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尴尬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沈香色已经和温皓吃了三顿饭，喝过四次咖啡，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在许多方面都有了互通的感觉，对彼此的兴趣和性格也有了比较好的了解。
她是外硬内软的人，不愿意在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但实际却没有表面那样的坚强，而温皓则相反，外表虽温和，坚持的事情从来不肯改变，虽然温柔但固执。
早在下班前的半小时他就打来电话邀约，她只沉默了两秒钟就拒绝了，她以为他会马上挂了电话，却没有想到他问她为什么？这其实是一个有着许多答案，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她可以随口说出很多借口，话到嘴边竟然说不下去。
她下班之后哪也没去就直接回了家，他竟然在她的楼底足足等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算起来是一百八十分钟，一万零八百秒。
她知道外面正下着小雨，这样的季节里的雨丝是很凉的，若是落到脸颊上，会有心悸的错觉。
雨是白天下起来的，上班的时候不觉得，室内的温度很适宜轻轻的敲字声和翻纸的沙沙声，可是从电梯里走出来时发现温度一连降了好几度。因为没有带伞，她几乎是冒雨拦了辆出租车，全身都湿漉漉的，她不喜欢这样狼狈的感觉，回家之后就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柔软的家居服。
从冰箱里拿了一包速溶咖啡泡起来，刻意忽略了放在桌上的电话，悦耳的铃声在室内回响，虽是悦耳也只是让她变得更加迟疑。
温皓太温柔，像无形的柔风，总有不知不觉渗透的能力。
渗透力不可怕，可怕的是渗透之后的强势。
上次分别之时，温皓邀她一起去C城，虽然是以他出差之名，但是沈香色动心了。
C城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城市，最鼎盛的是四季花卉，更何况现在正是繁盛的春季，花香扑鼻自不必说，沈香色长久以来一直向往着那样四季如春的城市，只是种种不便才没有前往，现在这个机会与其说是顺便，更不如说是她长久的渴望。
温皓自然也是知道的。
沈香色询问沙瑶的意见，在她的惊诧中自己才发觉，温皓竟在短短时间让她如此信任且依赖，她不自觉恐慌起来，对于温皓这个伪装着朋友的追求者太过放松了，才会让两人之间愉快的交谈和接触也慢慢变了质，她于是拒绝了他。
她拒绝得不彻底，而且心里犹豫不决。
电话铃声持续响完了一首歌之后就再无生息，他可以完美地把握关怀和紧迫的分界点，永远不会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像是温水里的青蛙，这样的比喻实在是有点不伦不类，但她深谙自己的弱点，不懂拒绝，于是只得将他拒之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从小小的休憩中醒来，手枕在后颈有些发麻，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身子一半埋在薄毯里，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楼底的人肯定已经走了，她起身走到窗边，却看到温皓的车停在楼底，完全悄无声息。
忽然觉得有小小的火花在心里明灭了一下。
在这个世上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觉，还是回忆里的东西，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待自己，心里怎么会没有感觉？
所谓追求者，没有受到相应的感情，感情触壁之后难免神伤，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是对等的，这世上许多人无法得到回应，也有人总是得不到爱。
还没有想好，她就拉上了窗帘，拿了钥匙开门出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温皓面前的，看着车窗里那个微微讶异的眼神，他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他从车里走出来，低低的声音露出来，“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
“温皓——”
她的声音也很低哑，又似乎有点难言，“温皓——”
“你想说什么？”
他已经站到她面前，在黑暗里只有眼睛是亮晶晶的，耐心地听她微微气息不稳的声音，“你从来没有这样叫我的名字。”
是的，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因为她潜意识将他隔绝了防护罩之外，她只叫他温先生，温先生和温皓之间的差异是非常明显的。尽管作为朋友在慢慢拉近，但她仍是坚持而遵礼地称他为温先生，不肯改变。
而他早就叫自己香色了，她也没有拒绝。
许多事情，并不是漠视便能过去的，一点一滴的改变，已经在她心里搅起了波纹。
