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娘愣怔着,渐渐地朝着晃动着的屋子的门帘望了一眼,搬起姜玫的身子,看着姜玫一会儿,撇着嘴,伸出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脸蛋儿上擦了几下。
“大婶!”姜玫羞怯地又把头拱进了喜鹊娘的怀里。
471
金沟村的东村口。
不断地有苦力推着独轮的小车,车上放着麻袋或者是大筐,车头上挂着马灯,顶着风雨艰难地从山里通向村子里的小道上走过去,走进村子去,不久,又走回来,再次走向山里去。
一名日本兵穿着雨衣,站在村口的小道上,端着大枪巡逻着。
一栋破败的房子前,杨大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地看着。
在日本兵转过身子去的刹那间,杨大憨几乎要扑上去的样子,但又停住了。
杨大憨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枚子弹。
在杨大憨的幻想中,闪电映照下,子弹怒吼着飞向了日本兵,日本兵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良久,杨大憨吐了一口嘴里的雨水,装好子弹,身子渐渐地缩了回去。
转眼,杨大憨回到了通往红山镇的土道上,从庄稼地中牵出毛驴,骑上去,打着毛驴横向里朝着村西口走了去。
472
杨俊家的客房里。
炕桌上放着亮着的油灯。
葫芦手拿着一块雨布,站在门口,等待着什么。
周凤兰在地上踱着步子,道:“那可怎么办呢?眼下,我们杨家,还真是让钱给贲住了手。……要不然,你明天再拉上几百斤的粮食,去县城里的米行兑了,先应应急吧?”
葫芦:“可咱家的粮食,这儿一阵子也兑出去了不少,也不多啦?”
周凤兰:“可总不能,咱就也不管了吧?……这可恶的日本人,一亩地只给半个大洋,这不是诚心的……要逼着人死吗?……也不管怎么说吧,你就也先去告诉乡邻们,我们杨家,不会就这么不管的!”
“那好吧,那俺去啦,大少奶奶!”葫芦把雨布披在身上,出去了。
周凤兰却在那里发起愣。
473
葫芦披着雨布从大门里跑出来。
村街上,杨大憨正骑着毛驴顶着风雨从西村口过来。
杨大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见了葫芦,从毛驴上跳下来,道:“葫芦吗?你做啥去?”
刚想跑开去的葫芦顿住,回头看着杨大憨,道:“你咋才回来呢,大憨?……地叫日本人占了去,乡亲们没活路儿啦,王家的一家子都上了吊;大少奶奶都快急死啦!”
杨大憨:“那你先去吧,俺这儿就去见大少奶奶!”
杨大憨牵着毛驴进了跨院。
葫芦也跑去了。
474
喜鹊家。
窗外,急骤的雨点时不时地敲打着窗户。
屋子里的炕桌上,点着油灯,放着一块白色的石头;马华、喜鹊娘、喜鹊和姜玫围坐在炕桌前,边吃着饭,边谈论着。
姜玫:“那,你都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看见的,快说说?”
喜鹊娘:“是啊,俺听说,那地方围得挺严实的,用来挖洞的,也都是打外地拉来的人,自打一到了那儿里,就再也不兴和外人接近了。说是为的啥……保密?”
马华:“事情倒还真像大婶说的这样。……自从你们上次说,鬼子在那里挖山洞,要存弹药,挖出来的石头都装麻袋运走了,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挖出来的石头也运回日本去?千里迢迢的,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途,这怎么可能呢?光是为了垒猪圈?……我今天到了那里,还好,鬼子的防守还不算是太严密;也许是时间久了,疏忽了吧?我就在附近的小山上,足足地观察了半天的时间,看到的,的确也和你们说的一样。……可是后来我又在鬼子运走石头的地方留心地看了看,又捡到了这块石头。……只是,不管我怎么看,还真是没看出什么门道儿来!更重要的是,我还不能够确认,他们挖出来的,到底是不是……就是这种石头?!”
喜鹊娘拿起炕桌上的石头,看着:“就是啊,这儿的石头,俺这儿里虽说是不多见,可它也就是一块白石头啊?所以俺们才说,日本人是看着它好看,要拿着它家去砌猪圈!”
姜玫:“要我看啊,事情也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它还是我们不知道的一种矿石呢;只是原先我没那么注意就是了!”
