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杨福来跑过一片墓地,猛然停住,渐渐地又走回到墓地前。
几座高大的坟茔拱卫着一座更加高大的坟堆,高大的坟堆前竖立着挺拔的墓碑,夜幕中,墓碑上的字依稀可辨:杨氏宗祖
渐渐地,杨福来跪倒在坟茔前,深深地磕下头去,哽咽道:“列祖列宗,俺……杨福来……给你们……磕头啦……”
冷风飒飒,坟头上的荒草颤抖着,高大的墓碑沉重地耸立着。
杨福来跪着,已经直起了身子,用两手痛苦地揉搓着胸脯,痛断肝肠地道:“爹!……爹……”
不远处,张发家正跳跃着追上来。
稍远处,张发财也在踉跄着赶上来。
杨福来咬牙抹去眼泪,又一个头深深地磕下去,然后毅然站起来,急急地向着大山的深处跑了去。
24
张发家追到墓地前,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打了个滚站起来,一边伸手摘弄着绊在腿脚上藤蔓,一边道:“奶奶的,真你娘的晦气!”
张发财强撑着趔趄到张发家的身边,蓦地看到墓碑,打了个冷战,咽着唾沫道:“三哥,咱……别追了吧?”然后又胆怯地瞥着墓碑,解释道:“……看样子,他……他有他们家的祖先保佑着,咱追不上他了。”
张发家摘落开腿上的藤蔓,也扫了眼墓碑,禁不住也打了个冷战,嘟囔道:“晦气!……也算他小子命大。”
说着,张发家心有不甘地率先向回走去。
张发财喘着气,目光不经意地又看到了墓碑,心里发毛地也赶紧跟在张发家的身后。
25
杨大憨家。
大门被“哐嘡”一声推开,一位村民趔趄着,背着杨大憨,山菊在后面扶着,进了院子。
村民向着屋子前走了几步,又艮迟着等待着,山菊赶紧跑到前面,开了屋子的门。
村民背着杨大憨进了屋子里去。
50多岁的大憨爹半瘫痪地躺在炕上,正两眼向上使劲地望着,着急得什么似的。
见村民背着杨大憨进来,还不等把杨大憨放在炕上,大憨爹就断断续续地道:“俺……听着……这儿村街上,狗咬吵吵的……是咋地啦?……还听见……俺家大憨嚷嚷,是俺东家……就出了啥事了吗?”
村民把杨大憨放在炕上,喘息着,道:“嗨!你还说呢!……是杨先生,让张家的那哥几个给打死了。……这儿会儿上,谁儿谁儿的听了,连躲都还来不及。就你家大憨,还上赶着的去和人家哥六个儿打;你说他傻不傻啊?”
山菊随手把杨大妮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放在一边,点上油灯,上了炕。
大憨爹迟钝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村民。
村民怔住了,又疑惑地道:“……俺……没……说错啥吧?……哦哦,俺、俺这儿还有泡尿憋着……”
村民生怕摊事儿似的,躲躲闪闪地跑走了。
“唉!……这人呢,咋都……这样呢?”大憨爹半晌才扭回头来,看着山菊穿着鞋翘着脚跪在炕上,一边抽搭着,给杨大憨的脑袋底下垫了枕头,道。
26
山野里。
向回走着的张发家在杨二妮坠落的沟壑前停了下来;试探着向沟壑下探望着。
张发财心情忐忑地向后望着,也走上来,一时没注意,撞到了张发家的身上,险些没把张发家撞下沟壑去。
张发家趔巴着稳住身子,冲着张发财不满地道:“嘁;干啥呢?眼睛叫狗添啦?……也不看着点儿!”
张发财仍心有余悸向来路上看着,又小心翼翼地向沟壑下看了眼,一边向后退着,讷讷道:“咱……不啥,就还是快走吧,三哥?”
“怕啥?……就冲你恁么说,俺还偏要看看她摔成了啥瘪犊子样呢;要是没死,俺就再给她一石头!”张发家瞪着眼睛冲着张发财道,并绕道儿向着山下走去。
张发财又小心翼翼地向沟壑下探望了一下,也悻悻地跟在张发家的身后。
本来已是傍晚,天光有些黑黢黢的;山沟里的光线更是黯淡。
团山蹲在昏迷着的杨二妮的身前,抓着杨二妮脖子上的玉佩看着。渐渐地,他的目光又转移到杨二妮的脸孔上;似曾熟悉的样子,更让他疑惑。
忽然,张发家和张发财从远处的土坎子上面出溜下来。团山霍地把手电照向张发家和张发财。日本兵也拉动着大枪的枪栓,对准了张发家和张发财。
张发家和张发财一下子被惊住,顿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团山。
对峙着良久,团山站起来,摸着手枪,骂道:“八嘎!”