“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爱上你的。”
她讷言。
如果爱情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她为何还要受这许多的苦楚，温皓对她的体贴，她都在记在心里。但纵使再好她也只会觉得他的好，而不能转化为爱情。
爱情是无法平衡的一件事情，不能接受得越多，就能生成的更多。
“我不觉得。”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了沈香色的身上，因为下来得急她仍穿着家居服，天空仍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冻得她脸有些红，外套上犹有男子的气息，很快就隔绝了她身上的寒气。
沈香色觉得仿佛回到了失恋的那一夜。
她摇摇头，不肯再想。
“我以前有过男朋友的。”
这句话她是轻易不肯出口，这是她的伤心事，她最痛恨将痛苦摊开在别人的面前，可是温皓不放弃，她就必须一直在这样的纠结中徘徊。对于他，她很会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朋友，但他的心思不止于此，让她害怕接近，又忍不住卸下防备。
“没有关系，我愿意这样待你好。”
他没有回应她先前的话，“我没有强求你爱上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这点我还明白。”
手在衣袖里缩紧，她喃喃的声音露出来，“你究竟喜欢我哪里呢？像我一样的女孩子太多了。”
男子眉间弥漫了笑意，“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有很多，可是当喜欢上了，就再也说不出喜欢的理由了。”
他不说她与众不同，也不花言巧语，这但这样看来尤为真实。
对于这样知情识趣的男子，她反而觉得有些愧色，想到让他在楼底等了这么久，分开界线的信念牢牢地占据着自己的脑海，让她一步也不敢退。她太知道这样丁点火光也会燎原的可能，稍稍放软了口气，“很冷吧，上去喝一杯咖啡吧！”
“太打扰了吧？”
温皓微微一笑。
“下个星期我去C城出差，你愿意陪我去吗？”
沈香色指尖有些发凉，想了又想，“你是公事出差，我去不太方便。”
“香色。”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我不是洪水猛兽。”你不必这样躲避。
沈香色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慢慢地成了蒸虾一样的颜色。
温皓看她这样，似乎有点懊恼，“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不会勉强，但你能不能正视一次自己的心意？”
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一直活得很累，种种的压力总是没有透气的机会，和一个尚是朋友的男性出游，她以前从来没有试过。
可是温皓这样坦荡——
她微低了头，再抬起来时说了一句，“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那好，我等你消息。”
目视着他开车离去，沈香色在雨丝里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身上还披着不属于自己的外套，她实在是有点失措，本来冷的人应该是温皓才对，自己却占了他的外套。
温皓一向喜欢深色的衣服，她抬手看着深褐色的衣袖，突然觉得脑子里有点混乱。
回到家里才发现电话响了一会儿，她接通后，沙瑶的声音很是急促，当先一句话就是“香色，帮我个忙。”毫无疑问，这句话不是请问，而是肯定。
沈香色想不出她大半夜会有什么事情找自己于是慢悠悠地回过去，“您好，现在进入语音留言信箱，请在‘叮’一声后开始留言……”
“亲亲香色——”
沙瑶有点抓狂，“你现在有空吧，快点出来。”
“去哪？”
她看了一眼时间，虽不是太晚，但是外面还下着雨，她浑身有些发冷。
“到银都这里来，包间是D203。”
“发生了什么事？”
沙瑶不是遇事慌慌张张的人，这样的电话无头无脑，“你来就是了，快点，我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揣着几分疑惑，她迅速套了衣服出门，随手在院门口招了辆车，一路直驱银都。
银都是S城有名的销金窟，在上流社会尤为盛行，若是没人买单，她们此类的中等工薪是消费不起的，只是在那里喝几杯酒就会让她们的荷包急剧流失，再喝几杯，只怕就要节衣缩食过日子了。她很少来这里所以并不太熟，只知道是曲曲折折，很像古代庭院里的回廊，总是将目的地设在一个又一个转角处。她按着侍者指路走了许久，昏暗未明的灯罩在头顶，脚步的声音也掩在了厚厚的毯子上。
果然非同一般的水准。
她心里有点焦急，脚步不自觉加快，忽听前方有声音传来，是非常熟悉的声音，脚步突然顿住，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含糊的声音有些耳熟，直击耳膜，她有点害怕自己的直觉，站住了两分钟不到好像过了半辈子，想到沙瑶还等着自己，她于是走上前去，一个人也没有。她掌心捏紧，心里却有点想苦笑，自己真是草木皆兵了。
