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干咽着唾沫有一会儿,气恨恨地看着张发财,眼圈也红了。但是蛾子还是装做没事儿人似的,挪到张晋的跟前,给张晋麻索着后背,道:“也不地,爹。不叫上咱就不上,咱家的祖坟咱心里有,哪个他就能从咱的心里把它给挖出去?……你就听俺说,咱收拾好了东西咱就走,走到哪个十字的路口上,咱就把纸张托过路的无常给咱的祖上捎过去。咱不生气,不生气了,啊,爹!”
“可俺……就还能……回来?俺这都……土埋脖梗了啊!”张晋仰了头,已经欲哭无泪。
蛾子抹了把泪水:“回来,咱一定要回来,爹!”
585
村街上。
也就在杨大憨把枪口对准了碌碡的时候,周凤兰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向被日本兵占领着的村街。
竹内的举动影影绰绰地被周凤兰看在眼里。
周凤兰倏地回过头来,看着杨大憨,变着声调地喊道:“杨大憨!”
“你甭管!……大少奶奶!”杨大憨甩头道。
霍地,杨大憨又觉察出了周凤兰的不对劲儿,诧异地瞥着周凤兰。
周凤兰抬起胳膊,把手放在脑门上,伸着两指,假作擦额头上的汗,手指头向着日本兵的方向指着,道:“……你放肆,杨大憨!……太君给你枪,就是让你来打我的姐夫的吗?……你打呀?你打呀?”
杨大憨瞬间也明白了周凤兰的用意,暗暗地扣上枪的保险,扬着脖子道:“打就打!你就当俺不敢吗?”
杨大憨连着扣动扳机,把枪一点一点地向着碌碡逼去。
“娘啊……”碌碡吓得用胳膊挡住了脑袋,叫了一声,身子颓了下去。
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背过身去,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原先张晋家的院子前。
竹内紧张地把身子向前使劲地探去,望远镜也紧紧地贴着眼眶上。
翻译官着急得咧着嘴,闭上了眼睛。
这边上,杨大憨做作够了,忽然僵住了,继而,把枪拽近了眼前来看,哭笑不得地想要摔了枪的样子:“这儿、这儿这儿这儿、这儿是……啥破枪啊这儿是?”
说罢便蹲到了地上。
竹内放松地拿开望远镜,嘲笑着,用日语道:“笨蛋蠢猪的,真的是不会用枪的!”
说罢,不屑地向着院子里走去。
翻译官闻声睁开眼睛,向着远处看了看,也放松下来,跟上竹内,用日语道:“土鳖的,给了他枪也不会用。他要是会用枪,那个被他指着脑袋的人,脑袋的,肯定的……”
翻译官说着,用手比了个爆开的样子。
竹内开心地笑了。
翻译官也开心地笑了。
满院子随便扔着的鸡毛和鸡肠子,忽然滑了竹内的脚,竹内险些没有摔倒。
“哎,小心的,竹内太君!”翻译官用日语道,赶紧扶住竹内。
竹内站稳了脚,踢了脚脚下的一只死鸡,用日语命令从原先张晋住的屋子里跑出来带着围裙的日本兵道:“把这里,收拾收拾的!”
带围裙的日本兵赶紧立正,敬礼,道:“哈依!”
竹内和翻译官向着张晋住过的屋子走去。
586
村街上。
杨俊家的大门前。
瞥见竹内嘲笑着走了,站在大门口的周凤兰暗暗地轻嘘了口气。
一旁倒在地上的碌碡半天没有听见枪响,渐渐地从胳膊后面露出了脑袋,看着众人和杨大憨。
众人也都在纳闷,有的还在讪笑着。
碌碡见杨大憨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大着胆子站了起来。
杨大妮在大车上也停止了哭泣,诧异地看着杨大憨。
碌碡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蔑视地和碌碡对视着。
碌碡忽然又来了精神:“你奶奶的,你倒是打呀,打呀?爷爷还等着呢?”
杨大憨忍着气,站起来,把枪插在枪盒子里,愈要向一旁走去。
碌碡见杨大憨怕了他,随手就抄起了鞭子,向着杨大憨抽去。
鞭子抽在杨大憨的身上,身上立即就起了一道血杠子。
但是,碌碡并不罢休,一连几鞭子抽过去:“俺抽死你,抽死你,抽死你个大尾巴郎!”
