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会儿,周凤兰见杨福头睡着了,便轻轻地起身下了地,卡在炕沿上,仰头思索起了什么。
渐渐地,周凤兰的目光扭向了灯窝,静静地看着。继而,周凤兰走到灯窝前,把亮着的油灯拿出来,放在炕桌上,又去掀开灯窝里的盖板,伸手拿出了杨福来的那尊“红山女神”坐像,静静地瞧着。
在油灯灯光的映衬下,“红山女神”坐像闪烁着熠熠的光亮。
很难想象,若干年前的人类始祖们,是凭借着怎样丰富的想象力,给后人们留下了这巧夺天工的灵物。
院子里蓦地传来脚步声。
周凤兰机警地吹灭油灯,摸黑把“红山女神”坐像放回到灯窝里,然后走了出去。
院子里。
山菊在周凤兰住的西屋窗户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喜鹊娘手上挽着个小包袱,站在穿堂屋前的黑影里,静听着大门口方向的动静。
山菊轻轻地敲了敲窗棂,压低着声音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你睡了吗,大少奶奶?”
外屋里。
周凤兰手里拿着一枝扎枪,趴在门缝前,向外面窥探着。
外面,山菊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大少奶奶?”
周凤兰放了心,把扎枪掩好在门后墙旮旯里,随手开了门,一边撩拢着头发,低声道:“是山菊吧?进屋来说吧。”
山菊从西屋的窗下走过来,一边朝喜鹊娘招着手:“来吧,婶子。”
周凤兰让开道路,谦让着喜鹊娘和山菊进了屋子,她又前后左右地看了看,也回了屋子,关了屋门。
外屋里,喜鹊娘和山菊还等着周凤兰。
周凤兰:“走吧,去东屋里说。”
周凤兰率先进了东屋,喜鹊娘和山菊跟在后面。
然后,周凤兰率先上了炕,坐在炕桌靠炕梢的一面,道:“都上炕吧,咱就不点灯了,好吗?”
“不用,说完了事儿,俺还得赶回去给他们信儿呢。”喜鹊娘也上了炕;山菊则卡在炕沿边上。
“你也往里坐,山菊嫂;今天,咱没有那么些的说道,以前那都是给外人看呢!……你们就商量得怎么样?想出办法来了吗?大憨和我的小姑子不同,在日本人的兵营里时间长了,会出事情的。”
喜鹊娘:“马同志他也是恁儿么说。就想着咱要是能搁外面帮他一把儿,就好了。”
周凤兰:“可……怎么帮?需要我做什么吗?”
喜鹊娘:“就是想……那大憨他不是拿俺那儿去一棵洋炮吗?就想着用那儿洋炮再打死一个鬼子,也就解了鬼子对大憨的心疑儿了。”
周凤兰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东西能中?……不要打不到狐狸,再伤了自己吧?”
喜鹊娘:“马同志也说,这儿是没办法的办法。可就是没处弄火药去。问他山菊嫂子你家里有没,山菊她也拿不准你有没有。”
几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周凤兰道:“实在些说,我家里面也没有。如果真是需要,我可以想法去弄。可我总觉得……那东西不太把握。”
山菊着急道:“那可咋办呢?”
良久,周凤兰道:“这样吧,咱今天就先把这事撂下,等明天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弄一棵真枪来。”
山菊喜悦道:“真的?你真的能弄来吗,大少奶奶?”
喜鹊娘:“哎呀你小点儿声,他嫂子;不看,就让啥人儿听了去。”
黑暗中,山菊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527
明亮的太阳有些刺眼地照着大地万物。
葫芦牵着毛驴不紧不慢地在通往红山镇的土道上走着。
红山镇就在眼前。
毛驴上坐着周凤兰:头上戴着草帽,又围着纱巾;右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筐,小筐里装着什么,上面盖着花布。
迎面出城并列走来了两个挑着挑筐的赶集的农民,好奇地打量着,与周凤兰他们擦肩而过。过去了有几步,一农民突地回头,道:“嗳,葫芦!……你驴上坐着的不是大少奶奶吗?”
葫芦回头撩了一眼,没好气地道:“是啊!……关你屁事?”
农民:“哦!……没啥!没啥。……可她今格儿咋就出来啦?”
葫芦:“闷啦!去镇子上走走!……不行啊?”
“哦!……没啥!……没啥!”农民一边回答着,两人一边回望着,纳闷地走了去。
葫芦也不再吱声,依旧不紧不慢地牵着毛驴走向了红山镇里去。
528
红山镇的街道上。
镇子上的行人拥来挤去地攘动着。
葫芦牵着毛驴一路躲躲闪闪地走着。
渐渐地,前面聚集着好多的人,道路被堵住了。
葫芦伸长了脖子踮着脚朝前看着。
周凤兰也在毛驴上诧异地向前看去。
但只见人群中,靠近路边的一处房子前,一中年妇女叉着腰蹦着高地在叫骂着:“……他偷了俺的鸡,手上长疮,不得好死;吃到嘴里,嗓子流脓,流脓流死;咽到肚子里,肚子里胀气儿,从肋巴股上胀死;从屁眼子拉出去,拉屎拉死……”
从路边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中年男的,拉着中年妇女的手想把她拉回去:“行啦行啦俺说你行啦,不就是一只鸡吗?至于的吗?”
