门，张发家不解地看着张发财：“她这儿是咋地啦，老四？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张发财：“是啊，大婶子，你不是说了吗，都是沟里沟外的乡亲，你就先舍给俺们一口水和一口饭救救急吧；不啥，过三过五儿的，俺们再给你带点儿棒子粒儿来还给你，还不中吗？”
看得出，喜鹊娘是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有好久，她静下心来，又强压怒火道：“那……你们等会儿吧，俺男人没搁家，俺看不住狗。”
喜鹊娘很不自在地朝着屋子里走去。
张发家和张发财称着谢。
一旁的房山旁，姜玫在偷偷地看着。
69
葫芦拎着灯笼，从山坡上下来，疲乏地打着哈欠，进了村口。
灯笼已经破了，他的衣服也刮破了好几道口子。葫芦整理着灯笼和衣服，蓦地看见前面正走着的杨大憨：“哎，大憨！”
杨大憨回过头来，停在那里，等着葫芦走上来：“哦，葫芦。你来家了？找着少东家和二姑奶奶没？”
葫芦错开杨大憨的目光，摇了摇头。
杨大憨：“****娘的。……你这儿里找不到少东家和二小姐，俺又找不到杜保长，这儿可咋办？”
葫芦：“杜保长昨格儿不是去镇子里保安队了吗？”
杨大憨：“俺去了他家里，说他压根儿就没回来。”
“那俺再去镇子里找吧。”葫芦说着，转身要向回走。
杨大憨：“你也甭去了。……俺是觉着他本来也不是啥好鸟儿，东家出殡恁么大的事儿不告诉他，又怕他挑拣咱，才和他意思意思。……你都到哪儿去找啦？没去少东家的丈人家看看？”
葫芦：“没。俺是觉着，以少东家的脾气，他哪儿就会去他丈人家呢？”
“没得办法啦，咱也只好是谎称说少东家为老东家的事儿着急，嫌乎不好了。要不，咱哪儿能压得住茬呢？……走吧，还是忙着把东家的殡给出了，才是咱的正路。”
两人一起顺着村街走去。
70
村街上。
杨俊家的大门口，已经搭起了席棚，停了棺材，人们院里院外地忙活着，人人都没闲着，而人人又都好像是没啥事可干。
在杨俊家的正房外屋里，山菊和葫芦家的正在做着饭。
葫芦家的往锅里砂着米，山菊烧火；俩人一边说着话。
葫芦家的：“……所以呢，俺就也跑了？……你也没想想，咱家东家出了事儿，少东家年纪又小，还担不起事儿来，咋就能对付得住张家的那一大伙子呢？搁着谁儿，不也得躲着点儿！……哦，这儿也就是摊上了大憨你们这儿两口子，才又给挺起点儿腰儿来！”
“俺和大憨可没想那么多。莫说是东家对俺们家有那么大的恩情，就是不啥，咱做人也不能不厚道儿。”山菊一边向灶膛里添着柴禾，忽然发现了什么：“噫！……这儿是哪儿来的大洋呢？”
“你说啥呢？在哪儿？快给俺看看！”葫芦家的扔下砂米的水瓢，抢似的把山菊正在用烧火棍扒拉着的大洋抓在手里。
“诶！……小心，烫！”山菊赶忙提醒。
但葫芦家的已经被抓在手里的大洋烫了手，又舍不得扔掉，左手右手的倒了好几个个儿，最后把抓着大洋的手放进了砂米的水瓢里。
有一会儿，葫芦家的把手从水瓢里拿出来，手里仍然像怕谁抢了去似的抓着大洋，贪婪地看着，又向山菊道：“你搁灶火膛子里掏出来的？”
“啊！……是真的吗？”山菊点着头，道。
葫芦家的用牙咬了咬，也连连地点头，道：“嗯；真呢！……那你快再看看，还有没？”
山菊猫腰刚想往灶膛里看去，葫芦跟在杨大憨的身后说着什么，进了屋子。
杨大憨目光无意间看到葫芦家的手里的大洋，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的，一下顿在那里，连他后面的葫芦都被挡在了屋外面。
“看啥呢？”杨大憨用粗粗的嗓门问道。
葫芦家的急忙把大洋握在手心里，有些慌张地道：“哦！当然是大洋了。……是俺先看到的。……哦，不，是你家山菊从灶火里钩出来，俺先抓到的！”
杨大憨心虚，马上冲着山菊发了火道：“闲得你，没事儿你瞎掏查啥呀？”
山菊不明就里，并没介意，还颇有些得意地道：“俺哪儿瞎掏啊，是俺一没留神，就从灶火里掏出来了。……没准儿还有，不信，你等俺再掏给你看！”