张发家和张发财对视着。
团山又骂了句“八嘎”,然后用日语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想要害这个小女孩吗?”
张发家和张发财更是面面相觑,听不懂日语,也不知如何是好。
“八嘎!”团山拽出了手枪,又用日语说道:“你们简直是在找死!你们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
“哦!太君,太君;别、别开枪,别开枪!”张发财赶紧惧怕地用手摆划着,向后退去:“……俺们,俺们没、没别的意思,就是打这儿路过,啊,路过;……俺们这就走,这就走!”
张发财拉了张发家一下,向后退了好一段路,然后俩人狼狈地跑了。
团山看着张发家和张发财跑进草木中去,这才把手枪插回枪套,又回到杨二妮的身边,仔细地打量着杨二妮的脸孔,继而,目光重有落到杨二妮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上。
团山沉吟着,霍地,他回头用日语命令日本兵道:“你的,把车子的,开过来的!”
“哈依,团山曹长!”日本兵立正答应一声,背上大枪,向着摩托车跑去。
俄顷,摩托车发动着火,开到杨二妮的身边停住,团山谨慎地抱起杨二妮,坐进了拖斗里;然后,摩托车顺着沟底的土道颠簸着开了去。
27
杨大憨家。
炕上,山菊半跪着用一条旧毛巾给杨大憨擦着脸,嘤嘤地啜泣着:“……大憨,大憨!……你咋就恁么傻呢,大憨?你往前可不是这儿样的啊,大憨!你哪儿就打得过人家哥六个呀,大憨?大憨……”
躺着的大憨爹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唉……!你也竟说,那东家的家里……出了恁么大的事儿,你就让他……看着不管?”
山菊啜泣着:“可他……一个人哪就打过得人家六个啊?”
大憨爹也心疼地歪着头,看着昏迷着的杨大憨:“可也……是啊;你咋就……恁么……虎呢?!”
“噗……呃呵呃呵呃呵!”杨大憨忽地嘴里吐出一口气,又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睛,然后,又身子一挺,坐了起来:“日……你娘的!……敢对俺的东家下手,……你还敢打俺?……俺****的娘啊!”
“哎!哎……大憨,你醒啦?你、你别动啊?……你的头上还有伤呢!”山菊有些手忙脚乱,胡乱地忙活着想按杨大憨再躺下。
“嗯?”杨大憨疑惑地四处撒摸着,用手摸着头,咧了咧嘴:“俺、俺这是咋地啦?俺是被打晕了吗?……东家家里就咋样啦?”
“你,你还说呢?你?你都快急死俺啦,”山菊扔下毛巾,坐到炕上,一边抹着眼睛,松了口气道。
“咋?你说啥?……你是说,东家的事儿,还没完吗?”杨大憨努力地想了一会儿,道;忽地挣扎着想要下地去,“……不成。那不成!……不管咋,俺就还得回去,咋也得给东家看着家,等着少东家来家啊!”
山菊:“可你头上的伤……”
大憨爹也与山菊同时开口,摆着手断断续续地道:“去吧,去吧,你就让他……麻溜儿地……去吧,大憨媳妇,山菊!……如今,咱东家……出了事儿,咱多给他家里……经心着点儿,这儿也才是……咱的本分啊!”
“俺……不打紧儿!”杨大憨还是下了地,剧烈的头痛使他的身子晃了晃,他两手抱着头有一会儿,蹒跚着,走出了屋子去。
“嗳,大憨,你把这儿个也给拿回去。”山菊下到地上,目光所见,看到了她那时候放在一边的杨大妮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像是忽然想起来,手里抓起“红山女神”玉像追出屋子去。
但只听外间屋子里传来杨大憨的声音:“啥呀?……这儿都啥时候啦,你还顾着这个破石头像?”
