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嫩而又顽强,亲切而又飘忽”,我以前写桃花的句子,却成了眼前重现的意象。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忙碌,绵密,多像勤劳的母亲。
这是一座桃花山。因为桃花,它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一种色调:绚烂归于质朴。
起风了。满山的树叶喧响着,在我听来,是天籁,是《圣经》的声音:
“你的母亲先前如葡萄树,极其茂盛,栽于水旁。因为水多,就多结果子,满生枝子。……。这枝干高举在茂密的枝中,而且它生长高大,枝子繁多,远远可见。”
这是颂歌,也必用以作颂歌。
朱耿河
一条河流,在我的肉体可能是一团模糊的气体时,就消逝了,就像旧历年祠堂上供着的祖先,薄薄的灯光漂洗着他们的名字。
它是朱耿河。朱耿河是一条季节河,它的出身和消逝,像谜一样纠结在我的眉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歌声在我听来,有时就是锯齿,切割着我内心的隐痛。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条童年的河流,但是,我没有。一个没有河流的童年,他的胳膊只能在半空中划来划去,以桨的姿势。
“东朱耿,因位于朱耿河以东而得名”,看过故乡的地名考,我只能臆测出这样的意象:一根匍匐着的藤蔓,结出了两个葫芦,葫芦长大以后成为瓢,在水缸里,浮浮沉沉,藤蔓像一条羸弱的手臂,满是皱褶,水分在悄无声息地,流失。
60多年前,爷爷永远躺在了朱耿河的西岸。我的小脚奶奶抱着一个(我不满周岁的父亲),领着一个(我的大伯),走过了朱耿河。父亲太小,他后来只知道爷爷的名字是刘世温。大伯11岁那年得病死了,父亲成了刘家的独苗、郝家的长兄。父亲说,要是现在,你大伯就不会死,条件不行啊。父亲重重的叹息像石块,压得他低下头,只好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倒伏。晚年的奶奶是父亲和二叔轮流赡养的,一家五天,按当地的集市日计算。是奶奶决定的,这样时间短,遇上农忙,两家都能顾上。奶奶来来回回,就像赶集,隔墙喊一声,奶奶便小腿勤挪,一步一颠地过来了。奶奶没有名字,生产队里按人头分东西,我看见奶奶的那份写着“郝赵氏”(奶奶娘家赵姓),我的胸口像是被一床棉被堵着,憋闷,胀痛。我上学了,填写履历,“家庭成员”一栏:奶奶,赵氏。我对父亲心存芥蒂:他那时是生产队长,是郝姓家族的大哥。“水往低处流”,经年之后,我理解了奶奶和父亲。他们以水的姿态,把自身降到了最低处,赢得了最低限度的尊严。
一条河流,缝合了断裂的土地。西边我的籍贯,东边是我的故乡。这是一条负重累累的河流。它是一个赶脚的汉子,每天都在路上,忽然有一天,它走累了,躺下,沉溺在漫长的夜晚。它生在天上,死于大地。
我无比怀念我的爷爷,尽管他一直是一个称谓。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见过我一个同事的父亲,70多岁,腰都直不起来了,他弯腰抱起小孙子的时候,胖乎乎的肉墩正好填充了他的胸前,使他的身体不再是一个弧,而是敦实的,像装了新麦的粮囤。我停下来,作业不批改,只抱着笔,怔怔地看。有个爷爷多好,他用长长的胡子扎我的脸,他拽着我的小鸡鸡问:这东西是干什么的?我头一偏,看天:打种的!我高兴了,就骑在他头上,去捋高高的槐花。
一个没有爷爷的童年,注定是残缺的。消失的朱耿河是一根喑哑的琴弦,它的失语,让枯黄的叶子迟迟找不到春天的树枝。
今年清明,给母亲添了新土,我转道去了爷爷的坟墓,和我的女儿。爷爷的坟很小,像小时候的窝窝头。这些年,我们一家人不停地搬来搬去,东朱耿,慈埠,安丘,直到把母亲搬到亘古的黑暗里,才恍然明了,独独把一个人扔在了西朱耿。如果我是一滴水,爷爷必是我的上游。如同河流消失了,村庄站立着。
无论我怎么眺望,依然看不到我的朱耿河。那是怎样的一条河流?夏天的时候,田野的裂缝被朱耿河温柔地覆盖;到了冬季,它羸弱的手臂,依然挽着两个村庄,绵延的体恤,悠长的慈悲。
真的有过一条朱耿河吗?
