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憨：“哎呀，大少奶奶就干啥去啦？”
山菊：“喜鹊婶子找着小少爷啦，说是要二百块大洋才能把小少爷赎出来，大少奶奶一听就哭啦，就赶着回她娘家筹钱去啦！”
杨大憨：“就她独自格儿走地？那葫芦呢？”
山菊：“葫芦也出去找小少爷啦，还没回来。……葫芦家的病啦，起不来炕儿！”
杨大憨：“那喜鹊婶子呢？”
山菊：“喜鹊婶子知道了大少奶奶没钱，就回家拉着喜鹊去换小少爷啦！”
“哎呀，钱钱钱钱钱！可谁儿就知道大少奶奶就没钱了呢？……二百块，这可上哪儿弄去？”杨大憨急得什么似的，在门口走了几步，进了屋子。
“大少奶奶早就没钱啦，前一绷子发丧王家一家子，大少奶奶让葫芦卖了不少粮食；前几天你被日本人抓去，大少奶奶又卖了一头驴，给了杜保长包了红包。她就是不让俺和你说。”山菊说着，也跟进了屋子去。
杨大憨站在过道口，听着跟上来的山菊说着，目光已经盯在锅台上。
山菊：“……你就咋地啦，大憨？”
“嗯？……没啥呀！”杨大憨惊醒过来，回过头冲着山菊，道：“……你快去，骑驴去，就把大少奶奶紧着追回来；快去！”
山菊：“你、你要做啥？”
杨大憨向外拥着山菊：“俺就猛地想起来啦，咱还有钱呢！……你快去追大少奶奶啊，她就走了多久啦？”
山菊还不肯离去：“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吧？……你就哪儿来的钱？……你咋就不去追呢，让俺去？”
“俺，俺不是还得去取钱吗？……走吧走吧，你就骑驴去；俺给你牵驴去；走走……”杨大憨强拥着山菊，向外走了去。
602
杨俊家正房。
锅台上的厨具安静地摆放在那里。
有好大的一会儿子，杨大憨又忙不迭地跑进屋子里，关了屋门，马上又打开，身子向外探着，拿了门口装垃圾的一个小簸萁进来，重新关了屋门，插上门闩。
然后，杨大憨掀开锅盖，锅里面用蒸屉热着玉米面的大饼子和一碗清汤清水的豆角。
杨大憨犹豫了一下，伸手拔起整个大锅，锅底下红红的火呈现出来，杨大憨龇牙咧嘴地把大锅放到一边，扎撒着两手转了个圈，没找到有水的地方，到了水缸前，一下子把手伸进了水缸里。
良久，杨大憨脸上的表情好受了些，把手从水缸里拿出来，顾不得甩净手上的水，用嘴吹着两手烫起的大泡，拎起小簸萁，对着炕洞子压在火上，又拿了掏筢，伸进炕洞子里，向外掏了两下。
小簸萁里立刻积起了一堆黑呼呼的大洋和炉灰。
杨大憨拎出小簸萁，胡乱地把灶膛里整理了一下，一枚大洋露出来，他直接用手捏了，飞快地扔到小簸萁里，然后，看着没有什么破绽，伸手想去端大锅，又撒手，回头在西屋的锅台上抓了一块抹布，垫在大锅的檐子上，端了大锅，重新放回到锅台上，这才松了口气，又整理了一番锅台，回头开了屋门，拎着小簸萁，走了出去。
603
西村口。
山菊一只手给周凤兰牵着毛驴，另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毛驴，周凤兰坐在毛驴上，打着灯笼，走了来。
周凤兰：“……大憨真是这么说的？他哪来的钱？”
山菊：“他就是恁么说的；俺见他也不是哄人的！”
周凤兰：“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哄人，他也不会哄我的；我就是想知道，他……哪来的钱呢？从什么地方，他能搞来那么多的钱呢？”
山菊：“这儿个，他没说，他就是撵着俺，让俺快去追你。也幸亏你不认识道儿，走得慢，要不，俺还不知道啥时辰能追上你呢！”
周凤兰：“我也是心急，一时就迷了路，在那里干转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走。”
山菊：“也还好啊，这儿回小少爷也有救啦！”