随后又可听到“当啷”一声,有东西扔在锅盖上的声音。
“那你可当心点儿!”继而,山菊拿着杨大妮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又回到了大憨爹的屋子里。
28
摩托车载着团山抱着杨二妮,行驶在土道上。
远处,红山镇已经依稀可辨。
摩托车减速,驶进了没有多少行人的红山镇。
29
日军军营内。
高高的了望塔上,日军大尉竹内,正在用望远镜四处了望着。
望远镜里忽然出现了载着团山的摩托车;驶进了红山镇。
竹内调整了一下望远镜。
望远镜中清晰可见摩托车车斗里团山抱着的昏迷不醒的杨二妮。
竹内放下望远镜,想了想,向着了望塔下走去;一旁站岗的日军,连忙给竹内敬了个军礼。
30
镇子的另一端,是保安队的营地。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丁协卫和杜保长站在队长梁大磕巴的办公室前:丁协卫抱着膀靠在一棵树上,眯着眼睛,脑袋有些耷拉着,身子像是睡着了似的,不时地大幅度地晃动一下;杜保长等得实在是不耐烦了的样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仰头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空,急得转了个圈子,抱怨着,又试探地向丁协卫道:“这儿这儿……这儿都叫啥事儿吗?……丁协卫?……丁协卫?……要不,您就去……再给催催队长?!”
“嗯?……啊!”丁协卫猛地醒过来,看看天空,也打了一个哈欠,眨巴着眼睛道:“……你才刚儿说啥?”
杜保长急得什么似的:“哎呀,你看看,你看看,这儿都啥时候了吗?……俺是叫你……不啥,就再去……给队长说说?!”
“说说?”丁协卫装傻地冲梁大磕巴的办公室看了眼,又冲杜保长道:“说啥呢?……说啥来着?”
杜保长:“哎呀,你看看你看看,你咋就给忘了呢?”
丁协卫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这才想起来似的,道:“哦!那好吧。那俺就再去给你……说说。”
丁协卫摘了帽子,把帽兜冲上,用手指弹弄着,身子却没有动地方。
杜保长亘迟了一会儿,无奈地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没好气地扔进丁协卫手里的帽兜里。
丁协卫摸起大洋,不经意似的看了看,又在手里掂了掂,这才戴上帽子,向着梁大磕巴的办公室前走了去。
“这儿都叫啥事儿吗?俺就哪有钱吗?”杜保长不满地嘟囔道。
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的丁协卫停住,回头看着杜保长,欲言又止的样子。
杜保长愣了一下,赶紧扭过身去。
丁协卫正了颜色,又踱着步倒背着手走回来,绕到杜保长的面前,仰着头看着天,把一只手平伸到杜保长的面前。
杜保长有苦难言地欲言又止,无奈地把手伸进衣兜里,下死劲地又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丁协卫的手上。
丁协卫脸依然看着天,平伸着的手若无其事地掂量着那块大洋。
杜保长嘟着嘴好久,终是拗不过丁协卫,有些气急败坏地又掏出一块大洋,拍打到丁协卫的手上。
丁协卫这才不屑地看了看,然后堂而皇之地把大洋装进衣兜里,又朝着梁大磕巴的办公室门前走去。
在办公室的门口,丁协卫停住,歪着脑袋看着杜保长。
此时的杜保长已经仰起了头,被噎了似的,正伸着脖子一耸一耸地打着咯。
“妈了个巴子的,你倒是再得色儿呀?……不拿老子当回事,俺就整你个猴拉稀样!”丁协卫咬着牙,小声地道。然后抻了抻衣服,又正了正帽子,回头立正,冲着门里道:“报告!”
半晌,办公室里没有声音。
丁协卫又回头看了杜保长一眼,试探着轻轻地拉开办公室的门。
31
梁大磕巴的办公室。
屋子里没有点灯。
梁大磕巴正在焦躁不堪地踱着步子。
房门被拉开一道缝;丁协卫把脑袋挤进来,看着梁大磕巴一会儿;见梁大磕巴没说什么,丁协卫这才把身子挤进来,又随手关上了房门。
“队长,妈了个巴子的……”丁协卫向梁大磕巴跟前走了几步,刚要说什么,梁大磕巴却把目光倏地看向了他。
“嗯?!”梁大磕巴猛地顿住脚步,扭着头看着丁协卫,皱着眉头道。
“哦,是是……是他妈了个巴子的!”丁协卫赶紧用手朝外面指着,又忙自我解嘲地忙着到办公桌前,拿下灯罩,点上了油灯。
梁大磕巴这才渐渐地放松下来,努着嘴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又咧着嘴像是自语地道:“王、王、王……”
“王、王王八羔子的!”丁协卫赶紧给梁大磕巴接上一句。
梁大磕巴冲着丁协卫嘟着嘴抹搭了两下眼睛,又继续道:“……那、那、那、那个杨、杨、杨……”
“是杨、杨啊就俊,杨俊,……嘿嘿嘿,队长;你瞧俺这儿嘴,咋就也瓢了呢?……是金沟村的杨俊,杨先生;队长。”丁协卫谄媚提醒梁大磕巴道。
梁大磕巴又抹搭抹搭眼睛,黑着脸瞅着丁协卫道:“他、他、他、他不是……不是、不是……和、和、和、和日、日、日本人,挺、挺、挺、挺好……好的吗?哪个、哪个、哪个……就、就、就、就敢……敢、敢……”
丁协卫急得颠哒着脚道:“是啊是啊,队长;所以说呢,俺也说是这儿事,……他妈了个巴子的,那个……它难办?!”
