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2
夜晚的县城。
街道上虽不灯红酒绿，却也还算是明亮。
隐约的灯光下，一辆黄包车跑过来。
车上坐着打扮入时的张老二的媳妇和一个貌似阔绰的男人；张老二的媳妇头向一旁扭着，看着什么。
街道边上，杨大憨苦站在那里，一边向四周巴望的，一边干巴巴地咬着烧饼。
张老二的媳妇回过头来，向着前面的车夫道：“快，快，就给俺追上前面的那辆车！”
车夫没有吱声，却使了劲地快跑着，向着前面的一辆黄包车追去。
两辆黄包车很快走成了并排。
前面的黄包车上，珠光宝气的张家老大媳妇傍着一个叼着雪茄的男人，正在发嗲：“……哎呀老公，才一百块，你就给人家买么？”
男人不说话，专心致志地抽着雪茄。
一旁的黄包车上，张老二的媳妇伸着头道：“哎呀姐姐，你猜俺就看见谁儿啦，姐姐？”
张老大的媳妇：“谁儿呀？”
张老二的媳妇：“就是那儿个杨大憨！……正搁道边儿上那儿吃烧饼呢……嘿嘿嘿……你说逗不逗啊，姐姐？”
张老大的媳妇不屑地道：“那儿个土老冒儿，他这儿一辈子啊……也打不了腰！……哎呀老公？！……”
张老大的媳妇不再理会张老二的媳妇，又回头逑巴着抽雪茄的男人。
两辆黄包车一路跑了去……
593
张晋拄着棍子，脚步踉跄着就跌倒下去。
看着路边门户的蛾子赶紧搀扶住张晋：“哎呀爹，小心啊爹！……不啥，你就还是先回去吧，俺一个人再转转？”
张晋擦着能汰巴哈地脸孔，带了哭腔道：“不成，不成啊啊……俺那三儿媳妇；杨家……不能就没了小少爷，不能就……再没了小少爷啊！……咱还欠着人家……八辈子都还不清的……债，这儿个时候，这儿个时候……咱咋就能……不出力啊！”
“可是爹，你这儿一过晌儿了也没住脚儿，要是，要是再把你累倒了，俺可咋办？”蛾子扶着张晋在路边的一个石台上坐下，自己也撩起衣襟来抹着干巴巴的脸。
张晋苦涩地摇着头：“俺……还能活多久？俺是在……拖累着你们，也是要还上欠了杨家的债，才能去见俺……张家的……祖宗啊啊！”
蛾子：“爹，你也不能恁么说，爹；不管咋，咱就还得好好的活着。你先歇一会儿，等下俺就先送你回去，你也让俺就放开手脚儿的四处去多找找，没准儿还真就能让咱给找找呢，你说，成吗？”
张晋：“你就甭管俺，你就快四处去找吧！”
张晋又想要站起来，可蛾子帮着他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俺，俺……俺可是……真不中用啊啊啊！”
张晋捶打着膝盖，呜呜呜地哭起来。
“爹，爹……你不着急，不着急，啊！”蛾子蹲下身子，两手给张晋敲打着膝盖。
594
夜已经深了。
喜鹊家的窑洞里。
喜鹊害怕似的萎坐在炕上的角落里，看着什么。
窑洞壁上，油灯的灯光映射着马华在地上走来走去的身影。
“喜鹊！”马华突然停住步子，道：“喜鹊，你去一下前屋，让你姜玫姐来一下。”
喜鹊疑惑地看着马华一会儿，下地走出了窑洞去。
有一会儿，窑洞口传来脚步声，接着，姜玫走了进来。
喜鹊从姜玫的身后钻过去，又上了炕。
姜玫看着马华：“什么事？”
沉思着的马华仿佛忽然回过神来，道：“哦，我找你是来……咱们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呢，拐走了杨先生的小儿子？是报复、求财、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姜玫嘴唇张合了好几次，道：“可咱们……什么都不了解，又怎么分析呢？”
马华愕然地看着姜玫，嘴唇张合着，也没了说辞。
595
太阳正在升起。
