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在这儿!”杨大妮擦着眼睛,从人丛中出来,和周凤兰挽了手,向着外面走去。
杨大憨从东屋里出来,也喊道:“上坟?好啊!咱都去都去!……走,葫芦!”
说罢,杨大憨回头扶着伤了一条腿、拄着根棍子的葫芦,率先走出了房门去。
人们都在后面跟着,拥挤着,向外面走去。
699
村街上。
杜保长骑着毛驴,来到了张晋家的大门口。
等待着的伤疤脸看了张发家一眼,冲着杜保长不满地道:“你怎么才来呢,你?”
杜保长蘑菇着下了毛驴,慢腾腾地向着张发家的跟前走着,带着怨气道:“是梁队长,他就不待见俺,俺……就有啥法呢?”
“不待见你?……那你就没说,是俺叫你去的吗?”张发家道。
杜保长:“可就是因着俺提了你的大号,他、他他……”
伤疤脸:“他就怎么着啦?你就直说了吧,别卖关子啦!”
“他,他还踢了俺!”杜保长满腹委屈,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发家的脸色。
“踢了你?……他奶奶的,就是打狗,他还得看看俺的脸色呢!……走,你就跟俺去找他去!”张发家说着,气呼呼地就走。
杜保长看着张发家的背影欲言又止,又看着伤疤脸,小心地道:“俺……认倒霉,就不去了吧?”
“那哪成呢,没有了你这颗臭鸡蛋,哪还能做得成槽子糕呢?……走吧,你也就别啰嗦啦?”伤疤脸不依不饶地盯着杜保长。
杜保长无奈,回头拉了毛驴,想骑上去,又没敢,牵着毛驴不情愿地走了去。
伤疤脸向村街的另一头看了看,也倒背着手,走了去。
700
喜鹊娘、姜玫等簇拥着杨福来和周凤兰及杨大妮出了杨俊家的院子,向着村外走来。
“吁!”周老爹远远地看见周凤兰,下了毛驴,等在那里。
“是我爹来啦!”周凤兰看见周老爹,拉着杨福来向着周老爹的身边跑来,“爹,你怎么来啦,爹?”
“这儿、这儿是……福来吧?”周老爹不敢确认地看着杨福来,“……俺昨夜黑就做了个梦,说是你也不咋地嘞?不放心,俺就跑来看看;福头那小子还非要跟来呢!……咋,就没想到,是俺的姑爷就来家啦?……来!好小子!就让爹好好的看看你!”
周老爹扳过杨福来,左看右瞧着。
“爹,我们这还等着去上坟呢,爹;等来家再看,就不行吗,爹?”周凤兰撒娇地抱住周老爹的胳膊。
众人也从后面走了上来。
周老爹满意地推开杨福来:“成!俺就也跟着你们去上坟,也去看看俺那个亲家!”
一行人又继续向着村外走了去。
701
墓地里。
混混儿甲把一束烂漫的野花摆放在墓碑前。
野花遮挡住墓碑上的名字,只露出一个“丁”字。
不远处,喜鹊娘和姜玫也先后把一束野花放在另一处坟墓的墓碑前。
墓碑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蛾子”二字。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马华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目视了一下四周,开始讲话道:“同志们!乡亲们!今天,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好日子;赶走了日本鬼子,多年失散的亲人相见,在拜祭我们的先人之前,我们没有忘记为了我们的民族解放、独立和自由而牺牲了的先驱们……”
马华的声音向着旷野里铿锵有力地传播开去。
远处的山地里。
张晋和张浩汗流浃背,在老迈和孱弱地挖着地基。
群山之中,爷孙俩显得是那么的脆弱,然而,却又蕴含着幼芽萌发的活力与生机。
俄顷,张浩直起腰来,把铁锨插在土里,脱了上衣,顺势向着四处看着。
渐渐地,张浩看到了什么,走到一处高岗上,手遮眼棚向远处望着。
许久,张浩回过头去,看着正在挖着地基的张晋,道:“爷爷,他们好像是在给三娘上坟?”
挥动着的镐头,忽然顿在了那里。
张晋的身子也受了触动似的,僵在了那里。
墓地前,马华又继续的讲话道:“……是啊,我们不会忘记。无论他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为了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民,撒尽了他的最后一滴血,我们就要永远的纪念他们!……下面,请周凤兰同志讲话!”
人们的目光转向周凤兰。
周凤兰看着杨福来。
周老爹在一旁鼓励道:“去吧,孩子,你就去讲一讲你的心里话!”
周凤兰沉吟了一会儿,从杨大妮拎着的小筐里拿出半块“红山女神”坐像,郑重地走到蛾子的坟前,把半个“红山女神”坐像放在了墓碑上……
702
日军军营。
操场上,穿着军裤、白色内衣的日本兵们列队很有规则地跑着步。
一旁,保安们扬眉吐气地挺立着,看守着日本兵。
手拿马鞭站在高处的梁大磕巴收回目光,自语道:“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你、你、你、你们……也有今格儿?……备、备、备、备驴!”
梁大磕巴说着,转身刚想离去,却见张发家和伤疤脸已经到了面前。
张发家先发话道:“梁队长,怎么,不给面子吗;还非要俺亲自来请?”
梁大磕巴生硬地道:“咋、咋、咋啊就咋?俺、俺、俺、俺没、没、没、没工夫……和、和、和、和你……废、废、废啊废话!”
