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天里一幅最美丽的画面:黄鹂早早醒来了,柳树早早就站在等待里,谁都不想辜负这明媚的春光。尽管这个春天来得太晚太晚,这是盛唐的秩序被打乱后第一个色彩清丽的春天。让花草落泪去。让马蹄纷乱去。蜀中的天堑之险,应该把喧嚣挡在外面的。浣花溪畔,有花便是韵脚,有水定在吟咏。那一刻,诗圣走在黄鹂的歌里,黄鹂歌在诗圣的诗里。“两个黄鹂鸣翠柳”,这其中的一个,便是诗圣自己了。看着一行深受鼓舞的白鹭,诗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黄鹂唱着,诗圣吟着,两个黄鹂奏出千年不去的绝响。
我,就是被这一声绝响惊醒了的。沿着诗歌曲折的河流,我寻找千年之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明快的诗歌的春天。说白了,我在寻找一个答案:诗圣作诗1400多篇,出口就是经典,为什么独独一首《绝句》最为流传?为什么万里之外的那声莺啼一直响在耳边?
大河的源头是一行行晶亮的泪珠。从一根树枝逃往另一根树枝,北方之大,竟容不下两对倦飞的翅膀。“三年饥走荒山道”,诗圣哀鸣着入川了。几间拙朴平和的茅屋,尽管还穿风漏雨,但足可以歇一歇落叶般漂泊的心灵了。翻过篱笆的千朵万朵浸染着诗圣的梦境;柴门吱嘎作响,可是邻翁来话家常?只一瓢浣花的溪水啊,就冲走了所有山外的风尘。诗圣沉郁不起来了,诗风陡地一转,变得明快活泼、恬淡朴素。入目翠绿金黄,入耳宛转悠扬,诗圣哪有心思去惆怅?这破破烂烂的茅屋,不就是一棵苍翠劲健的大树吗?
社会嘈杂了吧?生活无聊了吧?环境污染了吧?那就读读诗圣的《绝句》吧。曾有一页日历沉重得几乎翻不过时,我目光的翅膀一时竟无枝可栖。忽听两岁的女儿小雨咬字不清地背着《绝句》,眼前不禁一亮:那千年之前走在春光里的不是诗圣,而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屋能盖头,田足糊口,小老头品尝出了生活的富足。
对于黄鹂,孙犁先生说:“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对于诗人,他们的灵感,是要泥土和大地来孕育,他们的诗篇,是要和老百姓紧紧相连的。
诗圣之所以为诗圣,是因为他比我们更清楚风雨之后阳光的重量,更会选择一棵平凡的翠柳,然后放声歌唱。
秋天的东篱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东晋陶渊明《饮酒》
过了小桥,便是东篱。东晋是一个沉闷干燥的季节,东篱是唯一的清新明丽的花园。
短短的小桥,这喧嚣和静谧之间,多么洗练的一根藤蔓。公元405年,诗人从容跨过小桥,跌入了清新迷人的农家田园。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诗人从世俗中拾起自己的身影,不惑之年,临风枝条,其叶却也沃若。
菊花的情人,酒的知己,幽居南山的耕者,荷锄挑担,出入于山海经和农事。那时诗还没有诞生,一条条质朴的垄沟是挺进秋天的队伍。说是躬耕垄亩,其实是诗人把自己种成了桑麻,日晒几回,雨淋几回,直到秋天,才和大豆们结伴回村。
青梅煮酒,已醉过夕阳的橘红,该采东篱的菊了。南山正深秋。黄花丝丝抱蕊,菊叶含翠摇风。诗人的宽松袖管里满是菊花,像一群归巢的鸟。就在诗人寻觅鸟声的不经意间,南山忽然进入了他的眼帘:山色空蒙而又淡远,热烈而又沉静,像人生的中年。青霭蒙蒙泊在山上,黄花灿灿尚在篱边。诗人的目光不由得随鸟们飞翔,从飞行的路线中,他忽然发现了答案,却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语言,只觉得天空的飞鸟是一个隐喻。鸟声关关,一种活泼的东西穿透诗人固守的恬静,在心为诗,落地为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饮酒二十五·其五》)。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在尘网之外,快乐堪摘,山色可饮。那一个傍晚,采菊的诗人真的醉了。夕餐秋菊之落英,是诗人们的洁癖。高大的屈子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一杯浓烈的夏日,一壶深秋的黄昏,朦胧了诗人的双眼,他的眼前只有金蕊和流霞。千菊如炬,照亮了东篱的秋天。
东篱是菊的领地,舒展着秋天最惬意的笑容。菊在杯中,是新熟的酒;菊在枝头,是飘舞的蝶。醉了的诗人随便卧进哪一朵花心里,都能酣睡到天明,再喧响的功名也唤不醒他。