梁大磕巴嘟起了嘴,不满意地看着丁协卫。
丁协卫试探着道:“可咱要是真不管,那日本人他……会不会还找咱的的碴儿呢;他妈了个巴子的?”
梁大磕巴显然是又来了气,“咚”地一下把手拍在桌子上,翻着白眼。
丁协卫身子一激灵,干嘎巴着嘴,也不知道再该说什么是好。
32
摩托车驶进军营里停下。
团山抱着杨二妮跳下摩托车,用日语喊道:“军医!军医!”
一旁的屋子里,急忙跑出来半中半日装束的翻译官,用半中半日的语言迎合团山道:“团山太君!团山太君!……你可回来啦;竹内大尉正在为你的迟归着急。”
团山用日语道:“没什么。你马上去把军医给我找来。……这个中国小女孩子,她负伤啦。”
“嗳,嗳!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翻译官谦卑地用日语回答着,想要离开,又认出了团山抱着的杨二妮:“嗯?……这,这这这……这不是金沟村沟前村里杨先生家的二小姐吗?”
团山疑惑地,用日语道:“嗯?……你的,认识这个女孩子的?”
翻译官也用日语道:“是的,是的。……报告团山太君,这个小女孩是金沟村前沟村杨先生家的二小姐!”
团山疑惑而又仔细地看了看杨二妮,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情,用日语道:“哦啊……是地,是地。谢谢你提醒了我;我也想起来了,就是她!……她好像是受了重伤。请你马上去把军医给我找来,给‘二小姐’的,疗伤的要紧。”
“哈依!”翻译官跑走了。
团山小心翼翼地抱着杨二妮,朝着一旁的房子里走去。
竹内从了望塔上下来,以标准军人的军姿,款款地走过来。
竹内绕过一处堆放着的物资,直接走进了团山走进去的房子。
房子里一间用日文标注着“医务室”的屋子里,团山陪同着日军军医,借着翻译官提着的马灯光亮,在给病床上的杨二妮检查诊治创伤。
竹内打开门进来,用日语道:“团山曹长,你又回来晚了。而且,为什么还要带一个中国的女孩子进我们的营房?难道你不明白这是我所不允许的吗?”
团山向竹内敬礼,用日语道:“报告竹内大尉,我因为工作回来晚了,请您谅解。至于这个女孩子,他可是一件大大的宝贝,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嗯,请……容许我以后再单独向您汇报。”
团山的目光犹疑地偷睃着翻译官。
竹内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用日语追问道:“哦?……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是一件什么样的宝贝,请你立即的向我说明白。”
“这个……”团山用日语回答竹内,眼睛不由得有些顾忌地看向翻译官,翻译官的目光刚巧无意中瞥向团山,又赶紧回避开去。
“说呀,是什么样的宝贝?”竹内又用日语追问道。
“哈依!”团山垂下头,却不肯再说。
竹内疑惑地看着团山,目光又渐渐地转向翻译官。
“嗳,醒啦醒啦!”这时的翻译官像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团山对他有所顾忌,忽然松了口气地自语着,又用日语向团山道:“……报告团山太君,谢天谢地,‘二小姐’她醒过来了!”
“喔!”团山借机赶紧走向病床前。
竹内也跟了过来。
但只见杨二妮眨动着眼睛,忽然一下子睁开,诧异地向四处看着。
杨二妮渐渐地看清了眼前的团山,“哇”地一声哭着,一下子坐起来,想要抱住团山,道:“‘瞎咕噜’叔叔,‘瞎咕噜’叔叔,俺爹,俺爹他被人给打死了,你要给俺报仇啊,‘瞎咕噜’叔叔,‘瞎咕噜’叔叔……”
“啊?!”翻译官禁不住吃了一惊。
但是,几名日本人却听不明白杨二妮说的中文。
“……他在说什么?”团山目光看向翻译官,用日语道。
翻译官先还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目光也显得有些游移不定,用日语回答道:“哦!……她,她她……好像,好像是在说,说……”突地,翻译官拿定了主意,一本正经地道:“报告太君,她是在说,她的父亲被人给打死了,请求太君为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