杨大憨隐忍地怒视着碌碡,任凭碌碡抽着,站在那里。
山菊忽然跑上来:“大憨……”
山菊抱住杨大憨,替杨大憨挡住鞭子:“大少奶奶,你也快说句话呀!”
周凤兰胸脯起伏着,也在怒视着碌碡,被山菊提醒,忽然怒斥碌碡道:“够啦!……你还没完了吗?是真的看着我杨家没人了吗?”
碌碡停了手,不忿地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又冲着碌碡道:“……我一再的让着你,是看着我杨家大姑奶子的面子,就不想让她有个残缺了的男人!你以为我就真的怕了你了吗?……且不说我周凤兰要是吆喝一声,这个庄子里的乡邻们不会让你走出这个村子去,就是把我看家的扎枪子拿出来,也有你的好看!……你滚吧!要是再让我听见我杨家的大姑奶子受了委屈,我饶不了你!……滚!”
众人也都涌上来:“对!揍他!打残了他!看他还敢不敢再欺负咱村子里的人!”
碌碡蔫了,低着头走到大车前,松了车闸,赶着大车离去。
杨大妮又低着头,抽搭着。
大车走出了有一段距离,杨大妮忽然扬了头,叫道:“弟妹……”
周凤兰眼浸着热泪,缓缓地扬起了手:“放……心吧,姐姐,有我呢!”
杨大妮在大车上捂了胸口,仰天嚎啕大哭起来:“俺那死去的爹啊!……娘啊!……弟弟,妹妹,你们就在哪儿啊……”
大车渐渐地远去,杨大妮的哭声回荡在空中……
587
接连几天,天气都是那么的燥热。
村街上,或是日本人站去了大半个村子的缘故,很少再看到有人出来歇凉。
山坡上,草草木木也没了往日的生机,全都没没精打采的样子。
杨大憨从沟底小道上,心事重重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喜鹊家的院子。
趴着的狗站起来,伸着舌头熟悉地冲着杨大憨摇着尾巴。
杨大憨瞥了眼,没好气地斥了声:“去!”
然后又向着屋子里看了眼,也算是给了屋子里一个动静;继续向着屋子里没精打采地走去。
588
喜鹊家的屋子里。
只有喜鹊娘一个人坐在炕上,正在缝补着一件衣服,刚刚咬断了针线。
听见外面杨大憨的声响,喜鹊娘隔着不透明的窗户朝着外面看了眼,然后,一边继续做着活计,等待着。
脚步声到外屋的门帘前停了下来,再没了动静。
喜鹊娘:“是你吗,大憨?进来啊?”
门帘动着,有好久,杨大憨才蔫巴着走进来,低着头站在了门口。
喜鹊娘纳闷地看着杨大憨:“就咋地啦?出了啥事儿吗?”
杨大憨闷不吐着,喃喃道:“大少奶奶家……小少爷……丢了!”
“你说啥?”喜鹊娘激灵一下子,身子差点儿没颠起来。
杨大憨眨着眼睛,难过地道:“俺已经……搁镇子上……找了两天啦,也没找到。”
喜鹊娘急了:“这儿是哪个该天杀的啊,就做出这儿样的事儿来?这儿还有王法吗?……小少爷,小少爷!……那你倒是也接着去找啊!”
喜鹊娘六神无主,忙着蹭下了地。
杨大憨无助地在炕沿边上坐下来:“可俺……就到哪儿去找呢?俺也琢磨着……备不住就是老张家……做的鬼儿。可他们……又离开了镇子,也知不道……就去了哪里?……俺……****个娘啊!”
喜鹊娘着急地跺跶着脚:“那,那可就咋办啊?小少爷……可是杨先生的命根子啊!”
杨大憨坐在炕沿上,猫了腰,两手捂住了脸搓着:“可俺屋里的说,大少奶奶她……还不让告诉俺,她却……老是一个人的……抹眼泪儿!”
“该天杀的,该天杀的!……小少爷!小少爷!……喜鹊,喜鹊!”喜鹊娘恨得牙根儿痒痒,跑出去喊了两声“喜鹊”,又折回来:“……你就拿得准,是张家干的吗?等俺就去刨了他家的祖坟!”
