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保长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毛笔,一边甩哒着,走上来:“……俺这儿还正打算着,去你的府上找你呢,没承想,就搁这儿碰上啦!……得!俺也就搁这儿和你说吧!……那个,前两天,不是搁咱的山里面死了一个太君吗?咱咋着也得一家摊俩钱儿,去慰问慰问去不是?……你看你,能出多少?”
杨俊:“哎呀,要是这儿事儿,你可叫俺有点儿为难!……俺这儿这儿几天挎兜里紧着呢,你不知道?”
杜保长:“瞧您说的,你要是兜里紧,那别人还活不?您就是手丫子缝稍微儿地漏一漏,也够俺们……”
杨俊:“可也是啊!你就竟说俺乌马长枪过五关斩六将、旗开得胜的时候,咋就不知道俺也有蛇缠脖子抖搂不开手儿的时候呢?……这儿就是你自格儿要收地?”
杜保长:“哦不,不不不。……是丁协卫受了日本人的指使,叫俺来收的。俺就哪有那儿份闲心想来收这儿个呢?”
“那好吧,那你也就替俺去告诉丁协卫,俺的那份,就等俺哪天倒出工夫来,就亲自去兵营里孝敬太君!到时候也顺道儿的去他的保安队看看,日本人打死俺干活的,他保安队咋也得给俺干活的家里个棺材钱吧?就这吧,啊?……驾!”杨俊说罢,打着毛驴走了。
“嗳,嗳!杨先生,杨先生……”杜保长还想再说什么,杨俊不再理他,他望着杨俊的背影远去,只得摇了摇头,向着另一户人家走去,一边骂道:“……****的丁协卫,亏你也想得出!杨先生你要是不去,你才是狗呢!”
340
村口。
杨俊骑着毛驴,向着通往红山镇的土路拐了去。
山坡小道上,喜鹊看见了杨俊:“嗳!……嗳!”一边扬手叫着,却又不知道该叫什么,便撒开大步,跑着追上杨俊的毛驴,拉住了缰绳。
杨俊愕然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呃!……是喜鹊啊?你咋到这儿来啦?你娘呢?”
喜鹊:“是俺娘叫俺来叫你,说是有事儿!”
杨俊:“有事儿?啥事儿?”
“俺知不道!”喜鹊道,说完,便抱起了小狗,向着来路上跑去。
“嗳!……嗳!你别跑,别跑!……摔着!”杨俊掉转了驴头,向着喜鹊追去。
341
梁大磕巴和丁协卫谨慎地立正站着。他们的对面,团山气势汹汹地站着;翻译官冷眼站在一旁。
团山刚说完了什么,梁大磕巴眨巴着眼睛,明显地带着不满道:“你、你、你、你是……呢说、说、说说,让、让、让啊让……俺保、保、保、保安队……去、去、去、去去抓、抓、抓、抓蛇?”
翻译官毫无表情给团山翻译道:“梁队长说,请团山太君明示,是不是让他们保安队全都上山去抓蛇?”
“八嘎!”团山又怒道,气急败坏地用日语道,“我的不管!但你们保安队的,要保证太君绝对的安全!”
说罢,团山拂袖而去。
“团山太君说,他不管你们用什么招儿,反正要保证日本人绝对的安全。你们着量着办吧!”翻译官颇觉荒唐地说完,也走了。
梁大磕巴和丁协卫愣着好久,梁大磕巴掏出手绢,摘了帽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又扭着头看着远去的团山和翻译官的背影一会儿,也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道:“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惯、惯、惯、惯的!”
丁协卫也扭着头看着外面,这时候近乎是跳着把身子朝向了门口,道:“就就、就是惯的,他妈了个巴子的!……拉不下屎来赖茅坑不嘬粪,跑这儿来撒臆症;他摔死啦,活活、活该!”
梁大磕巴把帽子从远处扔到办公桌上,然后,缓缓地走到办公桌前,坐在椅子上,愣怔了好一会儿,道:“你、你、你、你你……去,告、告、告、告诉、告诉、告诉……老乡,远、远、远……离他们……远、远、远、远着点儿。别、别、别、别沾、沾、沾、沾身上……黄、黄、黄、黄黄……屎汤子!”
丁协卫反应一会儿,道:“也对!他妈了个巴子,就都离他个臭****远着点儿,看他就还有啥话说?!”