梁大磕巴向前挺着肚子撞去,没有撞动张发财。
“吆、吆、吆、吆那个吆、吆嗬?”梁大磕巴想来劲,朝着手心儿里啐了口唾沫。可忽然的,他又改变主意,绕开张发家,想要离去。
伤疤脸又挡住梁大磕巴的去路,强硬道:“不行,今天不管你说啥,也得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们带走!”
梁大磕巴歪着脸看着伤疤脸一会儿,伸出了手:“拿、拿、拿、拿来。”
“你,你要什么?”伤疤脸疑惑道。
梁大磕巴垂下眼皮,道:“中、中、中、中中央、央政府……的命、命、命那个就命、命令!”
“你奶奶的,老子是堂堂的****连长!”张发家发火道。
“你、你、你、你王、王、王、王啊王八羔子的!……俺、俺、俺、俺也是……正、正、正那个就正、正、正、正连级!”梁大磕巴向挺着身子,一手拽着衣领,给张发家看着领花。
“你……”
“你……”
两人僵在了那里。
703
杨家的祖坟前,站了好多的人,默默地凭吊着。
山菊忽然从山下举着一封信跑上来:“大少奶奶,信,俺……”
人们都看向山菊。
山菊跑上来,把信交给周凤兰。
周凤兰纳闷地打开信,刚看了个开头,就递给了杨大妮,杨大妮愣了一下,又递给了杨福来。
杨福来诧异地看着信。
杨二妮如泣如诉的话外音:
“姐姐,哥哥、弟弟,俺想你们……
姐姐……你过门儿了吗?
哥哥……嫂子娶回来了吗?
弟弟……你又长高了吗?
……都好几年啦,俺天天的都在想你们啊,姐姐,哥哥,弟弟……
自从六年前的那个傍晚,爹被人打死,俺被日本人救到了他们的队伍上,俺就再没看到过你们,俺想你们……
俺后来腿上的伤好啦,就被瞎咕噜叔叔带到了一个叫牛河粱的地方。那地方日本人的队伍正在修铁路,挖出了好多的石头坟,石头坟里有好多的玉挂件儿。瞎咕噜叔叔和俺学说中国话,也要俺向他学说日本话。白天,他就要俺陪他去周围的村子里收玉挂件儿;晚上,他还要俺帮着他念好多的中国书,上面说的,都是关于玉挂件儿的事儿……
……后来,瞎咕噜叔叔说,那些被挖出来的石头坟,很可能就是咱们所有人共同的祖坟!不知道哪一天,那个叫牛河粱的地方,一定会震惊全世界!
……再后来,俺就被瞎咕噜叔叔带来了日本国,白天,还是要俺给他念关于玉挂件儿的书;晚上,还要帮他挑拣从牛河粱带回来的好多好多的玉挂件儿!
……俺想你们呀,姐姐,哥哥,弟弟
咱爹,还有咱家的祖坟前,你们可要多给俺也烧上张纸儿啊,姐姐,哥哥,弟弟……”
杨二妮的画外音在山谷里回响着。
蓝天白云,树木草丛都在泣泪。
“妹妹,妹妹啊……俺的老祖宗,你就让她回来吧!回来吧……”杨大妮再也忍不住,趴在坟头上大哭着。
周凤兰和杨福来也跪在了祖坟前,流下了眼泪。
周围的人们,都在抹着眼睛。
704
杨俊家。
东屋的锅台前,大锅放在一旁,杨家的账簿、地契,规整地放在大锅里,杨大憨用掏筢疑惑地不断地掏着炕洞里的灰土,却不见半个大洋的影子。
杨大憨失落了,一屁股坐在锅台上,发起了呆……
###跋
公路向后缩去。
一辆悬挂着中、日两国国旗的高级公务轿车在风景旖旎的公路上疾驰。
这已经是2014年的夏秋时节。
前面,位于辽宁省朝阳市建平、凌源两县市交界处的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徐徐地映入了眼帘。
高级公务轿车在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的展厅前缓缓地停下来。
车门打开,两名工作人员先下了车,继而,从车厢里搀扶出了两位耄耋老人——两位年迈的女性老人,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国人农村服装,一位穿着日本的和服。
两位老人凝望着展厅上方的“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字样许久许久,蹒跚着向着展厅里走去。
展厅里。
一件经过修补的“红山女神”坐像与两尊“红山女神”玉像排列在一起,中间明显地空着两尊“玉像”的位置,宁静地矗立在玻璃罩中。
讲解员正在向游客们讲解着:“……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件展品,就是经过复原后的红山女神坐像。抗日战争时期,侵华日军为了运输侵华物资和兵员,开始兴修沈承线铁路,在修到辽宁省的建平、凌源两县市交界处时,意外地发现了红山文化遗址。但是侵华日军没有声张,在掠走了大量的文物之后,还把红山文化遗址中的石头,用作了铁路的基石……”
身着日本和服的耄耋老人仔细地看着展柜中的红山女神坐像,渐渐地直起身来,目光看向身边陪同的耄耋老人,眼浸着泪花,把颤抖着的手伸向怀里,良久,从怀里掏出两尊古色古香的“红山女神”玉像。
此间,隐约可以看出,她们就是当年的杨二妮和周凤兰……
杨国富
2013年9月28日至12月18日
初稿于辽宁朝阳、凌源。
2014年4月28日至5月20日
二稿于辽宁朝阳、凌源。
2015年2月21日至3月25日
三稿于辽宁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