喜鹊娘寻找着柜子上的什么东西,没有找到,就又要跑出去。
杨大憨突地下了地:“你就也先甭去啦!说那气话还有啥用呢?……俺来,也就是想跟你核计核计,咱就到哪儿……去找呢?”
“可小少爷还只是个孩子呀!人家要是再打他,再把他给杀……”喜鹊娘忽地打着冷战,捂着脸坐到炕沿上,哭了起来。
这时,姜玫和马华亲昵地说笑着进了外屋,姜玫道:“大婶,我们有办法啦!马同志说,用上好的猪油把枪煮一煮,兴许就还能复原!……咦,大憨哥也来啦?都好几天没看见你啦……嗯?……你们这是怎么啦?”
“好像是大憨同志来了吧?是吗?……哦?”马华也道,进了屋子,也怔住了。
杨大憨欲言又止,看着喜鹊娘,低下了头。
喜鹊娘只是捂着脸,抽搭着。
姜玫:“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也说吗?”
马华:“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也不就是哪个该天杀的,把杨先生家的小少爷拐了去,……这儿可叫俺……就咋活啊,俺呢?”喜鹊娘很突兀地一嗓子,然后转身趴在炕上,揪打着她刚才缝过的衣服,捶胸顿足地放声哭了起来。
马华疑惑地:“你怎么活?”
姜玫马上把马华扒拉到一边去,道:“哎呀你不知道!……杨先生对大婶好,大婶虽没见过他家的小少爷几面,可也像亲生的似的!……你说是吧大婶?……大婶,大婶,……你先别哭,先起来,咱一起想想办法,啊?”
喜鹊娘:“可就还有啥办法啊,大憨哪儿哪儿的都找遍了,也找不到?”
姜玫:“那咱就再往远了去找找?!”
喜鹊娘嘎然止住哭声,又突地翻身坐起来,向前一蹭,就蹦下了地:“对!就再往远里去找找!……俺这儿就去县城!”
“你甭去啦。远。……还是俺去吧!”杨大憨扭身就向外走。
马华:“你不能去,大憨同志!……要去,也得把枪留下来!”
杨大憨:“为啥?……这儿是俺用命换来的!”
喜鹊娘一边对着柜子上的镜子拢着头发,道:“你就让他带着吧!……你是怕日本人盘问吗?可那压根儿就是日本人给他的,还有日本人给的牌牌儿呢!……你等等俺,大憨;俺就和你一起去!”
喜鹊娘跑出去追杨大憨。
姜玫和马华对望着:“怎么办呢?咱又不认识小少爷,也帮不上忙?”
“我是怕杨大憨他又要乱开枪!”马华紧着跑出去。
“嗳,马华……”姜玫也追出去。
589
县城的街道上。
人们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杨大憨和喜鹊娘夹杂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地寻找着。
转过了一个街角,杨大憨忽然发现身边没有了喜鹊娘。
“婶子?……婶子……”杨大憨急忙在人流中穿梭着,向回找去。
杨大憨转过一个街角,仍然是没有见到喜鹊娘,急得额头上出了汗。
杨大憨找到一个高处,站上去,四处望着。
蓦地,不远处,张发财扛着一个麻袋,吃力地从一家米行里出来,顺着街道向前走去。
杨大憨跳下台阶,急迫地穿过人群,向着张发财追过去。
杨大憨急三火四地分开好几个行人,追到了张发财的身后,一把就扯住了张发财的后衣领子。
张发财猝不及防,仰身倒地,麻袋压在胸口上。
“哎呦俺的娘嗳!……俺说大爷,您就小心着点儿……不成吗?”张发财龇牙咧嘴着,想要推开麻袋爬起来。
杨大憨帮着张发财把麻袋拿开,一把捩住张发财的胸襟,道:“****个娘的,俺****个娘,张老四!……你就把小少爷给俺弄哪儿去啦,说?说!”
张发财这才看清是杨大憨:“俺、俺……啥小少爷?俺不知道!……你、你弄错人了吧,大憨?”
“俺****个娘!****个娘!……你给俺装傻吗?俺枪崩了你!”杨大憨说着,掏出枪来,顶住了张发财的脑袋。
人们纷纷地涌上来看热闹。
张发财:“俺真的是不知道啊,真的是不知道……”
人群外面,蛾子急急地跑过来,分开众人,进到里面:“杨大憨,你放开俺弟弟,杨大憨!”