山菊说着，又猫下腰去。
杨大憨气的跺了一下脚，道：“你还掏你！……你闲得手刺挠了是吧？你要是没事儿干，就家去哄孩子去，搁这儿捣啥乱啊你？”
“俺咋就捣乱啦？”山菊站起来，也想发作的样子看着杨大憨。
葫芦从后面挤进来：“嗳，算了算了，大憨；你要是觉儿着俺才刚儿说的不在理，就当俺没说还不成吗？你朝你屋里的撒啥癔症啊？”
山菊也附和道：“俺看也是！他就是撒癔症！”
杨大憨怔了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紧张，随即放松了些道：“不是，俺……俺这不也是着急嘛，……这儿一大伙子人，都为东家的事儿忙活着，饿了这一大早晨了，她不紧着揍饭，还……还搁哪儿玩儿，她。”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大憨！……大憨！外边有人来哭丧儿了，咋办啊？。”
“咋办？陪着呗！还能咋办？”杨大憨没好气地回应着，推开葫芦，向外走去。
只听外面那人又道：“不是……这儿不是……得由孝子来答对吗？”
“孝子？这儿急等虾呛的，你上哪儿找少东家去？……那就是俺吧，俺先替少东家丁对着！谁儿让俺也姓杨嘞！”杨大憨又答道。
山菊跺了下脚，冲着杨大憨的背影道：“你才是玩儿呢！哼！”
“唉，算了算了！……这儿不都是为着东家的事儿，着急嘛！”葫芦摆着手，息事宁人地也向外走了去。
葫芦家的犹豫着，蓦地撩起衣襟，把大洋装进里面的兜里，然后，不敢看着山菊，又拿起来水瓢，继续朝锅里砂起了米。
71
红山镇通往金沟村的土道旁。
地边上的一处柴草中，杜保长趴着酣睡着。刚出来的太阳照在他斜趴着的脸上，晒得他十分惬意地叭哒着嘴。
有蚂蚁爬到了杜保长的脸上，杜保长闭着眼睛伸手挠似的的抓着。
有一会儿，杜保长诧异地一下子醒来，翻身坐起来，巴望着四周一会儿，纳闷地自语道：“这儿……是哪儿啊？俺咋就……睡在这儿啦呢？……这儿点熊酒儿喝的，可真不是个东西！”
杜保长的目光突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毛驴，驴脖子上挂着盒子枪。
杜保长紧忙摸了摸自己的胯上，自己的枪还在身上。
杜保长颇有些纳闷地站起来，可裤子一下子就掉到了脚脖子处。他紧着把裤子扯上来，可又不见了裤带。他转着磨磨儿地寻找着，在一个尿窝窝儿前，找到了他的布质的裤带，捡起来一边系着，小跑到毛驴的跟前，摘下了盒子枪，端详着，望着天空想着。
72
村街上。
杨俊家。
大门前杨俊的灵位前，一位面相憨厚的商人，背着钱褡子，跪着正在烧着冥纸，一边烧，一边伤心地哭着：“……杨先生，杨先生嗳！你咋说没就没了呢，杨先生？去年腊月，你去朝阳城，到我的店里买大车轱辘，咱俩喝了三天的小酒，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咋现今你一下子就没了，你可想死我了嗳，我的哥哥啊，杨先生……”
一旁许多人搓手顿脚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杨大憨从杨俊家的院子里出来，看见商人自己在哭着，冲着围观的人道：“****娘的，咋都看着啊，也回个礼儿啊？！”
边说着，杨大憨紧着就拿了冥纸，跪在商人的身前，也大哭了起来：“东家啊！你死的好冤枉啊东家！你的好友大老远的来看你了，你就睁开眼睛看看吧，东家啊！”
哭着哭着，杨大憨又突然刹了声音，一边烧着冥纸，歪着头低声的问商人道：“……敢问老哥打哪里来？”
商人摇着头，顾自烧着冥纸。
杨大憨：“是俺东家欠着你的钱吧？”
商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杨大憨爬起来，一边向起搀着商人，道：“行了，老哥，您的心意俺东家领啦，您先起来，等俺给你磕个孝头，咱屋里歇着去！”
商人被扶起来，抹着脸颊上的泪水，道：“不必，不必。”
杨大憨：“那您先进屋歇着，等过会儿……”
