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华仰躺着,先还静静地想着什么。蓦地咧了咧嘴,开始痛苦地蠕动着身子,渐渐地发出了呻吟声。
一旁刚刚睡着的喜鹊翻了个身,然后被惊醒了,愣模愣眼地坐起来,点亮了油灯,看着马华道:“咋了,马华哥?是你的伤又疼了吗?”
马华强忍着疼痛,道:“没事,喜鹊。……可能是子弹没有取出来,伤口里面化脓了吧?有点儿向外……鼓着疼。”
“那俺去叫俺娘吧。”喜鹊说着,站起来就要向窑洞外走去。
马华制止喜鹊道:“不用,喜鹊;你先给我口水喝,然后你听我说。”
喜鹊犹豫了一下,顺从地端了一碗水给马华。
马华喝了两口,把碗放在一旁,拉着喜鹊在他身边坐下,道:“喜鹊,你能告诉我,咱们这周边,哪儿有打鬼子的队伍吗?”
“打鬼子的?”喜鹊不明白地看着马华。
马华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喜鹊:“你真的没听说过?”
喜鹊摇摇头,又道:“啥样的,叫打鬼子的队伍?啥是鬼子?”
马华看着喜鹊,见喜鹊的眼神中露出的是真诚的不明白,这才道:“我相信你,喜鹊,是真的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也请你相信我,好吗?”
喜鹊点着头:“俺和俺娘,还有俺姜玫姐,一直都在相信你。”
马华:“那就好;那你先去睡吧。”
喜鹊:“那你的伤咋办?”
马华:“没关系,等再烂烂,子弹和着脓水一起流出来,也就好了。”
喜鹊咧了咧嘴:“那你该多疼啊?”
马华:“是很疼。可是忍一忍,也就挺过去了。”
喜鹊:“那俺明格儿一早,还去给你抓点儿药吧。”
马华:“也不用了。这种伤,你不能出去乱说,不乱说,就买不来对症的药,说了,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让人知道了,就不好了。还有,你出去了,让你娘挺担心的,弄不好再出了什么事情,更是得不偿失。”
喜鹊黯然道:“俺知道了。……可要是俺杨大伯还活着,也就好了;他认识好多的人,一定有办法。”
马华:“哦?……你杨大伯是谁啊?他是怎么死的?”
喜鹊:“他是俺家的东家。就是俺娘和姜玫姐把你捡回来的那天,俺娘让俺去请他,俺去了,结果看见……他被人给打死了。”
马华:“是吗?那,打死他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喜鹊:“也是给他家干活的人。是张晋家的六个儿子。”
马华:“那,他们又为啥要打死他呢?”
喜鹊想了想:“这儿个,俺也说不清楚。好像是俺杨大伯,不想再用他们干活了。”
马华:“就这么简单?”
喜鹊:“嗯!”
马华思索着,良久,道:“好了,喜鹊,先去睡吧,不早了。”
“那好吧。你要是再疼,或是想喝水啥的,就喊俺一声。”喜鹊说着,又和衣躺下了。
“好。”马华回答完喜鹊,依旧眼看着窑洞顶,思索着。
145
喜鹊家。
屋子里已经灭了灯。
炕上,姜玫侧身躺着,凝神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仰望着屋顶,呢喃地说着:“……也就是俺们搁这儿落脚儿的那年夏天吧,日本人也来了这里。他们也看不出有啥事儿,就是天天的搁这儿山里面转悠。先看着他们也怪好儿的,有时候找咱要口水喝,虽说是听不懂他们的话儿,可也有说有笑的……”
喜鹊娘的思绪渐渐地回到了过去。
146
夏季,青翠欲滴的大山里,一些日本国籍的勘探专业人员在崇山峻岭中勘察着,许多的日本兵作为护卫,闲散地或单独,或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抽着烟,或歇息着。