丁协卫说着,晃里晃荡朝外走了去。
342
沟底小道上,杨俊牵着毛驴,驴背上坐着喜鹊抱着小狗,一路走来。
到了喜鹊家的大门口,杨俊把喜鹊从驴背上抱下来,喜鹊把小狗放在地上,撒腿向院子里跑去,小狗在后面紧追着喜鹊。
杨俊把毛驴拴在道边的树上,也向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嗅着鼻子。
杨俊进了院子,早已经就透过杖子看见喜鹊娘出来,用衣襟擦着手,站在屋子的门口。
杨俊:“炖啥呢,恁么香?”
喜鹊娘含笑不吱声。
快走到了喜鹊娘的身边,杨俊又道:“就啥事儿,大晌午头子的,让孩子跑去?”
“没事儿!……没事儿就不来了吗?”喜鹊娘依旧含着笑,让开通向屋子里的道路。
杨俊疑惑着,嗅着鼻子,进了屋子。
喜鹊娘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的炕桌上,摆着用小瓦盆盛着的小鸡炖蘑菇、碗、筷子、酒盅和用大碗烫着的一壶酒。
杨俊回头冲着跟进来的喜鹊娘道:“你这儿是做啥,他婶子;不年不节的?”
“俺就是想看着你喝两盅。”喜鹊娘率先向炕上爬去,“……来吧,上炕!”
杨俊看着喜鹊娘的脸,半晌,摇了摇头,取下钱褡子放在一边,也向着炕上爬去:“你呀,不说,俺大致也猜得到。”
喜鹊娘给杨俊筛满了一盅酒:“那俺就不说了,你喝吧;俺瞅着。”
杨俊:“喜鹊呢?”
喜鹊娘:“俺给他盛出来啦,让他搁外屋地上吃。”
“那哪儿成!你竟扯!”杨俊又要下地去。
喜鹊娘一把拽住杨俊的衣裳:“嗳!……俺的孩子俺咋就不疼呢?你就吃你的吧,也好消停儿的……说说话儿。”
杨俊半猫着腰,瞥着喜鹊娘,见喜鹊娘的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神情,愈发的要下地去:“不成。……不成不成!你的孩子你心疼,可你也要心疼到当处儿!就有啥话儿当着孩子的面儿还说不了呢?……今格儿,俺必得把喜鹊叫上来,不地话,那俺立马儿就走!”
喜鹊娘闹了个大红脸,也不好再坚持:“哎呀,你都想哪儿去啦,你真是……喜鹊!……杨先生叫你也来屋里吃,你来吧!”
杨俊已经下了地,刚趿拉上鞋要向外走,喜鹊已经端着大碗进来了。
杨俊:“你看看你这儿孩子,咋就去了外屋吃呢?就快上炕去,挨着你娘坐了吃!”
喜鹊娘也道:“来吧;既然是杨先生诚心的叫你!”
杨俊也又上了炕:“俺就说你们呀,这儿不年不节的,就闹的是哪出儿呢,吃这儿差样儿的饭?……吃了也就吃了,可咋也得一家子都坐桌上吃不是?”
刚说到这里,杨俊猛然觉得说得不得当,便看着喜鹊娘。
果然,喜鹊娘打了个寒战,脸色一下子也变了。
杨俊赶紧的又打岔道:“哦,这儿小笨鸡儿炖蘑菇,你咋就知道俺爱吃这儿口呢?俺还真得好好的先尝尝,是不是俺得意的那个味儿!”
说着,杨俊贪馋地捡了块大块的肉疙瘩,也不顾别人,就吃了起来,边吃,又边说道:“……嗯,香!还真香!这儿要是再有把粉条子搁里边,那味道就又是个格路儿的味儿!……咋?你也吃啊?……给,喜鹊,拣好的吃;就别给你娘省着,你只管吃!……扯他妈个蛋的,谁儿要是省着,谁儿就是地上那条狗!”
本来有些难受的喜鹊娘,禁不住“噗嗤”一下子笑了,还用随手抓起的抹布抽了杨俊一下子:“瞧你!就是哄人儿也不会!”
闷头吃着的杨俊抬起头来,假装愣怔地道:“咋?哄人儿?哄谁儿啊?你是说哄喜鹊吧?”
