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8
清晨。
山坡上。
张浩扛着一根木头走来。
不远处的地面上,已经用灶坑灰画好了地基的基线,张发财正在按照基线挖着地基。
张晋手扶着棍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张发财挖地基。
蛾子从一旁的罐子里倒了一碗水,端着,走向张晋:“爹,喝碗水吧,这时辰还早呢,不着忙!”
张晋接过水碗,向着天上看了看,道:“赶早儿……不赶晚儿,早发,早发啊!……浩呢?”
“去大少奶奶家扛檩子啦!……嗯,那不,回来啦!”蛾子直起身子,撩拢着头发,向着远处看着。
张浩扛着木头到了近前,一耸肩膀,把木头扔在地上,擦着额头上的汗,道:“爷,大少奶奶说,今格儿咱家起地基,晌午该吃席,让咱都去她家吃,过午,她再打发人来给咱帮工。”
张晋半晌没有吭声。
蛾子给张浩倒了水,回头看着张晋道:“爹,你咋地啦,爹?孩子给你说话呢?”又回头冲着张浩道:“……那你就答应大少奶奶啦,浩?”
张浩:“没。俺说咱应该请大少奶奶,等咱盖好了房子,就像模像样的请。可大少奶奶不干,说今格儿必得到她家去吃,她还帮咱请了好多的人也去她的家里吃。”
蛾子噎了一下,不由得湿了眼窝,道:“大少奶奶她……这儿是在帮着咱聚人气儿啊;爹!”
蛾子瞥了眼张发财,不知如何是好,刚想向着张晋走过去,却见张晋端着茶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接着,茶碗失手落在地上,张晋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面向着苍天,张大着嘴喃喃道:“老天爷!……你咋就不打个雷霹死俺呢,老天爷?……俺张晋……缺了八辈子的大德,对不住杨家的列祖列宗,可杨家的后人……对俺……却恩重如山啊,老天爷;就羞死俺了啊,老天爷!”
蛾子又顿住在那里,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拢了张浩的肩膀,道:“浩,爷爷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张浩裹着嘴唇,沉重地“嗯”了声,点了点头。
一旁,张发财闷着头使劲地用镐头刨着地基里的土。
639
杨大妮胳膊上挎着个包袱,低着头,灰突突地走过村街,躲避着几名看着她、愈要和她说话的妇女,一头扎进了杨俊家的院子里。
几名站在村街上说话的妇女茫然地对看着,议论道:
妇女甲:“那不是杨家的大姑奶奶吗?她这儿是咋地啦,也不抬个头儿?”
妇女乙:“谁儿道呢!莫不是又搁婆家受了气,回娘家来啦?”
妇女丙:“说地也是,咋就嫁了那儿样的一个人家呢?”
几个人都无奈而又惋惜地摇着头。
几个人正说着,一阵马达声传来,又吸引了她们。
但只见一辆摩托车从村西口驶来,横冲直闯着从几名妇女的身边驶过去,几名妇女赶紧躲闪开;开到原先张晋家的院子前停下
摩托车上的日本兵冲着正在站岗的日本兵用日语道:“喂!竹内大尉是否在这里的?”
站岗的日本兵也用日语道:“是的,竹内大尉的,正在屋子里的吃饭。”
开摩托车的日本兵仍用日语道:“快去报告的,团山曹长来了,有要事的求见。”
“哈依!”站岗的日本兵背上大枪,向着原先张晋家的院子里走去。
不一会儿,竹内一边整理着军服,从张晋家的院子里出来。
跟出来的日本兵打开路障。摩托车开过去,竹内坐进车斗里,然后,摩托车向着东村口的方向开了去。
几名妇女收回了目光。
妇女丙看了眼西村口,道:“日本人今格儿这儿是咋地啦,神神秘秘的?”
妇女甲也朝西村口巴望了一下,道:“谁儿道呢,咋还搁这儿面进来啦?不是把西村口也要占了去吧?”
几个人相互对看,似乎是预见到了什么,无言地赶紧散了去。
640
杨俊家西屋。
地中央,杨大妮趴在周凤兰的肩膀上,身子一抽一抽地委屈地哭着。
周凤兰轻抚着杨大妮的肩膀,安慰道:“行啦,姐姐,行啦,啊?怎么还一回娘家就哭呢?我也知道是你又受了委屈,可谁就叫你的性子那么软了呢?你说,是吧,姐姐?……咱不哭了,就和妹妹说说话儿,啊,姐姐!”