我问父亲,他说,河流没有什么两样,河流西边是咱村的坟地,有个西朱耿姓韩的在看林子,就叫了韩家林。韩家林已经是一块耕地的名字,有我家的责任田,现在由我的妹妹、妹夫耕种,农业税不收了,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而我的爷爷,他一直就在河的西岸,他一个人(奶奶去世后葬在郝家的坟地)。他一定看见了我的父亲,在土里刨食,还有我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他看着我们夏日割麦秋天浇水,看着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起来。蒸了新麦馒头,上新麦坟,首先让爷爷尝一尝。我想,爷爷肯定饿坏了,他颤巍巍地接过来,吃得手上嘴里全是热气,然后,不住地打嗝,幸福地几近窒息。
奶奶肯定能记得爷爷的模样,她没有说。我的记忆开始明朗的时候,父亲快40岁了,早活过了爷爷的年龄。更多的时候,我注视着村里的老人,构造着我的爷爷。可爷爷呈现在我眼前的形象总是这样:英俊且悲哀。一个英年早逝的人,就像一条消失的河流,我们记得的,应该是有那么两排白杨守护着的一泓水流,水草肆意地生长,有蜻蜓从水面掠过,低低地,在麦浪之上飞翔。
每一棵庄稼和青草,都是河流抚育的孩子。
一条沉寂在地下的河流,它紧紧握着植物的根系,在无边的黑夜里。当每一株绿色挺出地面,都是一条向上的河流。
幸福和温暖
鞋垫
母亲健康的时候,每年冬天,我都会有两双崭新的棉鞋垫。上面是长长的线头,就像春日茸茸的草地。下面是密密的针脚。一段绵长深邃的时间。
母亲把做鞋垫叫“割鞋垫”。割,其实是做鞋垫的最后一道工序,好比割小麦收玉米一样。乡村很看重最关键的一步。
母亲先把平日节余的碎布片找出来,平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均匀地抹上面糊,再铺好一层布片,如此三次,布片就厚厚的,像一面挡风的墙。冬日的阳光看似不紧不慢地晃着,厚布片却越来越硬实坚挺了。鞋垫样子,母亲早早画好了的。我的脚在废弃的报纸上一踩,母亲拿笔环绕着我的脚划拉一圈,就是最合脚的鞋垫样子。按照鞋垫样子,母亲的剪刀,在厚布片上弯弯曲曲地走上两圈,就像大蒜褪去外皮,留下物质的核心。把一双鞋垫的雏形对折,重合,中间夹上四层麻袋片子,用洁白的布片包裹了,再笔直地走上一条白线。两只鞋垫,就像菜园里的萝卜和白菜,隔着一些些篱笆,通过来来回回的风,倾吐着心事。
鞋垫上的图案,是母亲带着我的圆珠笔,托一个婶子画的,是盛开的桃花或者牡丹。红的,紫的,绿的,蓝的,无数根彩色的棉线在鞋垫上穿梭,这似乎意味着,脚下的路五彩缤纷。用菜刀从鞋垫对折的中间,均匀地小心地切开,两只鞋垫便灿烂在阳光下了。割好的鞋垫,大红大紫着,朴素饱满,是乡村堆砌出的节日的颜色。鞋垫对折着,塞了麻布片,也就留了足够的空隙,使得线头像茂盛的草,柔软,细腻。这是任何一种布料都难以企及的品质。
母亲给我割一双鞋垫,一般要用一个月的工夫。每年都是这样。我把去年的抽出来,塞进新的鞋垫,就一脚踩在地上了。
鞋垫很轻,没有负担。18岁的时候,我曾经陷溺的天地开始向外界打开。我竖着衣领,像一只误入城市森林的黑乌鸦,把鞋子交给了异乡陌生的街道。我可能提着简单的行李,或者腋下夹了一本诗集。现在想来,这些年,我一直拎着的行李可能只有两件:我的梦和母亲的鞋垫。
是的,我以前是个诗人。我把鞋子写作船,停泊或者航行。我把双腿夸张成了桅杆,蔑视着地平线。我记得我没有写过鞋垫的。在脚底下,被油亮的皮鞋裹着,它不动声色,仿佛一直睡着,睡在乡村静谧而缓慢的时光里。
鞋垫不是诗,它是脚踏实地的生活。
冬天的风景是单调而枯燥的。母亲的鞋垫,与春暖花开的季节构成了一种颜色上的呼应。常常,一双踩在脚下不见天日,一双花朵一样绽放在窗台上的阳光里。好比我的两张面孔,一张面对自己,一张笑对别人。其实,鞋垫就是鞋垫,它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母亲不是精于女红的那种,她之所以中年以后去努力掌握割鞋垫这一繁复的工艺,完全跟我的脚有关。
以前,寒冷总能从我的脚上打开缺口,然后顺着脚心直往上走,我的身体便晾在异乡的冷漠里。脚上满是裂口,像锉刀,一截坚硬粗砺的岁月。最难捱的是春天。柳树发芽以后,我的双脚也有一种蚯蚓一样的东西,在脚底游动。奇痒无比,心烦意乱。赤着脚,施施然走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缓和着一时之痒。
显然,母亲用一种棉质的关怀和绵密的体贴,在塑造着我的形状。我是一棵树,直根须根都浸润在柔软的水里。
走了这么些年,我一直走在母亲的鞋垫上。
后来,我恋爱了。
看到了我的鞋垫,女友秀问我,哪里买的?真好看!我想我的反应一定很快,我母亲纳的。
