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兰不急不缓地道：“论说呢，我和我姐姐和弟弟今天是来，是想看看大伯。咱们都是一个庄儿里的住着，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也是怕大伯再有个啥闪失。第二呢，也是想和你们探讨一下我公公的事儿。……不管怎么说吧，人是给你们家的人给害了的，也不能就那么白死了，对么？……而至于你们家遭了那么大灾殃，这好像是……和我们杨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
蛾子：“可是，大少奶奶，……俺爹他，自格儿也说，这是俺们的报应。可是，俺爹他都那么大的岁数啦，你就真的……还要俺们，再出个人……去给东家赔命吗？……这儿可真的是……也要了他的命啊，大少奶奶？”
周凤兰目光转向杨大妮。
杨大妮被气得呼哧呼哧的：“……可是，可是那要是照你恁么说，那俺爹他，就白死了吗？”
杨大妮说着，抹起了眼泪。
蛾子“窟嗵”一下跪在地上：“大姑奶奶，俺……俺，都是俺的爷们儿惹的祸，是俺对不住东家，不地，你就让俺……你就让俺……去给东家赔命吧，大姑奶奶！”
蛾子跪爬到炕沿前，两手够着炕上的杨大妮。
“你要干啥？不许气俺的大姐！”杨福头不谙世事，腾地站起来，指着蛾子道。
“大姑奶奶，小少爷……”蛾子凄凄惨惨地哭求着。
杨大妮也在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
“福头，你先坐下来吧。……咱们事儿有事儿在，总也得想个法子解决，是吗？”周凤兰把杨福头拉着坐下，像是在和杨福头商量。
张晋忽然老迈地放声痛哭了几嗓子，也委古着跪下，道：“……大少奶奶，……你要是不嫌俺……老啦，就让俺……去给东家赔命，完后，……变牛变马，俺也得去报答你们啊，大少奶奶……”
周凤兰端起小碗，喝了口水，又缓缓地道：“……你们也都先起来吧！……其实呢，我和姐姐也已经事先商量过了，事情呢，也没你们想的……就那么复杂。……人都说，人死如灯灭。不管怎么着呢，死了的，是再也活不过来啦。我们呢，也不想就此和你们张家结为世代的仇家。可不过呢，我们不让你们赔命，可钱财上，你们总也得赔给我们杨家些，你们说，是吗？”
张晋和蛾子都错愕地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抚摸着杨福头的脑袋，又道：“……我们呢，也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人家，也不向你们狮子大开口，你们看，你们就拢共的赔给我们，五百块大洋，成吗？……这已经是不多了吧？且不说，要是我公公在的时候，年年地，给家里的进项不止五百块，你就说吧，他这一没，我们杨家为他操办的这场后事，又何止是一百块呢？”
蛾子看着周凤兰，转向杨大妮，又看着张晋：“俺……真个就……没听错吗，大少奶奶，大姑奶奶？……爹？”
张晋先还精神振奋着，可渐渐地，又绝望了：“……可是俺……们家，这一下子，就上哪儿去……筹集……这么多的钱啊，老天爷？”
周凤兰看着杨大妮：“姐姐！……还是你和他们说，好吗？”
杨大妮抹去眼泪，咬着牙道：“五百块！再一个子也不能少啦！……俺们也不逼你，你们就一年还俺们一百块好啦！要是不中，就还是去找官家论理！”
307
村街上。
张晋家大门口的四周，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杨大憨急得什么似的，在张晋家的大门口转悠着，几次想要冲进去，但看见葫芦蹲在墙根儿处抽烟，没事儿的样子，便又止住了。
杨大憨朝着葫芦走去。在葫芦的身边刚蹲下，就又站起来，折回到大门口，向里面巴望着。
张晋家的院子里，虽然乱糟糟的一塌糊涂，但却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近乎是很荒凉。
杏的屋子“呀”地一声门开了。
