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三年,刚刚略有起色的朝廷,再次剧烈动荡。原因是赵贞吉入阁,成为第四位大学士。
赵贞吉,四川内江人,生于明武宗正德三年(1507),比陈以勤、李春芳大四五岁,比张居正大18岁。这是一个名声不错,而且性情刚直的良臣。嘉靖三十年俺答入侵的时候,他力主保持国格,不能答应封贡的城下之盟;严嵩飞扬跋扈的时候,他敢于顶撞甚至大骂严嵩,即使因此遭到严嵩的打击陷害,也在所不惜。在隆庆元年,他受命为皇帝讲学,到隆庆三年,则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值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内阁第四名成员。
赵贞吉资历很老,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相比之下,别说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张居正、李春芳,就是嘉靖二十年的陈以勤,也要管赵贞吉叫声前辈。
而这样一位前辈,在内阁中的排名,却在三个后生之下。须知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时候对具体的功利未必在意,却会很计较自己的名声地位。因此赵贞吉心怀不满,满腔怨愤,也就很正常了。
而且,赵贞吉本人对于国政有一套自己看法。他入阁是来做事的,不是来养老的。为了争论京城的军队到底要不要整编的细节问题,甚至不惜和兵部尚书霍冀成为政敌。这种工作认真的态度当然是好事,却也造成了另一个方面的副作用,那就是偏执。
在赵贞吉眼里,三个后辈大学士,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们和自己工作上的分歧,也就成为智商和人品上的鸿沟。抱着这种心态,赵贞吉的情绪越来越坏。每天不是和这个吵架,就是和那个斗嘴。李春芳、陈以勤是老实人,挨了也就挨了。而张居正,年龄最轻,最让赵贞吉看不爽;同时张居正自己有心办事,与赵贞吉在工作上分歧的机会也就很多。这种情况下,赵贞吉的纠缠取闹,几乎让张居正崩溃了。
在之前,张居正目睹和旁观了朝廷中也曾有过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比如严嵩害死夏言,徐阶搞掉严嵩,以及高拱和郭朴被徐阶轰下来。然而唯有这一次,他开始真正以一种独立的政治立场,去面对和参与这种斗争。
幸运的是,60多岁的赵贞吉,尽管脾气大,嚣张,至少不是一个阴险的人。他的资历虽老,但能力心计却比张居正要差得多。所以,张居正在赵贞吉的“淫威”面前,顶多也就是有些心里不舒服罢了。
到了隆庆三年(1569)的下半年,真正对内阁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事件发生了。
在张居正与太监李芳联手,奏请复起高拱。高拱毕竟是隆庆皇帝最信任的老师,他曾经在隆庆皇帝担惊受怕的许多年里,保护了他,安抚了他。
这么着,等到隆庆三年十二月里,下野了一年多的高拱,重新回到内阁。不仅如此,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博致仕,隆庆皇帝还借机把管理吏部的职权,也一同赠给了高拱。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明朝的六部中,如果说兵部掌管军事最有实力,工部掌管建设最是肥缺,那么吏部掌管人事,就是最有实权的部门。所以多年以来,一般吏部尚书是不能担任内阁大学士的,这也算得上一种权利的彼此制约。
然而隆庆皇帝对高拱实在是太信任了,竟然破天荒让高拱身兼这二职。这样一来,高拱转眼之间,由一个下野的闲人,成为整个大明朝最有实权的官员。
其实从根本上说,高拱和徐阶并没有区别,可谓是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实干家,都想做事,都想报效国家。
高拱历时三年,推行改革,史称“隆庆新政”。
说实话,这个所谓新政,实在是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即使你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高拱搞过什么新鲜玩意,他除了努力干活外,即不宣誓改革,也不乱喊口号,但他执政的这几年,说是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也并不夸张,可见有时候不瞎折腾,就是最好的折腾。
但要说高拱一点创新进步都没有,那也是不对的,徐阶是明代公认的顶级政治家,他的权谋手段和政务能力除张居正外,可谓无人匹敌,但这位高拱在历史上却能与之齐名,是因为他虽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阶,却在一点上远远超越了这位前辈——用人。
具体说来,他用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潘季驯。
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浙江吴兴人,明清两代最伟大的水利学家。后被分配到江西九江当推官,管理司法,官运也不错,十几年就升到了监察院右佥都御史,成为了一名高级言官。
恰好当时黄河决堤泛滥,灾民无数,高拱刚刚上台,急得没办法,四处找人去收拾残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帮言官吵架,潘季驯也在场,高拱看这人比较老实,也不乱喷口水,当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张居正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觉得这样太儿戏,就去查了潘季驯的底,急忙跑来告诉高拱:这人原来是个推官,法律和水利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懂得治水?