但是,杨大妮一边点着头,还是忍不住抽泣着诉说道:“他打俺,往死里……打俺。婆婆……婆婆……也不向着俺,说俺……说俺惹男人生气,也……掐俺。”
“那,到底是又为地什么呢?”周凤兰把杨大妮推开一些,拉了杨大妮的手,俩人坐在炕沿上。
杨大妮依旧抽咽着:“他……整天的……和日本人,日本人……呼呼,还……骗人家……媳妇……的玉……挂件,挂件……卖给……日本人,还和……日本人说,说……他有好玉……挂件,日本人……追着……他要,他拿不出,日本人……不依他,他就打俺。还说……还说……咱们家有,他……看见过。”
“他看见过?他什么时候看见过?……你是说,你带过去的那件‘玉娘娘’,他看见啦?”周凤兰警觉道。
杨大妮用衣襟抹着眼泪,点着头继续道:“他……和……俺抢;俺说……那是爹……留给俺……的,他就……打俺。”
周凤兰也气愤了,严肃地盯着杨大妮:“那你……就让他拿去啦?”
杨大妮点着头:“俺……俺打不过他,就被他……”
周凤兰被气得直走绺儿:“那可是爹传给你的,是咱祖上……唉!姐姐呀姐姐,你就让我怎么说你好呢?那不单单就是咱们家的宝贝,那还是……唉!你啊,就是摔碎了它,也不能……就让姐夫把它拱手去送给日本人!……不行。这件事我必须得去你婆家,和他们好好的理论理论!”
杨大妮被周凤兰的失态吓到了,忘记了抽泣,张着嘴巴看着周凤兰:“可,可,……可……就值吗?”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还没有理解,爹把它传给咱们姊妹兄弟一人一件的真正用心吗?”周凤兰说着,找出几件衣服来,向身上换着。
“可,可俺……就不想要你为了这儿个去打架。……其实,也值不了几个钱儿的。”杨大妮怯懦着道。
周凤兰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你……真是……这么想的;……姐姐?”
“要不,还是……让大憨……去吧?……他们家不讲理,会打你的。”杨大妮还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干巴巴地道。
周凤兰愈发的来了气:“他不讲理,难道他比日本人还狂妄吗?……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疏忽,让着他,这种出卖祖宗的事情,不要说是我,就是人人……都可以诛之!”
杨大妮低了头,大气也敢喘,两只脚的鞋子相互地搓着。
“可是他……都已经……给了日本人了,要不回来了。……还是……算了吧?!”良久,杨大妮又道。
周凤兰系着扣子的手渐渐地停住,目光定定地看着杨大妮。良久,她喘了口粗气,仰起了头,又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愤怒渐渐地平息下来,尽力地掩饰着无可奈何的激动的情绪,艰难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扶了杨大妮的肩膀,道:“那好吧,也算了,姐姐。……也许,那个‘玉娘娘’的命运本该如此。……咱的确也犯不上,就弄得咱的小家……都鸡飞狗跳的,啊,姐姐!……也许,没有人知道它是个宝物。可是你必须得知道,那是咱老祖上传下来的无价之宝,就比咱的命……还重要,……你知道吗,姐姐?”
杨大妮依旧不明白地看着周凤兰,过了一会儿,才茫然地拉住周凤兰的手,又有些要哭的意思,却安慰周凤兰道:“弟妹……都是俺……没能耐……”
周凤兰用手背擦了下眼里因气恼杨大妮的执迷不悟和担忧“红山女神”玉像命运而悲愤交加涌出来的泪,压迫着难以忍受的心中不平,也拉了杨大妮的手,在炕沿儿上坐下,拿起炕桌上的茶壶,给杨大妮倒着茶水,又尽量心平静气地道:“好了,姐姐,咱不说那些恼人的话了,你脱了鞋往炕里坐一坐,先喝口水,等会儿,我让山菊给你煮碗面吃。”
杨大妮爽快地点头答应着,脱了一只鞋,愈要上炕去,但马上又把鞋穿上,下了地,一边用衣袖擦着眼睛,道:“俺……不了,弟妹。……俺是偷着……出来的,就是想见你一面。……俺还得紧着回去,给婆婆做饭。”
周凤兰连忙拉住杨大妮:“那怎么成呢,你大老远的跑回来,不吃饭?……你听我说,姐姐,你今天必须得吃了饭再走。你回娘家来,是光明正大的事,等下午,实在不成,我亲自送你回去。”
但是杨大妮还是挎起了包袱:“不用了,弟妹。俺也不是就怕牵累你,是俺……谁儿……就让俺摊上……这儿样的婆家了呢?!”
周凤兰拽住杨大妮胳膊上的包袱:“不行,你今天必须得听我的;咱就吃了饭……再回去;姐姐!”
但杨大妮还是可怜巴巴地掰开周凤兰的手,摇着头:“真的……不成,弟……妹;俺……还得给婆婆……做饭!”
说着,杨大妮依依不舍地转身快步地走了出去。
周凤兰愣了一下,无奈地叹息一声,又冲着外面喊道:“唉!……葫芦嫂!……就去给大姑奶奶备头毛驴,送送大姑奶奶!”
外面传来葫芦家的应答声。
周凤兰苦涩地摇摇头,身子软软地靠在了炕沿上。
641
红山镇。
日军军营里。
竹内迈着正步,踩着“囔囔”的皮鞋声,从走廊的一端走来,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团山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看到竹内进来,立即站起来,立正,用日语道:“大尉!”