良久，张发财幽灵似的飘出屋子，站在屋门口，身子没根儿似的摇晃着，渐渐地站稳，仰脸看向了空中。
空中，太阳正处在上午十点左右的位置，发出着刺眼的光芒。
张发财受了刺激，打了个很响的喷嚏，然后，流了满脸的泪水，懒洋洋地擦拭了许久，晃荡着身子，半步倒似的挪着步子，向着大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迟钝着停下，回头盯着张晋的屋子，好一会儿，离了歪斜地向张晋的屋子走去。好不容易捱到了张晋屋子的门口，扶住门框，喘嘘着歇了一会儿，又猛古丁地进了屋子去。
308
张晋的屋子里。
杨大妮已经下了地，正在看着周凤兰坐在炕沿前慢慢地穿着鞋子。杨福头站在炕沿上，也在等待着周凤兰穿好鞋子。
张晋在炕头上头扎在炕上，屁股撅得老高，讷讷着：“……谢谢，谢谢，谢谢大少奶奶，大姑奶奶，小少爷……开恩，救了俺们家啊，俺张晋，就是变牛变马，也没法报答了啊！……谢谢，谢谢，谢谢啊……”
蛾子也头拱地的跪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头：“……俺张家，绝不食言，绝不食言，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拆屋，也要见年地还上这一百块，绝不食言，绝不食言……”
张发财蓦地出现在屋子的门口，愣模愣眼地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杨大妮一下子怔住了。
周凤兰也颇感到意外。
杨福头不谙世事，首先开口道：“你要干啥？俺嫂子说俺们是来商量事儿的，你不能打俺们！”
张晋和蛾子先后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张发财。
“你个逆子，你咋就还起来了呢？……你给俺出去，给俺出去！”张晋拍打着炕面捶胸顿足地道。
蛾子也紧着站起来，向外推着张发财，道：“他四叔，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先出去，出去，走啊，走啊你！”
但是，张发财却像是故意寻仇来的，身子摇晃着，瞪圆了眼睛道：“就……让俺……出去干啥？……俺不出去！……俺还要给俺的哥哥、弟弟……报仇！”
“……出去，出去呀你？你在瞎说啥呀你！”蛾子死死地用肩膀扛住张发财，向外面推着，又转过头来，向周凤兰道：“……大少奶奶，你别听他的，这儿……还有俺爹呢！”
周凤兰似乎是没有听见和看见张发财，从炕上把杨福头抱下地，又没事儿似的冲着杨大妮道：“姐姐，咱只和明白人处事，你说，是吗，姐姐？……咱们走吧！”
周凤兰说着，挡在杨大妮和杨福头的前面，向着屋子的门口走去。
蛾子扛顶着张发财。
张发财似乎还要没完到底，堵在屋子的门口。
周凤兰：“怎么着，还非要我说粗口吗？”
张晋在炕上捶打着炕面：“畜牲，畜牲啊……”
“你快给俺起开，他四叔……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对咱家有多大的恩，你知道吗，你？”蛾子竭力地扛开张发财，给周凤兰挤出一条道儿来。
周凤兰先让杨大妮和杨福头出去，然后她若无其事地鄙视着张发财，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309
“出来啦，出来啦！”
村街上看热闹的人们起了一阵儿骚动，目光都盯着张晋家的大门口。
葫芦从墙根儿下站起来，脖子向前伸着，巴望着。
杨大憨快步地向着大门口走去。
杨大妮领着杨福头先出来。周凤兰款款地跟在后面。周凤兰的后面，跟着蛾子，到了大门口，就想着要回去，又被周凤兰拉住了手。
杨大憨先还看着杨大妮，后又盯着周凤兰的脸，想要从杨大妮和周凤兰的脸上看出什么。
杨大妮的脸上颇有怒气。
而周凤兰的脸上却是笑吟吟地，拉着蛾子从院子里出来，站在大门口，目视着看热闹的人们，良久，道：