女的甩开男的的手,道:“一只鸡就咋啦?那也是老娘自格儿喂出来的,要给孩子下奶的,不就是喂给他贼吃的!……俺就是噘啦,骂啦,还要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给翻尸翻尸,还要叫阎王爷把他们的尾巴根子给踩住喽,祖坟冒绿烟,都不得好死;家里人出门儿,都叫驴给踢死;屋里的进门儿,叫门框给挤死;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拉不出屎来给憋死……”
有人从人群里向外挤着,咂嘴儿道:“啧啧啧!……这儿也忒不得好死啦,这儿偷鸡的!”
“是啊,这儿偷鸡的,也合该就恁么不得好死;……这儿就是谁儿呢,手恁么欠?”有人附和道。
“骂骂骂!就接着骂啊!”有人起哄怂恿道。
人群中,蛾子紧咬着嘴唇,被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眼里快涌出了泪来,被拥来挤去的人挤过来拥过去。
人群外面的街道旁,张晋坐在路边,两手抱着棍子,半仰着头,无声地哭泣着。
周凤兰身后不远处,梁大磕巴骑着毛驴想着什么,渐渐地走了来。驴子被人群给挡住,梁大磕巴也不吱声,就那么闷声不响在那里等着。
人群中又起了一片骚动。一男子向外面挤着,刚好挤到蛾子的跟前,撞在蛾子的身上,蛾子却没有动。男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蛾子,道:“哎!你……这儿不是哪儿个要饭花子家的吗?俺昨格儿下黑可是闻着……你们家有吃鸡的味儿来着?”
人们的目光都射向了蛾子。
中年妇女听了,更是怒不可遏:“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是谁儿偷了俺的鸡?谁儿?……你还俺的鸡,你还俺的鸡!”
中年妇女奔上前去,不由分说,睐住蛾子的脖领子左右开弓就打。
蛾子毫不反抗,任凭中年妇女厮打。
人群一片声地喊道:“对,打,打,就往死里打!打!打……”
周凤兰干咳了一声,又向葫芦道:“嗯……好像是……张家的三嫂吧?葫芦,你快去拉一拉。”
葫芦缩回了巴望着的脖子,道:“可俺……就咋去拉啊,大少奶奶。”
周凤兰犹豫了一下,冲着人群道:“那位大嫂!……你先停一下手,先听我说上一句话,好吗?”
人们的目光又都转向了周凤兰。
中年妇女也停了手,回头看着周凤兰:“你在说俺吗?……你谁儿呀?”
周凤兰在葫芦的帮助下下了毛驴,人们分开一条道路,让周凤兰走进去。
周凤兰:“是啊,大嫂,我是在和你说话。……虽说是小鸡不是家家都有,可谁家要是吃鸡,也不能就都是偷来的吧?……我看这位嫂子也挺有涵养的,你这么打她,她没有还手,说不定她是觉得有嘴也说不清,所以才不和你计较。可咱也不能逮住个蛤蟆就攥出尿儿来,也该见好就收,你说是吗?”
中年妇女犹豫着:“可她……要不是她偷了,她咋就能不出声呢?也再说啦,他一窝子都是要饭的,就还能吃得起鸡?”
周凤兰摆了摆手:“这样吧,大嫂,咱先不说这个了,一只鸡,不管是被谁吃了,反正都是丢了。我听你说,你不是想给孩子下奶吗?那我这有二十个鸡子,就分给你十个,你看好吗?”
中年妇女松开了蛾子,搓着手,道:“那,那咋就好意思呢?”
周凤兰:“没啥。就算是人家偷了咱啦,可咱也不能就那么的去咒人家,你说是吗?……拿着吧!”
周凤兰从小筐里向外掏着鸡蛋,放进中年妇女撩起的衣襟里。
人们都敬佩地看着周凤兰。
梁大磕巴也扬了脖子,朝人群里面看着。
周凤兰又走到蛾子的跟前,尽量低了头,道:“这位嫂子,我也给你留五个,你别嫌少,好吗?”
蛾子既委屈又有苦说不出地抹着眼睛,嗫喏道:“俺……不要,妹子。”
“你拿着吧,嫂子;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周凤兰把鸡蛋强赛进蛾子的两只手里。
周围的人也附和道:“是啊,你拿着吧;你这儿是碰上好人啦!”
“其实啊,看着她见天儿地恁么苦着自格儿还顾着公公和小叔子还有侄子,俺也觉儿着怪可怜见儿的。”有人抹着眼泪也劝道。
“是啊,那个家,要是没有她,就还不知道咋着呢!”人们也都跟着议论着。
529
红山镇的街道上。
围堵着的人群外面忽然传来丁协卫的诈唬声:“起开起开都起开!都他妈了个巴子的围着干啥呢?就没看见挡着梁队长的道儿了吗?……妈了个巴子的,都起开,起开!”
人们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丁协卫和两名保安向一旁没好拉气地推搡着围着的众人。人们这才看见梁大磕巴骑着毛驴站在那里,纷纷地向一旁躲闪着。
“你妈了个巴子的,让你起开,你就没听见吗?”丁协卫重重地推搡开中年妇女,训斥道。
回头又看着周凤兰,想推搡,又没敢贸然地动手:“你,还有你;也起开!”
周凤兰看着丁协卫,道:“呦!这不是丁协卫吗?……你干嘛要这么吓唬人呢?”
“你……谁儿呀?”丁协卫外强中干地看着周凤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