马华点着头:“是啊,日本鬼子对我们的侵略手段,还不仅仅只是在武力上,他对我们的侵略,更多的,还是在经济、文化和物质上,这才是他们的终极目的!尤其是在你们这个地区,表面上看,他们的武力手段并不那么突出,可暗地里,他们同样在实施着见不得人的侵略!”
“那,咱们可咋办?”喜鹊突然插话道。
几个人都讶然地看着喜鹊。
良久,马华庄重地道:“好,喜鹊问的这个问题很好。没成想喜鹊一下子就成长为大人啦,有思想啦!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所以我想,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鬼子挖出来的,到底是不是这种石头;而且还要获得样本,把它送到我们八路军的总部去,要引起我们的高层领导的重视!”
姜玫:“那你是说,咱们……要去鬼子的手里抢石头?”
“本来呢,党组织是派我来联络抗日武装的。既然找不到这支抗日的力量,我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但是,现在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继续的留在这里。”马华未置可否地看着姜玫一会儿,又看着喜鹊娘。
475
杨俊家正房。
杨大憨站在西屋的门帘外面,听着里面周凤兰说话。
油灯光亮的映照下,杨大憨显得十分的老成和谦恭。
西屋里。
周凤兰胳膊依着炕桌坐着。
一旁,杨福头在抚摸着大筐里的大公鸡,玩儿着。
周凤兰一脸的忧伤,但依旧不紧不慢地道:“这是那个翻译官说的?”
杨大憨隔着门帘道:“他就是恁么和俺说的。”
周凤兰:“那你问了么,他们把二姑奶奶带去了哪里?”
杨大憨隔着门帘:“俺也一再的问啦,可那个翻译只是说知不道。”
周凤兰:“那,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托词呢?”
杨大憨隔着门帘:“俺……看那样子,他好像是也真个知不道。”
周凤兰木然着良久,才又道:“也好吧,你跑了一天了,也累了,先家去歇着吧!”
杨大憨抬头看了眼屋外。
屋外的雨下的正急。
杨大憨犹豫道:“可是,大少奶奶,俺才刚儿听葫芦说,王家的全家都……”
周凤兰在屋子里面不紧不慢地道:“这儿事儿我已经安排过了,你就先不用管了。……赶到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又没了地种,谁就能……受得了呢?……咱总该做点什么,可又能做点儿什么呢?保安队的,也是一群的废物!”
杨大憨:“是!……他们也就知道收保安费!”
周凤兰在屋子里:“可事情呢,也不能全都怨他们。那日本人,本来就不是什么讲理的畜牲。你看着他们,一个个的,道貌岸然的样子,可骨子里,还是不把咱中国人放在眼里,不当人看。保安队的,又能怎么样呢?”
杨大憨欲言又止,恨得攥紧着拳头。
渐渐地,杨大憨把拳头展开,一粒子弹显露在手心里。
周凤兰又在里面道:“你也先去吧,家去,也好好的和你家里的解释解释,外人看来,你这一阵子像换了个人似的,可也不能就让山菊寒了心!”
杨大憨:“俺知道啦,大少奶奶;……明格儿,俺就还干点儿啥?”
屋子里沉默了良久,才听见周凤兰的声音道:“……赶在了这个时候,我们只是缺钱,你有什么办法吗?……你去吧,还是我自己来想办法吧?”
杨大憨愕然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东屋的锅台,死死地盯着。
锅台上,炊具井井有条地摆放着,锅盖盖着,灶口敞开着。
渐渐地,在杨大憨的臆想中,周凤兰端着油灯照亮着,杨大憨正端去铁锅,把簸箧对准着炕洞口,用掏筢从里面扒出许多的大洋。
蓦地,穿得鲜亮体面的杨福来出现在屋子的门口,怒斥道:“混账,杨大憨!……那是俺爹留给俺的东西,你冲啥就伙着这儿个娘们儿都给俺败坏了?”
杨大憨像是遭了电击一样,忽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冲着西屋的门帘,道:“哦,没,没,俺没办法!”
屋子里传出周凤兰诧异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杨大憨:“没,没,俺没在说啥;俺……俺是说,俺该家去啦,不早啦!”