说罢,杨俊自己也板不住,笑了,连忙端起酒盅来,一扬脖子喝了个透净,又道:“成啦!……咱都忘了过去的事儿,就都高高兴兴的好好的吃,好好的喝!……唉!你就说这儿人啊,细想想,也就是那么回子事儿!这儿苦巴苦业的吧,他挣命,总想着要挣座金山银山来,快着点儿能过上好日子。那家大业大的呢,他也挣命,折腾东,折腾西,折腾来,折腾去,总想着还要再折腾出点儿啥新花样儿来!可到头来呢,那苦巴苦业的也好,这儿家大业大也罢,也不过就还是那么回子事儿,也只是就恁么的活了这一场,折腾了一场!……所以啊,这儿日子啊,就还得往好里过,往上进里过,还得留下个好名声不是?!”
喜鹊娘和喜鹊都看着杨俊。
杨俊自己也忘了吃忘了喝,点燃了烟袋,放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吧嗒着。
喜鹊娘默默地拿起筷子,在瓦盆里扒拉了许久,挑了块肉多的骨头,放进了杨俊的碗里。
杨俊像是猛然醒悟:“嗯?……俺才刚儿说啥来着?……你们也吃啊;别光瞅着啊?”
喜鹊娘:“你和喜鹊吃吧。俺听着你说话儿!”
杨俊在炕沿上磕着烟锅:“唉!不说啦,不说啦!……俺就咋也得领了你的……这儿份心意啊,好好的吃,好好的喝!……也难得啊,你们母子俩儿……就都能高兴得起来!”
杨俊说完,果真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喜鹊娘不时地给杨俊夹上一筷子肉。
喜鹊下颏顶在碗上,眼睛看着杨俊,不时的瞟一眼喜鹊娘,快速地吃着。
喜鹊娘又给杨俊夹了一筷子肉。
喜鹊放下了筷子:“娘,俺吃完啦!”
喜鹊娘把筷子放在嘴里唆啦了下,放在炕桌上,伸手给喜鹊擦了把嘴:“出去和狗狗玩儿吧;别跑远喽!”
喜鹊抓起几块鸡骨头,下了地,领着小狗出去了。
杨俊也放下了筷子,道:“行啦!俺也吃饱啦!……你就还有啥话儿想跟俺说吗,他婶子?”
喜鹊娘欲言又止,仰头看着窗户,沉思着。
杨俊:“俺也知道,你是想问俺,咋就提前知道那个日本人死啦?……其实,这儿并不重要,死啦他就是死啦,他该死!你说是吗?……这儿屋子里也没有旁人,俺也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说,那日本,他才多大个小国家啊,唵?他都有啥呀,唵?也不过就是个弹丸之地,就是搁咱这儿掏山洞搁弹药,掏出来的石头,他都舍不得扔,还得搁麻袋装了运回国去留着盖房子呢;他就也敢来咱中国找事儿,他这儿不是欺负人吗?不是在作死吗?……就也是,咱中国人的心不齐,各有各的心眼儿,他才敢欺负咱。……可你也别忘喽,咱中国人就也有醒过闷儿来的那一天,……也不用等到那一天,就是现今,敢和他们刀对着刀,枪对着枪干的,也多了去了!……咱就甭用说别的,就他那屁嘣的似的两个人儿,你看他今格儿搁咱这儿诈尸儿得欢,他那是紧作儿,等把咱都作儿烦啦,俺今格儿捉摸死他一个,你明格儿戳咕死他一个,也用不了几年儿工夫,就得让他绝户种儿喽;你信不信?……早早晚晚儿的有一天,他还得朝咱俯首称臣,你说,是不是恁么个理儿?”
喜鹊娘入神地听着。
杨俊说着,又习惯地把手伸向衣兜,想去拿烟口袋,又看见烟袋和烟口袋就放下炕桌上,把手又拽出来,不想,带出了几块玉佩。
玉佩落在炕上。
杨俊放下烟口袋,拿起玉佩看了看,冲着喜鹊娘道:“哦!……俺的这儿点儿东西,你看看你喜不喜欢。你要是喜欢,俺也就送给你吧,也省得就叫那儿个……日本的啥,团山的杂种儿,给惦记了去!……咱中国人的东西,咋就能给了他呢?”
喜鹊娘接过玉佩看着,渐渐地,爱不释手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