团山在一处岩石前,手拿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岩石的纹理。看到疑惑处,还用地质锤砸下一些碎屑,进一步研究着。
跟在团山后面的两个日本兵,一个瘦高,一个矮胖,渐渐地感到无聊,两人一起说着话,向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走去;俩人在大树下坐下来,摘去了头上的风帽,纳着凉。
矮胖的日本兵取下自己的水壶喝水。但水壶已经空了。他便有些蛮横地抢过瘦高日本兵的水壶。但瘦高日本兵的水壶也见了底。矮胖日本兵颇有些泄气地把水壶丢在地上,仰面躺了下去。
瘦高日本兵的目光忽然定格在远处。
但只见,稍远处,喜鹊正领着妹妹香儿在野地里抓蚂蚱玩儿,再稍远处,就是喜鹊的家,房子、院落依稀可见。
瘦高日本兵回头朝矮胖日本兵捅了捅,矮胖日本兵坐起来,朝着瘦高日本兵手指着的方向看了看,两人便都站起来,背着枪,朝着刚才手指的方向走了去。
147
漫地中,一只硕大的蚂蚱趴在草丛中。
喜鹊扬着手准备拍住蚂蚱。
可一瞬间,蚂蚱跳飞起来跑了。
喜鹊失望地抬头看着蚂蚱飞去的地方。
瘦高和矮胖的日本兵出现在喜鹊的视线里。
瘦高日本兵用日语道:“喂,小孩!你们玩儿得好开心啊?”
喜鹊惧怕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日本兵。
矮胖日本兵用日语道:“你们住在附近吗,小孩?”
喜鹊听不懂,霎时又看到了日本兵枪支上的刺刀反光,更加惧怕,先是拉住了香儿的手,渐渐地,背起香儿,朝着不远处的家里跑去。
“喂,小孩,别跑!”两名日本兵用日语喊着,紧紧地跟在喜鹊的身后。
“娘!娘!”喜鹊背着香儿恐惧地跑进院子。
喜鹊娘纳闷地从屋子里快步出来:“咋地啦,喜鹊,香儿?”
正说着,看见院子外面日本兵已经走了过来,喜鹊娘赶紧从喜鹊的背上抱过香儿,又把喜鹊挡在身后,看着日本兵:“你们要干啥?”
日本兵在院子的门口忽然顿住,变得很有礼貌。
瘦高日本兵拉住已经进了院子的矮胖日本兵,又退回到院子外面,冲喜鹊娘用日语道:“你的,不要怕,大嫂。”
矮胖日本兵也用日语道:“哦,我们,只是口渴,想向您讨口水喝。”
喜鹊娘听不懂日本兵的话,警惕地看着日本兵。
两名日本兵诧异地相互叽咕了几句什么,瘦高日本兵连比划,带用日语道:“我们的,口渴,喝水,喝水……你的,懂吗?”
喜鹊娘还是不明白,却更加警惕地看着日本兵。
矮胖日本兵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糖果,朝着喜鹊娘展示着,用日语道:“我们的,可以……用这个……的换。请你给我们口水喝,可以吗?”
喜鹊从喜鹊娘的身后露出脑袋,看着日本兵手里的糖果。
香儿也从喜鹊娘的怀里朝日本兵手里的糖果够着。
喜鹊娘把喜鹊重新挡在身后,又拉回香儿的手,让香儿背对着日本兵,看不见日本兵手里的糖果。
两名日本兵都很无奈,相互着急地用日语说着什么。
忽然瘦高日本兵想起了什么,连忙摘下自己的水壶,朝喜鹊娘晃动着,又拧开了盖子,朝地上控着,只见水壶中并没有水流流出,又朝着自己的口里倒着,向喜鹊娘示意着,用日语道:“我的,口渴了的,想喝水的……”
“哦,你们是想喝水吗?那你们等着啊!”喜鹊娘似乎明白了,抱着香儿,拉着喜鹊,进了屋子。
不久,喜鹊娘依旧抱着香儿,身后跟着喜鹊,端着一瓢水走出来,到两名日本兵的面前。
矮胖日本兵刚想接过水瓢喝水,被瘦高日本兵打了下手,用日语道:“你的,要防毒药的有!”