杨大憨木讷着迈步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倏地钻你了雨幕中。
周凤兰掀开门帘,从里面屋子里出来,只见外屋里已经空荡荡的。
476
红山镇。
一栋废弃的房子里。
房顶上小溪一样向下漏着雨水。
落下来的雨水浇在睡在几个柴禾捆上的张发财的身上。
扁担的一头缠着绳索,放在一旁。张发财疲累地酣然地睡着,丝毫没有感觉到雨水浇在身上。
蛾子借着手中端着的用半个破碗做成的油灯,淌着没过脚脖子的积水,走到张发财的身边,拽着张发财的衣袖,道:“他四叔?……他四叔?你醒醒,起来,换个地方睡!”
张发财疲累地翻了个身,吧嗒着嘴,哝叽道:“干啥呀,俺都累死啦?!”
蛾子等了一会儿,见张发财又酣然睡去,又拽了拽张发财的衣袖:“他四叔,你起来呀?换个地方睡?”
“你……别动俺!”张发财伸着胳膊,胡乱地打了一下,困急地道。
蛾子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朝四周巴望着。
屋子里破败不堪,空空荡荡的。唯一的一个稍高处,干爽的地方,张晋和张浩相拥着,睡在一条破被子上。地上,满是积水。借着闪电的光亮,可以看见外面的雨,还在瓢泼似的下着。
蛾子抬头望了望屋顶漏水的地方,把半个碗做成的油灯放在一边,从水里捞了两根树枝,隔着张发财斜靠在墙上,然后,脱下了上衣,搭在树枝上。
从屋顶上漏下来的雨水,滴落在蛾子的上衣上,又顺着上衣流到了地上。
蛾子看着一会儿,又端了油灯,寻找着自己能睡的地方。
地面上尽是积了的水,一直没到蛾子的脚面上,再没有一处能躺下的地方。
蛾子渐渐地淌水到门口,回望着屋子里一会儿,把半个碗做成的油灯放在一旁,面对着门外站着。渐渐地,她又转过身来,缓缓地蹲在雨水中,抱起双肩,就那么哆嗦着蹲着,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雨依然无休无止地下着。
已经蹲着睡着了的蛾子身子晃荡着,突地倒在积水中。
蛾子一激灵爬起来,身上的雨水滴滴嗒嗒地向下滚落着。
蛾子痴傻傻地站着,俄顷,见张浩寒冷地缩起了身子,蛾子用两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哗哗”地淌着积水,向着张晋和张浩的身边走了去。
477
太阳正在冉冉地升起。
金沟村的村街上。
一名日本兵从木制的岗楼里出来,抬头望了望天,把雨衣搭着一旁的杆子上,又回到岗楼里去,拿了大枪出来,向着原来张晋家的院子走去。
原来张晋家的院子里,满地的污秽;两名日本兵正抬着一笼馒头从原来张晋的屋子里出来。
刚进来的日本兵上前从笼屉上抓了一个馒头,吃着。
抬馒头的日本兵抬着馒头向着大门外走了去。
村街上,杨俊家的大门前。
杨大憨从跨院里牵了毛驴出来,整理了一番,骑上毛驴去,拍打着毛驴的屁股,向着西村口“得得得”地走了去。
478
喜鹊家的院子里。
马华系着领口的扣子,姜玫给马华整理着衣襟。
喜鹊娘从屋子里出来,拿了顶礼帽给马华:“给,你再戴上这儿个,看合不合适?……这儿还是杨先生留在俺这儿的呢!”
马华接了,戴在头上,道:“嗯,不错!不错!……怎么样,看着我还像是个外地来的商人吧?”
姜玫:“你也就是……那个啥来着,大婶?……是……屎壳郎郎儿戴花,臭美吧?”
马华:“你呀,好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也变了味儿!……好啦,我走啦!”
马华转身走出了院子去。
姜玫又松开喜鹊娘的胳膊,“哧哧”地笑着,追上去,道:“你要早点儿回来!”
马华又回头道:“放心吧,我忘不了!”
姜玫顿在大门口,扶着杖子,依依不舍地向马华的背影招着手。
喜鹊娘喜滋滋地笑着,向屋子里走去。
姜玫忽地转身,追上喜鹊娘,孩子似的两手拽住喜鹊娘的半个膀子:“大婶……”
“哎呀!……你这儿孩子?看就吓俺一跳一跳的!”喜鹊娘一下子蹦开,道,“就咋回事儿啊?”