杨大憨向后瞥了眼:“你甭管,三嫂!……他拐走了东家的小少爷!”
蛾子愣了一下:“你说啥?……小少爷丢啦?……这儿是啥时候的事儿?”
“就是前两天!”杨大憨朝蛾子甩了下头,又对着张发财:“……俺****个娘的,你跑到这儿来,俺就找不到你了吗?说!你就给弄到哪儿去啦?”
“冤枉,冤枉,俺冤枉啊俺呢……”张发财渐渐地作着揖,跪了下去。
蛾子愣怔着,忽地跑上去,拽了杨大憨手里的枪,顶在自己的脑门上:“大憨,天地良心,这儿事儿……真就不是俺小叔子干的。要是他干的,你的枪就走火,打死俺!”
杨大憨愕然了。
众人也帮着道:“是啊,老总,这儿汉子虽说刚来咱这里,可也挺本分的,没看见他就有个啥起调儿的事啊,老总!”
杨大憨疑惑地移开枪口:“那莫不是俺……就真个冤枉了你们?”
蛾子:“大憨,东家的小少爷被人拐了,你着急,俺知道。可这儿事儿,真个就和俺张家没关联。……你还是再去别的地儿找找吧,啊?”
蛾子恳求地说罢,又去扶起张发财:“你没事儿,他四叔?……咱走,他四叔,今格儿的活,咱不干啦,啊?”
张发财看了圈众人,委屈地抽着鼻子,呜呜呜地哭了。
“劳驾,你们谁儿就去帮着俺和掌柜的说给一声,把这儿米先抬进去,今格儿的活,俺们不干了!”蛾子也辛酸地憋着眼泪不流下来,扶着张发财,走了去。
杨大憨傻愣着一会儿,把枪插在枪盒子中,颓丧地向着一边走去。
然而,蛾子却又跑上来,手里拿了两个烧饼,拽住杨大憨,道:“大憨,……东家的小少爷……丢了,俺帮不上忙,不能帮着去找,可俺们……这儿两个烧饼你拿着,吃饱啦,就多……受累吧!啊?嫂子……给你鞠躬啦!”
杨大憨木然地接了烧饼,站在那里。
蛾子鞠了躬,直起身来,抹着眼泪走了。
590
一条胡同中。
喜鹊娘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和扶着大门向外探着身子的主人招手道别,主人也招着手回了院子,关了大门;喜鹊娘又向着别处走了去。
在另一个大宅院的门口,有个老人正坐在台阶上扶着拐棍晒太阳。
喜鹊娘跑过去,蹲在老人的面前,给老人捶着腿,向老人打听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人摇着头;喜鹊娘起身,向老人告着别,又离了去。
星移斗转。
喜鹊娘的身影越来越笨重。
日月更替。
喜鹊娘灰头土脸,嘴唇已经干裂得出了血。
但是,喜鹊娘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在蹒跚着走着。
591
转眼间又到了傍晚。
杨俊家。
山菊把端着的油灯放在锅台上,掀开冒着蒸汽的锅盖。
锅里面用蒸屉热着饭菜,山菊把一个托盘放在锅台上,从蒸屉上端出热着的饭菜,放在托盘上,显然是烫了手,便用两手揪着耳朵一会儿,然后端起托盘,走到西屋的门口,冲着里面道:“大少奶奶,吃饭了,大少奶奶!”
然后,山菊等待着。
西屋周凤兰住的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点灯。
周凤兰嘴唇干裂,木讷地坐在炕上炕桌前,手里平端着“红山女神”坐像,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发着呆。
炕上,大筐里的大公鸡,似乎也没了精神,变得傻呆呆的。
山菊又在外屋里叫了声:“大少奶奶,吃饭了?”
周凤兰神情木木地看向门口,哑着嗓子道:“哦,我……不吃,山菊;你吃吧。”
山菊在外屋道:“那咋行呢,大少奶奶;你这儿都一天……都水米没打牙儿了。”
周凤兰茫然地道:“我……还不饿。……你去吃吧。”
外间屋子里。
山菊为难和心疼地看着托盘上的饭菜,良久,道:“那俺……还给你……热在锅里吧,大少奶奶!”
屋子里没有声音。
山菊又走回到锅台前,把饭菜重新放在蒸屉上,盖上了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