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孝打点好行装,已是黄昏。
这日的空气异常平静,早上还刮着风,午后出了一阵太阳,空气便闷热起来。本来怕要下雨,到傍晚却见天上紫霞一片,将天空染得透透的,看样子明日是个好天气,姜孝便催着底下人尽快些,踏着着满天的祥瑞紫气,赶在天黑以前上路才好。
匆匆用过晚饭,车马具已打点妥当。姜孝带着几个小厮出门,走之前隔着庭院深深,朝东厢看了一眼,婢女们端着一道道菜肴往那边厢走去,消失在绿树尽头,方知那边屋里也正用着晚饭,他想了想,觉得实在不便打扰,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抛下他们匆匆上路,干脆将头一扭,无声无息的走了。
阿星午觉醒来,已是晚饭时分,严思照坐在窗边食桌旁出神。见她醒来,阿茶便吩咐外头上菜,又打来水供她梳洗,再将她扶到严思照身边坐下。
阿星抬头,只见天边紫霞飞舞,一形如龙,一形如凤,气宇轩昂,浩浩汤汤,自北向南而来。其势蛮横,冲散沿途云雾,龙踏夕阳,爪露血光,凤舞招展,无物敢拦。而南边两片厚云,翻滚纠缠,纷乱诡谲。此景甚异,阿星心中纳罕,不由得看出了神。
严思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露出一个微笑,道:“紫霞甚美,看来是好兆头。咱们此行恐怕不虚了。”
说着便端起玉觥痛饮几杯,有吃起新杀的小羊羔来。
晚饭毕,阿茶推着阿星出去散散步,严思照也跟在后面,阿星正听人说姜孝已经打点行装先行上路了,就看见严青从外面走来,附在严思照耳边说了几句话。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人一阵瑟缩,吹起地上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吹得窗棱咯咯作响。严思照朝阿茶挥挥手,示意她赶紧把她主子推回去。阿茶前脚刚刚进屋,就听见天地各处皆是哗啦啦的响起来,大雨瓢泼而至,打在屋檐上,起了一层白蒙蒙的水雾,打在庭树之上,万叶皆有响声,打在秋菊之上,黄花落了满地凄凉。
阿星和阿茶不由得愣在门口看那大雨,严思照和严青及一干侍卫远远立在廊下,商量着什么。
这天夜里,雷声咆哮,大雨滂沱,风声疏狂。
一夜暴雨过后,天气转晴,姜孝等人乘着晴天赶紧上路,一连走了一日。引水道山高路险,沿途并无驿站,只有盘山而上的泥泞道路。姜孝初在路过埋骨山之时,天上又飘起零星小雨,地上粘滑不堪,众人只好下马不行,暴雨将路面冲毁不少,马匹有些惊惧,人也难以前行,就在众人商量着走回头路的时候,忽然有许多石块从山上滚落,姜孝还没看清楚,他的马匹就被当头砸中,顿时血肉模糊,姜孝没有来得急甩掉缰绳,连人带马翻下山崖。
姜家伙计们在一片惊愕之中四处逃散,都争先恐后的挤到一块巨大的山石旁边躲避,以为是大雨引起落石。所有人都躲好之后,才能听见抽噎之声。
一片黑影里他们越来越近。
许久没有听见石头落下的声音,在大家的鼓动下,一个伙计伸头出去想确认外面情况,刚把头伸出去,忽的一块石头掉下来,正砸在他仰望的脸上,顿时脸凹进去半个,那人立扑,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众人慌乱的大叫起来,那叫声刚起,却又戛然而止。
一群黑衣人站在他们面前,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提着钢刀……
姜孝堕崖身亡的消息传到武都姜家的时候,阿星一行人已经顺利走过引水山道,进入了大安城。而先行一步的陶然,已经在文都转道水路,带着货船踏上返回景国的行程。
阿星在引水道的驿站便听说了这个消息,驿站的驻守官兵只以为雨天路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好像在谈论引水道上已存在千年的一块岩石一样,毫无感情,一时提起,不过聊以佐酒。
引水山地自古以来就有商人们偷偷利用,埋骨山每年都会埋下许多枯骨亡魂,雨天赶路失足跌落这样的事情,和那些沿途遇劫人财两空,或是商队争利两败俱伤的事情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而姜家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
那是十月末的一个下午,姜家人正忧虑姜孝临近归期还杳无音信。忽然有一匹瘦马飞奔而至,马上滚下来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连滚带爬跑到大门口,看见姜府的匾额,便嚎啕大哭起来。
小厮们上来赶人,才发现这人竟然是姜府管家的儿子姜喜,跟着少爷北上的人之一。小厮们听他哭得凄厉,方觉大事不妙,一路飞跑着去禀告老夫人并几位老爷夫人,又忍着酸臭,将姜喜带到大堂。姜喜在堂上只哭诉了一句“少爷没了”,便脱力晕了过去。
姜家三夫人听了这话,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彼时姜喜的母亲也从来到大堂之上,见儿子瘦骨嶙峋,浑身又脏又臭,乞丐一般,忍不住扑上去抱了,呜咽起来。老祖宗只好先吩咐人带他下去梳洗,吃点东西。期间姜家上下坐立难安,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姜喜梳洗完毕,换了干净的衣服,他的母亲刘氏端着一碗羹喂他喝了几口,老祖宗便等不及,亲自带人到下房来,问他怎么回事。
姜喜含泪含恨道:“咱们,咱们在路过引水山的时候,被陶家少爷暗算,连人带车,落下悬崖了,少爷他……少爷他……”
这几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姜家众人个个脸色惨白,老祖宗听了这话,一口气上不来,也晕了过去。
家里人又是急,又是骂,三老爷一时发懵,指着姜喜道:“你这天杀的猴儿,为何要如此害我姜家,说这样的谎话,急死了老夫人和我夫人,于你有什么好处!”