这是后人永远也无法模仿的两个动作。躬耕垄亩,提供了物质食粮;菊采东篱,保证了精神给养。田园诗人陶渊明,创造的是中国文化人的一种至高理想。
陆游:公元一一五五年的沈园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钗头凤》
浣花溪畔的草堂,那是一代诗圣杜工部锦绣诗章的续篇;河南孟县的唐柏,那是旷世文宗韩昌黎穿越历史的双眼。而一提起沈园,我们的心总是被狠狠一揪,因为沈园不再有,不再有的沈园是我们心中不倒的建筑。
也许亲历过那场悲情,沈园才在花季年龄骤然老成了断壁残垣;也许不愿见证伤痕和悲恸,沈园才打点泪水,永远走出了仰望者的视线。
公元一一五五年春日。树若屏围,楼似乳燕;小桥像柳眉,大道如青天。在一脸灿烂的绍兴人中,我们一眼就能找到他,他是殊于众生的一个,他是陆游。前秋省试登顶去春殿试落马的陆游,怎么看那大户石狮,都是秦桧阴险的脸。
寺忆曾游处,园怜再顾时。城南禹迹寺的香火描绘不出青云的飞翔,旧日足迹已是沈园芳草凄迷,宫墙挡不住记忆,每一脚都踩痛往事。这是真实的陆游。英雄应该既像黄钟那样敲响“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雄壮,又如二胡那般拉出“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悲怆。在沈园,我们清楚看到了陆游纤丽柔婉的一角。从这个意义上讲,是沈园成就了陆游,一种沈园式的悲愤与苍凉从此熏染了陆游诗章。所以,那个让人看一眼就断肠的爱情故事,沈园只首映一次,便从此绝版。
对面座位空着,坐着陆游一生的思念。唐婉就在沈园,却分明在天涯。能见到的只有这酒杯,能听陆游心声的只有这酒菜了。“当生活的平静被东风吹乱,我竟不能保存她纤弱而美丽的生命,我愧对‘亘古男儿一放翁’的身后评。万卷诗书误我。也许出身寻常百姓家,倒能拥有‘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爱情。”
听到落红的一瓣瓣叹息,陆游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自以为是、专制蛮横的社会面前,个人的命运只能是这桃花。陆游很痛苦,他的痛苦就在于他的深刻细腻聪明睿智。清楚悲剧的根源却无力改写,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于是,沈园有幸,因《钗头凤》一词成名;园壁站起,举起了不平的大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词!
一一五五年春天。在绍兴人凡眼看不到的地方,一朵花寂寞的枯萎,那是唐婉;一只鸟哀鸣着飞远,那是务观。据说沈园一面不久,唐氏愁怨而死。沈园之于唐婉,犹如清池之于刘兰芝,汨罗之于屈原。走出沈园,我们看到了一位英雄。他难道不是一位英雄吗?在文学的王国里,驱诗为利剑,驭词为长缨,领散文为千军,呼风唤雨,作品一万,千载谁堪伯仲间。他是真的英雄。一一五八年任福州宁德主簿始,位卑志远,从此以“肝心”铸剑,抗奸佞击金兵,铁马秋风大散关。左手执笔右手持剑,梦里作诗白天抗战。千古英雄,谁与争锋?
沈园走了,沈园的遗书只是一首词。这就是沈园。存活一世,只有一一五五年那一份记忆足矣。今天,以孤篇《枫桥夜泊》闻名世界的寒山寺,钟声不绝于耳,掏腰包敲钟者摩肩接踵,全然没有了夜半警世之神韵。沈园,不愿浅薄者来此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不愿把一代英雄的悲愤廉价的出售。沈园是陆游生前的红颜知己。沈园化蝶而去了,我们心中却搭建起无数的沈园。
跌跌撞撞,摇摇摆摆,走到今天的古代建筑多多,而位列沈园之上者几何?一座几百年前就消失的小园,让许多摩天大厦汗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是沈园的奇迹,是陆游的奇迹,是宋词的奇迹。
沈园永恒。陆游永恒。真爱永恒。
介子推:大火里的灵魂
百年节岁同寒食,万里封疆立介休
——吕解元《绵山吊介子》
传说,天方国有一种神鸟,集香木自焚,而后在死灰中重生,毛羽鲜鲜,大音即即,从此永远不死。
“凤,火之精也,生丹穴”,轻轻掸去《春秋纬·演孔图》上面的烟尘,我们可以看见一道冲天而上的火光,一个傲视宇宙的灵魂。