周凤兰眉头舒展开，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直走过去，又顺着村街走去。
604
杨俊家的院子里。
杨大憨蹲在园子里，抽着烟。一旁，放着点亮的灯笼、一个盆子和水筲，还有铁锨。
听见大门响，杨大憨赶紧扔掉烟蒂，拿起铁锨，装做在地上挖着；地上已经挖了好大的一个坑子，被毁坏的蔬菜扔在一边。
周凤兰先进了院子，看见园子里亮着灯笼，道：“谁？谁在哪儿？”
杨大憨抬了下头：“是俺，大少奶奶！”
周凤兰一边绕过杖子，向杨大憨的身边走着，又道：“你在哪儿挖什么？”
杨大憨：“是大洋，大少奶奶；俺在挖钱！”
山菊从跨院里过来，看见杨大憨把园子里挖了个大坑，还在挖着，惊诧道：“哎呀，你在干啥，大憨？你咋把园子给毁了呢？那豆角还长得好好的……”
杨大憨：“你就瞎吱啦个啥？快把盆子里的大洋洗洗！……俺估摸着，好像也就恁么多啦！唉，累死俺啦！”
杨大憨放下铁锨，心虚地瞥着周凤兰，掏出烟口袋，卷着烟，蹲在地上。
周凤兰不错眼珠地看着杨大憨：“你……怎么就知道，这里埋着钱？”
杨大憨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哦！俺自然知道！……这儿还是你们家出事儿的那儿个夜里，俺就见啥啥的都被人给抢光了，就剩下了恁么多的大洋，俺就留了个心眼，给它埋在这儿啦，也好预备着给你们急用。……这儿不，到了这儿时候，不就用上啦！”
山菊进了园子，正在洗着大洋：“这好歹也有三四百块呢，大少奶奶！……那你咋不早说呢，你搁别的地儿还藏了吗，大憨？”
杨大憨哽咽了一下：“扯蛋！你废啥话？就洗你的得啦！”
周凤兰怀疑地看着杨大憨一会儿，也蹲下身子，把手伸进了盆子里，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咳嗽着，把手拿到嘴巴前，借着挡着嘴巴的工夫，闻了闻手上水的味道……
605
清晨。
杨俊家的正房里。
周凤兰手里端着灶铲，灶铲上铲着一些园子里的土，土里面明显地有灶膛灰的痕迹，在疑惑地打量着灶台。
渐渐地，周凤兰蹲下身子，揭开灶坑上面的青砖，用灶铲向里掏着。但是，掏出来的灶坑灰明显的与她放在一边上的园子里的土里面的灶坑灰不同。
周凤兰又挪到西屋的灶台前，揭开灶坑的青砖，照样向里掏着。可掏出来的灶坑灰，也和园子里铲来的土里面的灶坑灰不一样。
周凤兰又疑惑了。
良久，周凤兰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跑进东屋里去，掀开炕头上的炕席，看着炕面。炕面没什么变化。
周凤兰放下炕席，走出去，直接进了西屋，掀开西屋炕头上的炕席，只见炕面上也没什么变化。
周凤兰失望地放下炕席，不明白地想着，又来到了外屋，眼睛盯着锅台。
良久，周凤兰终于明白了似的，跨到灶台前，想要拔起锅来。
可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杨福头的声音：“嫂子……”
周凤兰放弃了想法，急忙向着外面走去。
606
杨俊家的院子里。
杨福头从大门口前向着正房前拐拐地跑着，已经跑到了穿堂屋里面：“……嫂子，嫂子，俺想你，嫂子……”
周凤兰从正房里出来，近乎是踉跄着下了台阶，紧跑过去，一下子抱住杨福头：“福头！……你可回来啦，福头！”
“俺想你，嫂子！”杨福头一头扎在周凤兰的怀里，哭泣着。
周凤兰抹着眼泪：“嫂子也想你，福头！”
叔嫂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一个肩膀抽动着，一个不停地抹着泪水。
607
村街上。
喜鹊娘拉着喜鹊，跟在混混儿甲、乙、丙、丁走着。