花草树木上挂着浓重地露珠。
破庙旁的石条上，喜鹊娘侧着身子躺着，一只手垫在头下，还在睡着；头发上和身上披了厚厚的一层露水。
一旁，有几个獐头鼠目的人不时的瞥着喜鹊娘，在嘀咕着什么，一看就是对喜鹊娘没安好心。
另一边，蛾子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地走过来；看见那几个男人对喜鹊娘不安好心的样子，不由得警觉起来。
不久，蛾子加着小心想要离去，又担心地看着喜鹊娘睡着的样子，停在了那里，冲着几个男人道：“你们要做啥？……难道你们的家里面就没有老人吗？”
几个男人愣了一下，颇有些惊慌。其中的一个心有不甘地冲着蛾子：“你走开！……关你屁事儿？”
蛾子：“俺就是要管；绝不能眼看着你们祸害人！……你们走开。……走开！……不地，俺就要喊人啦？”
刚才说话的男人有点儿冲动：“你你……”
另一个男人赶紧拉住那个男人，道：“算啦算啦，为一个老婆子，还不定有啥病呢；犯不上。”
于是，几个人不屑地走了去。
蛾子轻舒了口气，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也欲走去。可刚走出了几步，又折回来，到睡着喜鹊娘的身边，犹豫着拉了拉喜鹊娘的衣襟，道：“婶子！……婶子？……你咋就睡在这儿里呢？……快起来走吧，啊，婶子？”
喜鹊娘眼皮发粘地醒来：“嗯？……哦，啥时候啦？”
蛾子看了看天：“老爷儿已经升起来了。……就啥事儿非睡这儿呢？……快起来走吧，这儿不太平呢，婶子，啊！”
喜鹊娘坐起来，一边整理着衣服，道：“哦。俺这儿也是忒乏啦，就想搁这儿躺一会儿，咋就睡着了呢？”
“那俺可先走啦？……你也快走吧。”蛾子先离了去。
“俺……这儿也就走。”喜鹊娘趔巴着站起来，茫然地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去。
596
又一天过去了。
老爷儿正在渐渐地落下去。
县城外僻静的小道上。
杨大憨垂头丧气地回头看着，背驰着县城向着远方走着。
不远处，混混儿甲、乙、丙、丁正在张扬着走过来。
杨大憨先还不在意，渐渐地，双方擦肩而过，都觉得面熟，回望着。
杨大憨突地想起来，猛回头就是一嗓子：“****娘的，给俺站住，站住！”
混混儿甲、乙、丙、丁扭头看见杨大憨追过来，撒腿便跑。
杨大憨一边追着，一边掏出枪来：“****娘的，站住！……再不站住，俺开枪啦！”
混混儿甲、乙、丙、丁连滚带爬地折向道边，跑进了小树林里。
“****娘！俺****的娘！”杨大憨一路也追进了小树林。
混混儿甲一边跑着，一边回头望着，猛一回头，撞在了一棵树干上：“哎呦，俺的娘嗳……”
杨大憨飞步跨上去，照着混混儿甲的肩膀上就是一枪把子，把混混甲打倒在地：“俺叫你再跑，****个娘的！”
混混儿甲几乎是跪在地上：“……哎、哎呦呦喂！……你干嘛就打俺呢？……俺招你了是惹你啦？”
混混儿乙、丙、丁也在前面不远处相继停了下来，对视了一番，纷纷捡起石头或树枝，向着杨大憨围过来：“你奶奶的，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冲啥就和俺们过去？拼啦！”
杨大憨：“那俺看你们还得有那个胆量！……日你们娘的，你们就以为俺手里的枪是吃素的吗？”
混混儿甲一边揉着肩膀，向乙、丙、丁道：“先不着忙，等问明白了再说！”
乙、丙、丁停了下来。
混混儿甲又冲着杨大憨道：“……你说吧，好汉，就冲啥和俺们过不去？是俺们就抢了你的饭碗吗？”