“嗯唔,大婶!”姜玫拉着长腔撒娇道。
然后,两个人依偎着,进了屋子去。
479
山间小道上。
杨大憨骑着毛驴走了来。
还离着喜鹊家的房子很远,杨大憨就下了毛驴,又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才牵着毛驴,到了沟底小道上。
喜鹊家已经就在眼前。
外间屋子里,喜鹊娘在做着什么。
姜玫跟在喜鹊娘的左右。
喜鹊娘:“哎呀,俺不是说了吗,你别老是跟着俺,这儿脚踢脚绊的?”
姜玫歪着脑袋:“要是我就不呢?”
喜鹊娘装作生气的样子,把手里端着的一个大碗敦在锅台上:“那俺就不稀罕你啦!”
姜玫“哧哧”地笑着,刚要说什么,看见了外面进了院子的杨大憨:“哎,大憨哥,你来啦,大憨哥?”
喜鹊娘也跟着向外看去。
杨大憨已经进了屋子:“马同志呢?”
喜鹊娘:“出去啦呀!……咋?你找他有事儿?”
杨大憨:“没。……俺就是想告诉他,镇子里加村子里……的鬼子,也就四十来个人吧!就看看咱就该咋下手?”
杨大憨走到水缸前,用水瓢舀了水,喝着。
姜玫:“你打听得还满快的。这儿一下,又该遭到表扬啦!”
喜鹊娘:“遭到?……俺咋听着恁么别扭呢?”
姜玫吐了吐舌头,冲着杨大憨笑着。
杨大憨放下水瓢,道:“那个,枪呢?给俺,俺再去练练!”
喜鹊娘:“唉!……你们这儿些男人啊,一见了那杀人的家伙,就着迷!……就给他拿去吧,玫子!”
“嗳!……那你跟我来!在窑洞里面呢!”姜玫蹦跳着,向着门外走了去。
杨大憨也跟了去。
480
夜晚。
金沟村的东村口。
一些推着独轮车的苦力,逐渐地吹熄了马灯,疲累地走了去。
几名日本兵相拥着,打着哈欠,走过去。
庄稼地中,杨大憨扒着庄稼向外看着。
远处,一名日本兵单独地悠闲地端着大枪,遛跶似的走了过来。
杨大憨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单独的日本兵;蓦地看清,正是拿去他烟口袋的那个日本兵小泉。
日本兵小泉走远了;在远处亮起了火柴的光亮,像是在点烟。
杨大憨犹豫着,从后腰上拽出了盒子枪,看着盒子枪一会儿,又掏出了那粒子弹,压进了枪膛里,猫着腰,想向前走去。
此时,单独的日本兵小泉又遛跶似的走了回来。
杨大憨举起盒子枪,向着日本兵瞄准。
小泉抽着烟,毫无防备地游动着。
杨大憨持枪的手抖动得厉害,枪口也一再的偏离小泉。
小泉游动着,又向回走了去。
杨大憨大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着,伸开了手;手掌上,已经全是汗水。
杨大憨恼恨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又把枪抓在手里,站了起来。
小泉从远处又游动了过来。
杨大憨又举起了枪,瞄准了小泉。
枪口跟随着小泉移动着。
突地,“砰”地一声枪响。
杨大憨的身子跟着一振,像是跳了起来。
小泉身子一挺,仰面倒了下去。
杨大憨看着自己手里的枪。
小泉的身子在地上抽动着。
杨大憨忽然跃起,向着小泉跑去。到了小泉的跟前,查看小泉的死活。
小泉也突地挺起了身子,抓住了杨大憨。
脸对脸之际,小泉认出了杨大憨,用日语道:“养……大汉!”
杨大憨一惊,随即用枪对准着小泉扣动扳机,但是,枪里面已经没有了子弹。
杨大憨随即挣脱开小泉,憋足了劲儿,朝着小泉的头上踹了一脚,然后,惊慌地跑去了。
小泉坐着的身子晃动着,但还是扣动大枪的扳机;又是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
旋即,几名日本兵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砰砰”地朝天上放着枪,用日语哇啦哇啦地喊着:“有杀手的,杀手!”
一名日本兵跑到中枪的小泉的身边,拽着小泉,用日语道:“你的,怎么样了的?”
中枪的日本兵小泉嘴里一汩一汩地向外吐着污血,用日语道:“养……大汉的……”
然后,身子一挺,脑袋歪在了一旁,死去了。
后来的日本兵随后向着周围用日语喊道:“杀手的,养大汉的,养大汉的!”
另有日本兵也跟着喊道:“养大汉的,养大汉的,抓住养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