竹内热情地伸出手走向团山,用日语道:“喔……团山君!好久不见,你一向可好吗,团山君?”
团山用日语道:“是的,大尉;托天皇的福,我的,又有了新的发现。”
竹内用日语道:“啊……那能说说吗,让我也分享一下,你的福分?”
团山用日语道:“报告大尉,时间紧迫,请原谅我不能细说;我今天来,是特意求助大尉的。”
竹内用日语道:“那,你希望我能给予你什么样的帮助呢?直说无妨!”
团山用日语道:“是这个样子的,竹内大尉:我们在牛河梁铁路工地上,对中国古老的文化,有了重大的发现,我已经向参谋本部作了汇报。可是大本营不等参谋本部的回复,已经下令炸毁了许多有价值的标本,使我的研究,被迫的中断。最近我又获得绝对准确的情报,有一件非常罕见的玉器的,就在杨俊的家里面。为此,我特来请求竹内大尉,帮助我,彻底地,搜查杨俊家里;我们一定要,拿到这块玉的。”
竹内踱起了步子,沉思着用日语道:“可是杨俊的,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家里,你的,已经搜查过的?!而且,他家的儿媳妇,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们的,不由得不尊重的!”
团山又用日语道:“是的,我搜查过的。但是没有严格地搜查。而且,以我们当时的推测,东西的,是被张家的,抢了去的。可最终……”
竹内一边踱着步子,举起了一只手,制止团山继续说下去,用日语道:“请恕我帮不了你这个忙,团山君。……目前,我们的处境,很不好的,而且是大大的不好的!我们的,兵员的紧张,物资的匮乏,……我们,不能再去刺激中国人,扩大对立面的。而且,你的也知道的,红山一带,已经有了八路的活动。我们远离大本营,又是小股部队在外,随时的,都有被吃掉的可能。”
团山用日语道:“可是大尉,这件事对我的研究真的很重要,而且对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多次的请求得不到批准,团山……实在寻求不到大本营和其他方面的帮助,才来找竹内大尉!”
但是,竹内还是不为所动。
团山想了想,伸手够过自己放在一旁的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杨大妮和杨二妮的那两尊“红山女神”玉像,向着竹内展示着,用日语道:“大尉!……这个的,是二小姐的;这个,是我们新近才发现的,杨家大小姐的。”
竹内踱着步子,很随意地向着团山瞥了一眼,但立刻就被两件精美的造型各异的“红山女神”玉像吸引了;走过去,拿在手里,仔细地打量着。
“要西!……还会有这么完美的玉饰?”好一会儿,竹内用日语赞不绝口道。
团山用日语道:“不是的,大尉。这不是简单的玉饰的,这是文化的,一种能够征服全世界的文化。……我的分析,这种神像,应该是一组的。杨先生的家里的,一定还有的。”
竹内沉思着,目光定定地看着团山好一会儿,用日语道:“你的……认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团山立正,用日语道:“是的大尉,即使这场战争我们将来真的失败了,而我的研究成果,依然会让全世界,对我们大日本帝国,刮目相看!……请相信我的,竹内大尉!”
竹内又踱了一会儿步子,立定在那里,用日语道:“那好吧,那我们……就再去冒一次险的。”
说罢,竹内向外走了去。
“大尉,还请你原谅我的,我还得马上的赶回去的。”团山也赶紧戴好帽子,一边用日语道,一边去追上竹内。
642
杨俊家的院子里。
正房的门口前,摆着两桌的酒席,一些男人们哄哄嚷嚷地吃着。
此时,周凤兰端着一盅酒,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喜悦地道:“……那好,那我就再说一句!……大家把酒杯都端起来,让我们共同的祝福张晋老爷子一家,重回故土,重建家园,开始新的生活,都喝了这杯酒,下午,就都去给张晋老爷子……帮工!”
人们纷纷吵嚷着:“喝,喝!”
蛾子端着酒盅,陪着张晋站在那里,道:“爹,大少奶奶对咱恩重如山,您就不说两句儿吗?”
“说,说,……俺……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就谢谢……大少奶奶和杨家、还有乡亲们啊!”张晋浑身颤抖着说着,把酒盅放到桌子上,就要跪下去。
“哎……这就不必啦,免啦免啦!都是乡里乡亲的,冤家易解不易结,往后,咱们还要一起,过好日子!”周凤兰说着,搀扶住张晋。
张发财闷坐在另一张桌上,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吃着菜。
有人冲张发财道:“嗳,俺说老四,你咋就竟顾着自格儿吃呢?你就不说两句儿,敬大少奶奶一杯酒?”
“俺?”张发财一边嚼着菜,不屑地瞥了周凤兰一眼,道:“……你就叫俺说啥,俺死了好几个兄弟?……俺没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