街道两旁正在乘凉的几个人愕然地站起来，也看着喜鹊娘他们。
喜鹊娘监督着混混儿甲、乙、丙、丁到了杨俊家的大门口，混混儿甲、乙、丙、丁爽快地径直就走进了院子里去。
混混儿甲还边走边道：“你看看咋样？这儿回你信了吧？”
杨俊家的院子里，周凤兰正撩着衣襟心疼地给杨福头擦着脸。霍然看到混混儿甲、乙、丙、丁大声地说着话，出现在影壁墙前，跟着，喜鹊娘也拉着喜鹊走了进来。
喜鹊娘不看着混混儿甲、乙、丙、丁，径直的向着周凤兰走过来：“大少奶奶，可就是你让大憨去找的他们？……他们生不愣儿地就要赎出来小少爷走，俺就怕他们再给拐了去……”
蹲着的周凤兰倏地抱紧了杨福头，站了起来，鄙夷地看着混混儿甲、乙、丙、丁：“是么？……请问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想到我这儿讨个大价钱么？……要是那样的话，恐怕各位……就打错主意了吧？”
混混儿甲、乙、丙、丁猛地愣住，继而，混混儿甲连连地摆着手：“不不不，大少奶奶，你误会了，误会了，大少奶奶！”
周凤兰睃着目光看着他们：“那你们是想……可以明说吗？”
混混儿们又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相互对视着。
喜鹊娘也怒视着他们道：“说啊，咋都哑巴啦？”
“你说。”
“你说！”
混混儿们相互捅咕着。
混混儿甲：“这儿这儿这儿……你就让俺们咋说呢？……俺们吧……还是不说了吧？……嗨，俺不说了，俺！”
周凤兰轻蔑地道：“真的不说了？……那我可要告诉你们，这人呢，我是收下了！至于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我已经问过你们了；是你们自己没有说，……对么？也就是说，我领情了，谢了！……可以了吗？……还需要我去报官吗？……都给我滚出去！”
混混儿们被周凤兰突然的怒斥吓得一激灵，想向外跑，又都站住。
混混儿乙：“……哎，俺说你这儿个娘们儿，咋说翻……”
“得得得得，老二！……你说那些揍啥？……走走，走！”混混儿甲连忙制止混混儿乙，拉了混混儿乙率先向外走去。
其他几名混混儿不满地看着周凤兰，也向外走去。
“大少奶奶……”喜鹊娘担心地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蔑视地道：“几个无赖，怕他什么？”
说罢，周凤兰抱着杨福头，向着屋子走去，走出了几步，见喜鹊娘没跟上来，又回头道：“走啊，大婶？……对这种人，你不厉害着点儿，就不怕他们黏上你么？”
喜鹊娘一边回头看着，向着周凤兰的身边走着，道：“可、可俺，又感觉着他们，就不像是坏人啊？道儿上他们还说呢，是受过你的恩惠，大憨又找了他们，他们才帮咱！”
周凤兰：“受过我的恩惠？……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大婶；我怎么就会给这种人恩惠呢？他们大不了就是想用这种说词，来和你套近乎罢了！”
喜鹊娘：“俺也就是，问了他们好几遍都受了你啥恩惠，可他们就是不说！……俺还以为，他们就真的是受了你的恩惠，是些坦荡的汉子呢！可俺就还是防着他们……”
周凤兰：“他们是坦荡的汉子？你看他们像吗？就那身打扮吧，你看着不恶心？……都说是不要以貌取人，可你看拐走福头的那人，不也是獐头鼠目的吗？咱当时要是多个心眼儿，哪能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呢？”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正房的门口。
608