也许,他觉得,只有深山老林才能栖息他的翅膀,只有大木长风才能放牧他的目光。困顿和疼痛只是选择的过程,一旦迈出双脚,步履却是一种坚定的从容。像一泓溪水流向辽阔的海洋,很快地,他的背影融入了绵山的深邃之中。背上的老母,尽管已经发苍苍视茫茫齿牙动摇,但一把坚硬的骨头,却为他遮住了尘世的喧嚣,包括乌鸦的聒噪鹦鹉的鼓簧,可能还有几声飘忽如羽毛的叹息。这时,即使万人齐喊,他也不会听见,他的听觉只有母爱的温热。远去了,一个背影,我们只能从捡起的一枚枚落叶上,去追寻过去的阳光。
追随公子重耳逃出晋国,这是他淬炼灵魂的开始。我们不必去细辨每一枚落叶上的每一条脉络,但我们知道,叶子曾经青翠的岁月金黄了,因为它飞成了一只鸟。十九年流亡的时光太漫长,无论风雨无论阳光,我们更愿意看作是一种文火,不紧不慢、如影随形地烘烤着他的思想:扶公子于至尊,泽恩惠于万民。所以,当公子眼花头昏、几天几夜滴食未进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水可竭,山可无陵,公子的肠胃不能虚空。然而,前方空荡荡的,后面,在他们走过之后更加荒凉。割股献食,这是一个后人无法模仿的举动。他恣情而为,因为他的胸中燃起了大火。飘溢出醇香的,绝不仅仅是一块带有自己体温的烤肉。几截短短的木柴,捧出的是赤子丹心,也悄悄勾勒出绵山大火的雏形。那是怎样一片血淋淋的火光啊!
在上风头三面放火,只留一个出口,守株待兔般等他背着老母钻进精致的世俗的鸟笼,然后挂在深宫大殿浓重的阴影下。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习惯了万人簇拥的晋文公重耳,显然忽略了重要的一点。他可以洞悉天下大势,却难窥一个清洁的灵魂:既然绵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生命只能向上,不断向上。放火烧山,这个做法真的堪称经典,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面对这样一场大火,我们不知道是应该疼痛还是激动。
大火熊熊,吞噬了许多浅浅的脚印。但有一些印记却烧制成了陶罐,盛满一段鲜活的记忆。那一天,他抬起头看了看晋国的天空,阳光大好。他突然感觉到,所谓的忠臣,不过是国君手中的一把遮雨伞。他的伞面已经满是皱折,或许背脊佝偻的母亲,正需要伞柄做一根拐杖。白云无尽时,那时,他的心中一定荡漾着诗人的情思。就那么不经意间,推掉了常人看来千载难逢的机缘。尽忠而后孝,他甚至无暇顾及自己是否验证了一个古老的公式。老树龙钟,新绿细嫩,他只想在母爱的注视里,自由地觅食,畅快地呼吸。
那场火太大了,挡住了所有仰望者的视线。他与母亲之间的对话,只有火光听见。或许母子心志相通,交谈根本不需要语言。那一天,母亲搭在他肩上的手掌一定瘦小而阔大,孱弱而有力。有一片生命专门为一个生命而燃烧,真真值得歌颂。
如此火爆的场面,如此炽热的邀请,换了别人,自己先一把火,烧了用作舞台布景的竹舍,然后一溜烟似地跑到国都,像仙人那样活着,像凡人那样思考了。他,殊于众生,高洁孤傲,“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秋水》)。眼前的这场大火,于他的生命是一种保存,于他的思想是一个提升。大火,没有烧出来一个世俗的官吏,却锻造了一个照耀千古的灵魂。
一场大火簇拥着的一只大凤,这是一种无法企及的高度。
也许那年的大火过于猛烈,它大大透支了这以后所有这一天的烟火。于是,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寒食,而空中洁净了无烟尘。即使朝代更迭岁月嬗变,这一习俗也历千年不改,始终如一,如从远古走来的陶器。
也许后人感受到了他胸中燃烧的大火,试图以个人的方式,以一己的情感,稀释他充沛的热能。这一天,人们咀嚼着现成的食物,拌合着内心的火热,去品味“雨中禁火空斋冷”的寒士情怀。
时令既然是阳春,桃红柳绿,这一天,自然少不了踏青游春的脚步。杂在其中,我还是有点郁郁寡欢。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唤不回的,难道是我的心在把他追赶?
传说,那场大火将绵山烧得寸草不留满山灰烬,却独有他的一片衣襟完好无损,字字彰显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社会理想。
于是,心中释然:眼前的和平盛世,不正是他千年所盼?扔掉厚厚的棉衣,我立感身轻如雁。
臧克家:鸟声永恒
歌声,像煞黑天上的星星,/越听越灿烂,/像若干只女神的手/一齐按着生命的键。/美妙的音流/从绿树的云间,/从蓝天的海上,/汇成了活泼自由的一潭。
————臧克家《春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