“各位乡邻，看得出，大家都是在希望着我们杨家和张家，能够重修旧好。……我们杨家，失去了我的公公，家里的顶梁柱；我们很悲痛。张家，可以说，为此也遭到了报应，失去了四个儿子，塌了他们的这个家；他们一样的，也很悲痛。……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可还有老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么，作为杨家不肖的儿媳妇，我，周凤兰，就要把这一世代的冤仇，了结在我的手里，让我们的儿孙，永不再相互纠结！……张家，也终有明白世理的人。经过我们相互的磋商，张家同意赔给我们杨家，五百块现大洋，三年内，每赶上节令，都要去我们杨家的祖坟上，为我们杨家哭坟；我们两家的事情，就算是彻底的，了结啦！……你说是吗，三嫂？”
在周凤兰说话时，众人渐渐地靠拢，聚在了一堆。此刻，都在看着蛾子。
蛾子被周凤兰拉着手，嘴唇颤抖着，眼里渐渐地汪了泪水；目光先还看着周凤兰，渐渐地转向了众人。矜持着有许久，她挣脱开被周凤兰拉着的手，缓缓地跪下，朝着周凤兰磕了个头，又朝着杨大妮和杨福头磕了个头，又转向众人，把头深深地磕下去，哽咽着道：“俺……代表张家……谢谢……大少奶奶……谢谢……大姑奶奶，和……小少爷！……也谢谢……乡亲们！……对俺们张家的……大恩！”
“你快起来吧，三嫂！”周凤兰道，又冲着杨大妮示意道：“姐姐！”
杨大妮用衣襟擦着眼睛，强硬地不肯说话。
“福头！”周凤兰又冲杨福头，示意杨福头。
但是，杨福头显然是会错了意，一只手抻着袄袖，向上够着，想为杨大妮擦眼睛：“大姐，你别哭啦，大姐！”
杨大妮这才放下手，抽噎着，冲着蛾子道：“你……起来吧！……你这是……在替你们家的……爷们儿，在受过儿！”
“谢谢……大姑奶奶！”蛾子又一个头深深地磕下去。想要起来时，身子却失去了平衡，又颓了下去。
索性，蛾子就那么坐在地上，呜呜滔滔地大哭起来。
众人有的也抹起了眼睛。
杨大妮及周凤兰转身上了毛驴，顺着村街走去。
有人上前，拉起了蛾子，扶着蛾子向着院子里走去。
蛾子呜呜的哭声，伴随着毛驴的步伐，载着周凤兰和杨大妮及杨福头走去。
310
毛驴驮着周凤兰和杨大妮及杨福头，不一会儿便到了杨俊家的大门前。
周凤兰和杨大妮及杨福头下了毛驴，向着院子里走去。
杨大憨刚要牵着毛驴到跨院去，蓦地瞥见喜鹊正站在对面的村街上。杨大憨朝四外看了看，见没有别人，这才知道喜鹊是在等着他。
杨大憨松了毛驴，走到村街对面喜鹊面前：“咋？你到这儿来做啥？是你娘叫你来的？”
喜鹊：“俺娘说，叫你瞅工夫去一趟，有事儿要和你商量。”
“啥事儿？”杨大憨问道。
喜鹊：“等你去了就知道了；俺娘说。”
“哦。……那你先走吧，俺就去。”杨大憨道，回头又走向毛驴，拉了毛驴到葫芦的面前，道：“葫芦，你替俺把毛驴牵圈里去吧，俺得到山上去一趟。”
葫芦很注意地向着离去的喜鹊看了一眼，道：“那你可早点儿回来，不看大少奶奶还叫出去。”
“俺知道。”杨大憨回答着，远远地跟在喜鹊的后面，顺着村街走了去。
311
红山镇。
杜保长在红山镇酒馆前下了毛驴。
酒馆的伙计刚好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砂锅菜肴，想要出去送外卖。看见杜保长，顿了一下，又返身折回了酒馆里。
杜保长原本还以为伙计是想把菜肴送回去，出来给他拴驴，便松了驴缰绳，点了颗香烟，抽着。但等了好大一阵子，也不见伙计出来，回头看驴，驴已经顺着街道走远了。
“嗳，嗳！……俺的驴，驴！……你回来，回来！”杜保长跑颠着去追驴，半道上一只鞋子脱了脚，回头捡起鞋子，扣在脑袋上，觉得不对，又扔到地上，半趿垃着，去追了驴回来，用纲绳打着驴的脸道：“……****的，老子还在呢，你就想去哪儿？难不成，你也不待见老子的背点儿？……你个****的！”
杜保长把毛驴拉回酒馆的门口，拴在拴马桩子上，气呼呼地向着酒馆里走去：“俺说掌柜的！……你家的伙计都死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