周凤兰抱着杨福头，喜鹊娘拉着喜鹊的手，上了正房的台阶，正要迈步进到屋子里面去，杨大憨急急火火地进了院子，急迫而不满地道：“大少奶奶！……你、你这儿是干啥啊这儿是？咋就把他们给赶出去了呢？”
周凤兰和喜鹊娘回头望去，但只见混混儿甲、乙、丙、丁又跟在杨大憨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周凤兰隐忍着气恼，冷峻地道：“怎么啦，值得你这么风风火火的？……是我……还没给他们赏钱么？”
杨大憨向着正房前走着：“不是……他们是好人！……不就是东家出事儿的时候他们来闹过一场吗？可他们都已经哮儿好了呀？你咋就还记恨着哪档子儿事儿呢？”
周凤兰莫名其妙地看着杨大憨：“你在说什么？……我记着哪档子儿事？”
杨大憨站在周凤兰的面前：“哎呀，难不成你都忘了吗？……俺也是听他们说，他们当时想来讹俩儿钱儿花，没承想你给了他们恁么大的面子，把他们当个人看，他们才……”
“你等等！”周凤兰忽地想起来，把杨福头放下地；杨福头拉了喜鹊的手，跑进了屋子去。
周凤兰：“……你是说，是我过门儿的时候，他们来过？……那你还和他们交往个什么？”
杨大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你咋就还不明白、就糊涂了呢，大少奶奶？……他们打那会儿起，就没再祸害过人，福头……小少爷，就是他们帮着……给找回来的，俺的大少奶奶嗳！”
周凤兰又反应了一会儿，猛地一掌拍在额头上：“呃！……呃！……我还真是叫……叫那个拐福头的人……给气糊涂了！……快请，就快请他们到上房里面去坐！……山菊呢？山菊就回来了吗？……一定也都还没吃早饭呢吧？就给他们做点儿好吃的，……大憨，你也再跑一趟，去打点儿酒来，咱们……也为了福头的平安回来，就庆祝一番！”
喜鹊娘也喜悦起来：“还是让喜鹊去吧！大憨刚走跑了一趟县城，不是也累了吗？就让他先歇歇腿儿！”
周凤兰已经迈步到穿堂屋前，向里让着混混儿甲、乙、丙、丁：“……怠慢啦，怠慢啦，各位！……里面请，里面请！……等会儿，我也陪着你们好好的喝一盅！”
这时，大门口又涌进来好些村民，纷纷地问着：“大少奶奶，就听说你们家的小少爷找到啦，是吗？”
周凤兰：“找到啦，找到啦！……还多亏着这几位好汉……”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609
村街上。
原张晋家的院子前，几名日本兵警惕地向村街杨俊家的这面戒备着。
日军小头目从院子里出来，用日语道：“有什么新状况吗？”一边用望远镜向村街这面观察着。
一名日本兵立正，用日语报告道：“报告，还没有新的发现。好像是村子里有人家，在庆祝什么事情的。”
“继续戒备，严密注意的！”日军小头目放下望远镜，又回到原张晋家的院子里去。
“哈依！”日本兵回答着，端着枪向村子里戒备着。
610
几天以后。
村街上。
葫芦赶着大车，杨大憨挎着盒子枪跟在大车旁，杨福头哭着坐在大车上，一只手里握着他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另一只手频频地向后招着手，向着西村口走了去。
杨俊家的大门前，周凤兰严峻地站在那里望着。
山菊和葫芦家的都在抹着眼泪。
村街上另外围着一些看热闹的妇女，有的也在擦着眼睛。
葫芦家的哭着，突然就趴在了山菊的肩膀上，背对着周凤兰道：“……大少奶奶，你这儿都是为地啥呀，咋这儿样的……让小少爷走啦呢？他才多大呀，大少奶奶……”
“没什么！他也该去读书了！……把他送到我爹那里，有我爹照管着，不比在咱们家里，让人放心吗？”周凤兰沉静地道。说罢，便进了院子里去。
远处，大车拐出了西村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