矮胖日本兵愣了愣,用手指着水瓢,示意让喜鹊娘先喝,并用日语道:“你的,先喝一口的!”
喜鹊娘不明白地看着日本兵:“你是问用这个家什儿怎么喝吗?……你瞧,俺先喝给你看。”
喜鹊娘端着水瓢喝了两口,示意给日本兵看。
日本兵很注意地观察着喜鹊娘脸色的变化。
这时,喜鹊娘怀里的香儿也趴到水瓢前,喝了一口水。
“你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两名日本兵相互看了看,立即眉开眼笑,一边伸着大拇指,用日语称赞喜鹊娘道,一边轮番接过水瓢,喝起了水。
矮胖日本兵喝完了水,看着喜鹊娘怀里的香儿可爱,重新掏出糖果来,递给香儿。
香儿接了过去。
喜鹊娘笑着冲香儿道:“呦!这么不眼生啊,给你就要?……快,谢谢叔叔!”
香儿身子挺着够过去,在矮胖日本兵的脸上“啪”地吻了下。
两名日本兵先是一愣,继而舒心地开怀大笑起来。
“娘,俺也想要!”喜鹊探出身子来,仰头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道:“你大啦,不行和妹妹争嘴。”
瘦高日本兵似乎感觉到了喜鹊和喜鹊娘在说什么。便一边向衣兜里掏着,蹲下身子,朝喜鹊招着手,用日语道:“你的,也很可爱。来,我这里有。”
瘦高日本兵说着,把掏出来的饼干向着喜鹊递去。
喜鹊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道:“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吧。也谢谢叔叔!”
喜鹊接了饼干,道:“谢谢叔叔!”
瘦高日本兵仰着头哈哈哈地笑了。
这时,喜鹊娘也放下了香儿,让他自由自在地玩着,自己拎着水瓢进了屋子,又端了一瓢水出来走到两名日本兵前,朝日本兵比划着,要他们的水壶:“来,俺把你们的水壶也给灌满了吧;这儿大热的天儿,不看你们一会儿还渴。”
两名日本兵本来已经和喜鹊和香儿玩儿在了一起,但看着喜鹊娘又端着水出来,向他们示意,还是有些怀疑。
喜鹊娘不明白地看着两名日本兵:“俺是说,俺给你们的水壶也灌上,明白吗?……待会儿你们要是再渴了,好喝呀?”
喜鹊娘连说带比划地,说到情急之处,端着水瓢,自己又无意识地喝了一口。
两名日本兵这才相互点点头,拿下自己的水壶,递给喜鹊娘。
喜鹊娘仔细地朝水壶里灌着水。
喜鹊大着胆子,好奇地摸了下瘦高日本兵的枪。
瘦高日本兵朝喜鹊摆了摆手,又眯着一只眼睛,用手比划着远处,嘴里发出了“叭沟儿”的一声。
喜鹊吓得倒退着,脚绊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名日本兵哈哈大笑。
喜鹊娘和香儿也跟着都笑了。
这时,远处山上响起了哨子声。
两名日本兵连忙站起来,从喜鹊娘的手里接过水壶,相继朝喜鹊娘一躬身子,朝远处山上跑了去。
“欢迎你们再来!”喜鹊娘惬意地用手梳拢着额前的头发,朝日本兵摆着手。
148
现实中,喜鹊的家里。
漆黑中,喜鹊娘的脸上带着由衷美满地笑意:“……这儿日子,要是就这儿样的一直过下去,他说他们的话,俺说俺们的话,也甭管相互间听不听得懂;俺种俺的庄稼,他当他的兵,咱谁儿也不欺负谁儿,该多好呢?”
姜玫已经坐了起来,两手抱着支起来的一条大腿,下颌也放在腿上,看着喜鹊娘。
喜鹊娘继续憧憬着:“……慢慢的,咱的日子富裕了,他们也都不再扛枪了,咱就一块堆儿的过着这儿样的好日子……”
149
怪石山洞里,没有点灯。
张老大、张老二和张老五、张老六各自蹲在不同的角落,张老六肩头一抽一抽地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