姜喜哭着抱住他母亲道:“姜喜为什么要说谎?咱们一行先堕入山崖,身下的被陶家人追杀,姜喜拼了命才跑回来的。就连父亲,也已经……”
说着便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刘氏听闻丈夫死了,也愣得木头人一般,随后泪如雨下,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家人急忙将老夫人和三夫人抬回房间,一面灌水打扇,一面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又拿出保心丸来给二人服下。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老祖宗醒了,睁开眼第一句话,却又是叫姜喜来问话。
此番双方都冷静了不少,姜喜跪在地上,将一路的情况徐徐道来:
“少爷领着我们,在文都遇见了陶家少爷,领着一众景国商人,也往严都去。少爷想着我们两家是世交,便和他们结伴而行,一路到了严国皇城,路上都很顺利。咱们少爷在皇城,有缘遇到了越家少主。那越家少主竟是个花儿一样的美人儿,引得陶家少爷大献殷勤。酒席之上,那越家小姐却和我们少爷言谈甚欢,陶家少爷许是打翻了醋坛子……竟然,竟然派人在引水山那样险的山道上伏击咱们,他们从山顶上推下石头来,砸的咱们的马匹受惊,少爷……连人带马……翻下山崖了……”
话到这里,老祖宗和三夫人已经忍不住痛哭起来。姜喜也伏地痛哭,周围的人,除了三房的人脸色愁云惨淡,大房二房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表情。须知大房和二房虽然没有嫡子,却都有好几个庶子。三房却只得一个嫡子,余者皆是女儿。如今姜孝一死,姜家无嫡,自然只能从庶子当中挑人继承,大房二房近二十年的委屈,有望一朝翻身了。
众人劝住哭,姜喜又说:“他们见少爷的车架落下悬崖,还不罢休,竟然拔刀要将剩下的人赶尽杀绝。奴才的父亲,就是眼睁睁看着倒在他们刀下的!若不是奴才抢了一匹马冲在前头,从小道逃了出来,恐怕也难逃他们的毒手了!奴才跑到山上,还看见他们派人去崖底搜呢,看那样子,不看到少爷的尸体,是不罢休的……”
老祖宗和三夫人听说姜孝跌落山崖,本来还想着或许有一线希望,谁知那陶家竟然如此狠毒,派人下悬崖搜索。姜孝跌落悬崖,不死也是重伤了,料想跑不远,大约就算活着,也被他们补了刀了。
思及此处,两人眼泪又像雨一样的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大骂陶家。
“……该死的陶然啊!我姜家与你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来没有宰过你们一分一毫啊!你们为何如此狠毒,要害我姜家断子绝孙啊……”
姜三伯满脸泪痕,忽然往门外走去,一边说:“我去找进进的尸首!”
吓得众人赶紧拦下,三夫人一边哭,一边说:“都死了一个多月了,尸首恐怕早就被豺狼吃掉了,你哪里还找得到啊……”
“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不能算!”姜老夫人忽然止住了哭,恨恨道,“他陶家害我姜家绝后,我姜家也绝不让他陶家好过,传令出去,凡是景国陶家的商号,咱们一律不和他们交易。凡是姜家商道,一律不许姓陶的踏入!就是下衍水路,也不许他们走!我倒要看看,没了周国中转,他们陶家从哪儿去弄北货!”
说完这句,又抱着三夫人哭了起来。一面吩咐人设灵堂,姜喜从怀里掏出一个姜孝随身佩戴的护身符,老夫人便权当他是姜孝骨灰,放在灵堂供了起来,从此****念经,超度亡孙。
而姜喜也在回家之后身染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寡母,夜夜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