杨大憨：“俺日你们的娘！俺还想问你们呢？……****个娘的，你们就以为俺认不出你们啦吗？俺也告诉你们，今格儿，你们立马儿的把俺家小少爷给俺交出来，咱啥也不说，不地话，不地话你们就一个儿也别想跑掉！”
混混儿甲：“好汉，好汉！……停停停，好汉！……你别看你手里有那家伙儿，俺们还真不怵你！……不过，咱也得把话给说明白。……啥小少爷大少爷的？你是不是认错人啦？好汉？”
杨大憨：“你们就是钻到炕洞子里去再出来，俺也认不差你！……****个娘的，俺是杨大憨，你们就没认出俺来吗？”
“杨大憨？……啥杨大憨？”几个混混儿相互纳闷着。
杨大憨：“俺日你们的娘，日你们的娘！……俺东家家里的事儿，你们就忘了吗？”
混混儿丁恍然大悟道：“不是，他……他是不是金沟杨先生家的？”
其他几个混混儿也都上前，仔细地辨认着杨大憨。
混混儿乙：“像！……还真像是！”
混混儿丙：“哎呀，这儿不是做梦发水冲了老祖坟了吗？这儿这儿……”
混混儿甲：“……好汉！……那咱有话慢慢地说，你先……把你那家伙……收起来，……看着，也怪慎人的，……咋样？”
杨大憨手里依然紧抓着枪：“那好吧，俺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你们说吧，就把俺家小少爷给弄哪儿去啦？……咱好话好说，只要你们把俺家的小少爷……”
混混儿甲：“俺说好汉，你这儿到底都说的是啥呀？啥小少爷？……莫不是说，杨家……又出了啥差子？”
几个人都望着杨大憨。
杨大憨也疑惑了。
597
山间小道上。
喜鹊娘急急地走着。
喜鹊娘迈过一道沟坎，脚下溅起了积水。
喜鹊娘提起裤角，淌出积水，跺去脚上的水，继续向前走去。
蓦地，喜鹊娘又停住，转回身来，到积水处，趴下一会儿，起来，抹着嘴角上沾着的水，又继续的走了去。
598
县城。
一家不大不小的酒馆里。
酒桌前，混混儿甲、乙、丙、丁围着杨大憨坐着。
混混儿甲端起酒盅，道：“……大憨，实话说，自打上次大少奶奶给了俺们恁么大个面子，还把俺们当人看，俺们就再没干过祸害人的事儿。俺们现今，也就是帮着人家要要账，收个远道儿的租子，凑合着活着。当然也没忘了大少奶奶的那份恩典！……小少爷的事儿呢，你就都包在俺们哥几个的身上，打听个古怪鸟儿找个人这儿事儿，俺们在行！……可有一宗啊，俺们只管帮你打听着要找的人，可不管那使坏的人！……来，咱把这盅酒先喝了，你看咋样，大憨？”
杨大憨：“这儿都急死俺啦！俺这儿会儿上看到谁儿，谁儿都是拐俺家小少爷的人！……酒就不喝了吧？干吃饭！吃完了饭，你们也好紧着找去！”
混混儿乙：“哪儿就像你说的恁么容易！……咱先喝两口儿，你一边儿上再把是咋丢的，再给俺们说给一声，俺们也好有个谱啊？”
混混儿丙：“就是就是，也不差这儿一会儿，还是先喝两口儿吧！”
“那也成！”杨大憨端起酒盅，喝了下去，把酒盅敦在桌子上，拿起了筷子，夹着菜，又道：“唉……！俺那大少奶奶她哪儿都好！可要说这女人呢，没个男人搁跟前儿，她还就是不行！……这儿事儿呢，说到了，也是怪俺给拉忽儿了。……你们就听说没，有个叫鼠夹子的？”
“鼠夹子？”混混儿们面面相觑着，都摇着头。
杨大憨：“唉……！俺这儿明明白白儿的人，咋就上了他的当呢？那天他一来接俺家小少爷，俺就瞅着他不像个好人，可是俺又没多想……”
“嗳？……你说的那个鼠夹子，是不是长着一张耗子脸儿？”正在敲着脑袋苦想着的混混儿丁忽地站了起来，“……你们忘啦，哥几个？就是葛沟的那个？前几天儿……他不是还来找过咱，想雇咱去帮着他要账呢吗？”
混混儿乙也拍着桌子，冲着混混儿甲道：“对呀！大哥！……咱不是琢磨着，他要的是赌账，才没搭理他吗？”
杨大憨疑惑地：“……你们……认得？”