秀是穿着母亲的鞋垫出嫁的。那是一个女人最灿烂的时刻,一朵东风枝头雍容华贵的牡丹。结婚的那天,我忽然呆呆地看着我的母亲。她微笑着,迎来送往着每一个客人。新娘是婚礼的焦点。我的母亲,是秋日收获后的土地上一朵兀自开着的喇叭花,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装扮着大地的颜色。
结婚八年,孩子六岁,生活并不浪漫。吵了,闹了,笑了,好了,婚姻有点磕磕绊绊。母亲一直跟着,哄孩子,掌勺子,缝缝补补着家庭的裂痕。我呢,看看书,也写写诗,偶尔也给过去的女生发发短信。
针与线,在我的母亲所表现出来的最炫目的成果是她的鞋垫,细腻艳丽。而我,走了这么多路走了这么些年,一脚踏着的是母亲健康的岁月。
母亲是孩子的鞋垫,磕磕绊绊拉拉扯扯地,是一生的呵护。
如菜蔬一般的婚姻
钱钟书先生把婚姻形象地比做“围城”,然后是诠释:围在城中的人想突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然后是“围城”中人在各种背景、纠葛、情势之下的可怜、可笑、可叹与可悲。作家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无意中被那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包涵了。曾经很流行的一句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不说也罢。才子佳人小说中,郎才女貌、花前月下、举案齐眉都是物化了的婚姻图象。
所有的小说都是捏造的。
“对方怎样的好是说不出来的,只觉得很适合,更适合的情形不能想象,如是而已”,我是读到了叶绍钧先生在《过去随谈》的一句话,才确信了婚姻的模样。
确切地说,我是看到了我父母的婚姻,才真正体会到美好的婚姻其实就是彼此适合。
祖父病故,祖母改嫁到了东村一姓郝的人家,拖着年幼的父亲,更多的艰难只能想象,我无法描述。姥爷当过私塾先生,在巴掌大的小村,母亲家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我问母亲,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只是好奇。你姥姥走得早,大舅当兵去了,小舅就和小雨那么大,家里那时缺人手呢!冬天的菜园里,白菜爱上了萝卜,白菜是卷心的经霜的白菜,萝卜是块茎粗壮的青皮萝卜。清清白白的婚姻。
母亲得了肌肉萎缩,舌头也短了,说话有点含混不清,羞涩的表情是健全的。当时父亲给一家小厂看大门,也给母亲穿衣解手洗脸喂饭熬药。母亲从我的单元楼搬出去不多久,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走路时胳膊软塌塌地垂下。我想伺候母亲,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可母亲只有一个。母亲愿意去父亲那里。
这些年,我离开老家一直在县城教书。妻在乡镇卫生院上班,生小雨时大出血,查出子宫肌瘤,保守治疗后复发,只好手术。她从此离不开小雨,我母亲便一直跟着她们。庄稼地里的杂草急急地划锄完一遍之后,父亲便坐车赶到我这里,爷俩坐在学校外面的路沿石上说一会话,他动身赶往母亲那里,也就是在人家的地头上吸一袋烟的工夫。一个周末去看我女儿,午饭了,还不见父母的身影,一问,父亲给人家加工大蒜,母亲也陪着去了。正午的阳光下,父亲骑车带着母亲回来了,车轮从细细碎碎的树影里碾过,父母的说话声,像远处滑过来的一道煦暖明朗的阳光。那情形我熟悉,就像十年前父亲带着母亲下坡干活回来,就像二十年前父亲带着母亲赶集买新衣服回来。
我几乎每天都要听同一首歌:《最浪漫的事》。我问同事,小城能买到摇椅吗?同事笑我写文章的人就是浪漫。父亲有没有听过这首歌我不知道,我听见父亲常常对母亲说:“咱老俩谁走得早,是谁的福。”我能看到的,是父亲很耐心地给母亲穿衣解手洗脸喂饭熬药。父亲是个急性子,就像老家屋顶的地瓜秧子,冬日的阳光不紧不慢地搓着,不知不觉地就柔软了。
父亲是2005年春节以后出去给人看大门的。母亲住过去的时候,满园的时蔬长得正旺。菜园就在传达室和厕所之间,原先是一块荒地,父亲和一把锄头发现了它。父亲每天搀着母亲来回地走,像一次次美丽的旅行。母亲胳膊上的力量在悄无声息地消失,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茄子越来越紫,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梦;豆角一天天地把日子拉长了;土豆一直不声不响着,到收获的时候,一个个成了攥紧的拳头。都是些平常菜蔬,种子也是老家带来的,父亲却宝贝得像自家子女一样。那段日子真好,依稀回到了少年时光,我放学回来,轻轻一跳,就碰到了幸福。有一阵子,母亲的手上看着长肉了。我想起来了,那时满园的扁豆挂满了架条,在绿秧的提示下,我看到了一些些青色的手指和活泼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