高拱却告诉他:只管让他去,他要不会治水,你只管来找我。
事实证明,高学士的眼光确实很毒,虽说没学过水利专业,潘季驯却实在是个水利天才,他刚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后,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扩宽河道,这样才有利于排水,收缩河道不是找死吗?
施工的人不敢干,跑来找潘季驯。潘季驯说你只管干,出了事我负责。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黄河不但没有泛滥,决堤也大大减少,大家都惊叹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实际上很简单,在长期的观察中,潘季驯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河之所以泛滥,是因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于是河堤也越来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好了,关键就在这里,怎么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计没人肯干,也没法干,找挖掘机,那还得再等个几百年,用什么才能把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驯苦思冥想,终于醒悟,原来制胜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紧河道,加大水的冲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冲走,所谓“水流沙中,沙随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还想出了一种独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滚水坝,具体说来,是事先选择一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
有这么一位水利天才坐镇,泛滥多年的黄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后的数十年内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
第二位人物,是殷正茂。
隆庆四年(1570),两广发生了叛乱。本来,这地方在当年是蛮荒之地,山高皇帝远,叛乱的事常有。但这次闹腾的动静很大,两广全境都有叛乱,且叛军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派了几个人去都被打了回来,于是高拱一拍脑门:“没办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当年传奇科举班的一员,和诸位名人同学相比,他没有张居正的政务能力,王世贞的文采,更没有杨继盛的胆量,但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专长——军事。
他虽是文官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多次领兵出战,从无败绩,被认为是一代名将,按说他应该是最理想的人选,可为什么直到没办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简单,他太贪。虽说他很有才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污犯,原先当地方官就吃农民赋税,到军队后就吃士兵的军饷,明代贪污不算什么大事,但殷先生却贪得天下皆知,贪得名闻全国,着实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传出,舆论大哗,在大贪污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们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异口同声地表示绝对不行。
高拱却坚决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里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高学士水平高,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谁再反对殷正茂去两广,我就派谁去!”
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荣上任。
但他的亲信,给事中陆树德站了出来,劝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军饷你要看紧,最好在户部找个人随从前去,搞好财务审核制度,要内防家贼。
然而高拱说:“不用派人,所有军饷直接拨给殷正茂就是了。”
陆树德急了:“殷正茂必定贪污军饷!”
“我知道。”高拱却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他至少贪污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乱,如果我派一个清廉的人去,或许他一两也不贪,但是办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军饷,这么拖下去,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殷正茂不去,谁去?”
一切确如所料,殷正茂去后,仅仅几个月就平息了叛乱,班师凯旋,当然了,军饷他也没少拿,如果不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还是赚了,说到底,这是个成本核算问题。
在高拱的正确指导下,潘季驯和殷正茂成为了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但和第三个人比起来,前面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因为这位最后出场的压轴主角解决了一个问题,一个连朱元璋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这个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时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实之前他曾经露过一面,在浙江时,他作为俞大猷的副将出击倭寇,获得大胜。这之后他官运亨通,一直升到了现在的位置。
在当时的朝廷中,有三个人是言官们不怎么敢惹的:杨博、谭纶以及这个王崇古。
所谓不敢惹,绝不是因为官衔问题,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殊身份——军事文官。
在明代武将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视的,经常被人看作大老粗,而进士出身改行当武将的,就不同了,这类人既有文化,又会打仗,且由于长期在边界抗击敌人,性情比较彪悍,不守游戏规则,你要是敢骂他,他没准就敢拿刀比试,看谁吃亏。
而这位王崇古除了喜欢领兵打仗外,还有后台,他和高拱都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在古代,这叫“同年”(同科进士),老同学的关系很好。
于是他被委派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职务——宣大总督。
明王朝的北边,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四个地方,历来让人头疼,这是最难防守的几个据点。
当时的蓟辽总督是谭纶,而他手下的两位总兵分别是蓟州总兵戚继光,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
踌躇满志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天大的金元宝即将砸到他的头上。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