“也不必啦，我这儿哭上两声，心里痛快痛快也就行了。”商人说着，跟着杨大憨向着院子里走去，一边又道：“……要是说起你家东家啊，那可真是个一言九鼎的大好人呢！……那还是去年腊月初八的时候，他去了我们朝阳城，在我的店里拿了两个大车轱辘，正好是钱不凑手，也欠了我两个儿，还给我打了欠据。后了来家也叫人给俺捎了过去。可他的欠据还搁我的手上，我也一老是想着过来还给他，可他……这一下他没了，这……也就了了吧！……我是来你们红山镇上办货，原本呢，还想着和他再聚一聚，唉！谁承想……唉！这人啊，咋就跟根儿灯草似的，说没就没了呢？”
商人一边说着，好不容易从钱褡子里找出了欠据，看了看就要撕掉。
杨大憨赶紧阻挡着：“你还先别，老哥！俺东家的为人既然您了解，您要是真撕了，那不等于是在骂俺们少东家吗？…… 您还是先收着，收着，等俺少东家能起炕儿了，俺就跟他说，跟他说。”
商人：“怎么地，你们少东家的身子骨也不太好？”
杨大憨：“哪儿啊，这儿不是为着俺东家的事儿，着急了嘛！”
商人：“那我……可得看看去！”
“这……”杨大憨一时犯了难，俩人也刚好走到了穿堂屋前，杨大憨便故意的朝正房的方向伸了伸脖子，一边往客房中让着商人，道：“那好吧，您先请到客房里喝口水儿，歇一会儿，等俺先去上房里看看，要是俺少东家方便，俺立马儿就过来请你！”
商人通情达理地停住，冲杨大憨躬身摆着手：“您请您请，我在这儿里侯着就成；……请请请！”
“那俺先失礼啦！”杨大憨向着院子里走了去。
73
土道旁，杜保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使劲地一拍额头，又就地转了个圈，自语道：“哎呀！……你瞅瞅你瞅瞅，你瞅瞅俺这儿记性！……这儿不是丁协卫的枪吗？……这酒喝的，五迷三道的，咋就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呢？俺咋就把他的枪给拿来了呢？这儿可怎么得了？”
说着，他赶紧上了毛驴，打着毛驴向着红山镇的方向走了去。
74
红山镇。
丁协卫带着几名保安风风火火地来到红山镇酒馆前。
丁协卫铆足了劲朝着酒馆关着的门上踹了一脚，心急火燎地嚷道：“开门开门开门！你妈了个巴子的，快给老子开门啊；开门！”
一旁跟来的保安们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打着哈欠。
路边上，几名做买做卖的人诧异地停住脚步，向这边看着。
良久，酒馆万老板一边纫着衣服袖子，从里面拉开了半边店门，打着哈欠道：“这是要揍啥呀，这儿一大早晨的；俺们向来都是老爷儿一杆子高的时候才开店，你们不知道吗？……哦，是丁协卫啊？你们……昨格儿也没告诉……今格儿一早晨还要来吃吗？”
丁协卫一把把万老板从里面给薅出来，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吃，吃你妈了个巴子的头！你想害死老子是吧？……你妈了个巴子的，把他的店给俺砸喽，砸！”
丁协卫一边拳打脚踢地教训着不明就里的万老板，一边怂恿着保安们。
保安们相互面面相觑了一番，好似忽然也来了兴趣，纷纷的出手，有的还涌进酒馆里面去；只听见里面传出一片乒乒砰砰、稀里哗啦的声音。
“咋地啦？你打俺干嘛啊，你？这儿到底是咋地啦吗？要死，你也让俺死个明白吗？”万老板捂着半张脸，一边躲闪着，一边辩解。
“打你，打你咋啦？俺还要打死你呢！你妈了个巴子的，俺要你偷，要你偷；老子的东西你也敢动？俺今格儿就是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丁协卫不依不饶地追打着万老板。
有许多看热闹的人渐渐地围了上来。
不远处，一辆牛车正在缓缓地赶过来。
75
土道上，杜保长打着毛驴急急的走着。
蓦地，杜保长突然又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