混混儿甲：“嗨！……你说的就是他呀？……认得！……这儿要说是往前呢，俺们还真常搁一起。可自打大少奶奶给了俺们恩典往后吧，俺们看着他不是个地道儿的人，也就疏远了……”
几个人不由自主地都松弛着，端起了酒盅，说着话。
599
夜晚。
杨俊家。
山菊举着灯笼，关了大门，又在院子里挨个屋子前转着，看着，关好了各个屋门，然后，走进正房去，关了正房的门。
正房里。
山菊在外屋吹灭了灯笼，把灯笼放在锅台上，到东屋里去，又出来，走进了西屋去。
西屋里，炕桌上点着油灯，空无一人。
大公鸡趴在筐里，眨着明亮的眼睛。
山菊叹了口气，趴在炕上，逗弄着公鸡，道：“唉……！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好可怜啊！”
山菊扭头见炕桌上有一些苞米粒，便伸手拿过一些，去喂大公鸡。
渐渐地，山菊打起了哈欠，闭上了眼睛。
600
喜鹊家。
可以看见屋子里还亮着灯。
漆黑中，杨大憨快步地走进院子，不顾狗咬，到了窗户底下，刚想敲窗棂，屋子的门就开了。
姜玫趴在屋子的门口问道：“大婶，是你回来了吗？……哦，是大憨哥！……大婶呢？”
杨大憨：“咋？她就还没有回来？”
姜玫：“没有啊！怎么，你们走散啦？”
“唉！俺也没工夫跟你细说！……过后吧，过后俺再跟你说！”杨大憨说着，就向着大门外走了去，出了大门，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怎么回事呢？这人，也真是的！”姜玫又回了屋子，刚想关上屋门，马华从后院转了过来：“是大婶回来了吗？”
姜玫又露出头来：“哪儿啊，是大憨。”
马华：“那他人呢？找到小少爷了吗？”
姜玫：“刚说了一句话就忙叨叨地走啦，我哪知道？”
马华：“嗨呀，这都是怎么回事呢，咱们又帮不上忙？”
姜玫：“你也回去先睡你的吧。我估计啊，他们也许是找到线索了！”
“也只好这样啦！”马华说着，就想回后面窑洞里去。
这时，大门口又传来了“哗哗喇喇”开大门的声音。
马华和姜玫都诧异地向大门口看着。
“喜鹊！……喜鹊！……你快起来，就跟着娘走！”喜鹊娘没看到马华和姜玫，喊着就向屋子里走，到了门口，被马华和姜玫吓了一跳，霍地站住，“……哎呦！……吓死俺啦！咋就搁这儿站着嘀咕啥？有啥话儿，上屋子里说去！……喜鹊，喜鹊！”
喜鹊娘说着，就又向屋子里走。
姜玫：“喜鹊他在后院呢，大婶！”
喜鹊娘也不再说话，扭头退出屋子，就向后院走了去。
马华和姜玫诧异地在后面跟着。
快到了窑洞前，马华终于板不住，道：“怎么这么急，大婶？……小少爷找到了吗？”
“俺先没工夫和你们说！”喜鹊娘急着就进了窑洞。
姜玫和马华还想跟进去，可是喜鹊娘已经拉着喜鹊的胳膊从里面出来，喜鹊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跟着喜鹊娘连跑带颠地走了去。
马华和姜玫顿在那里，对视着。
601
杨俊家的西屋里。
山菊趴在炕上，一只手搭在大筐上，手心里放着苞米粒，已经睡着了。
忽然，山菊听见了什么动静，轰地醒来，赶忙爬起来，向着外面跑去。
院子里。
杨大憨用手轻敲着正房的屋门，小声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山菊的声音：“大憨？……是你吗？”
杨大憨一愣，又大声道：“咋是你，他娘？……你快把门儿开开？”
山菊打开了屋门，道：“大少奶奶独自格儿骑着驴走啦，就让俺给她看家！……你都去哪啦，这儿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