推开沙瑶的包厢时，沈香色特意张大了眼睛向里望去，室内很亮，却没有她意料之中的情景。沙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半低着头似乎在想心事，转头看见自己，于是飞快地过来揽住了她的脖子，“亲亲香色，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沈香色有点傻眼，她还以为至少有一个付账的——
“那是当然，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就只有我了。”
沙瑶傻笑，自知上次为色弃友被她记在了心里，但她知道沈香色只是嘴上调侃而已，于是镇重地握住了她的手，“等一下帮我演一场戏，我需要你的友情赞助。”
“这个时候想到友情赞助了？”
沈香色径直坐到沙发上，随手拿了一杯水喝下去，吞了一半进退不得，吐又吐不出来，索性苦着脸吞了下去，竟然是烈酒。
“为什么要喝这种烈酒？”
把酒推了回去，她脱掉身上的外套放在一旁，问她道，“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需要你帮我鉴定，只要一眼就好。”
沈香色听罢忍不住挑眉，这句话说她很吃惊，这种吃惊和一般的吃惊不同，这其中包括着对沙瑶所说事情的好奇，还有身为好友心底隐隐的关心。
“究竟是什么事？”
嘴角隐隐有了笑花，她放松了语气，让气氛轻松起来，“现在快说吧！”
沙瑶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这要从去年说起，我认识了一个男人，那时正是他恰好公事回国，我们只是一起出来吃过几饭，他后来想追求我，我没有答应。可是没想到他今年初春的时候申请回国就职了，已经找了我几次，我并不愿意这样安定下来，但不好回绝。”
“所以呢？”
“你代我见他一面，跟他说清楚。”
沈香色差点被口水呛住，“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我来说，你直接明白地拒绝他，他不是更容易死心吗？”
“我下不了决心。”
她的神色有一点恍惚，手背微露青筋，“原来我只是觉得他和别人差不多，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不想陷入太深，还是放弃好，但是一看到他的脸，我就说不出口。”
“瑶瑶，你难道已经喜欢上他了？”
“也许吧！我还会爱人吗？”
她苦笑，“我一直不肯见他，要是再回避下去，恐怕他会找到公司里去，所以我想还是了断一下比较好。”
“既然已经喜欢上了，这样又何苦？”
想到自己将要被迫承担拆散情侣的事，不禁有些发怵，若是没有感情还好，明明知道还有感情还要分离，实在是有点残忍，“你还是再想一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现在的感情还能相信吗？”
沙瑶的声音很落寞，端了一杯酒到唇边，一饮而尽。
原来她是用酒劲下盖掉藏在心底的感觉，盖掉自己的爱情。
她是从来不相信爱情的，沈香色也觉得无话可说，同是遭遇了情伤，她的心不至于这么绝望，但也难有诚挚的勇气了，“我只扮成恶人拒绝了就可以了吧！你确定你将来不后悔？”
“我想让你帮我鉴定一下，我只相信你的眼光，若是你觉得可以，我就相信一回。”
沈香色彻底无话可说，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难得好友这么相信自己的目光，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东西，却得旁人如此的信任，她想起心里的那个迟迟不肯湮灭的人，心底隐隐作痛。
喜欢沙瑶的男子叫沈昀修，本来是常年驻守在国外的人，因为去年认识了沙瑶之后申请调回国内，对她可谓是非常用心。虽没有用花束攻势，但体贴关怀是必不可少的，若不是沙瑶的心结，沈香色觉得他们实在是天生一对，男俊女俏，站在一起肯定赏心悦目。不过她暂时是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她坐在高拨男子对面浅饮，空气里弥漫着难言的安静，自从她说出了沙瑶的意图，他便一直沉默端坐，一声不吭。
她对于陌生人并没有熟稔的欲望，但是好友的事情，觉得不应该如此轻易放弃。
“沈先生会放弃瑶瑶，然后回国吗？”
她低声问他，明亮的灯下，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一清二楚。
“沙瑶希望我怎么做？”
“她不想左右沈先生的意愿。”
“她想让我放弃，不正是要左右我的意愿吗？”
他说着勾起了嘴角，“如果我真的放弃了，沙瑶会开心吗？如果不能，我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呢？”
沈香色意外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长得眉眼端正，是非常英俊的脸孔，背靠得笔直，手指宽大，雪白的衬衫穿在身上显得十足的贵气。
“对于我们之间最好的选择并不是我放弃，而是她面对，你觉得呢？”
沈昀修把一切都看得很透，黑目发亮，“我听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沙瑶的性格你也很了解，她不是没有心，只是藏得太深而已，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将它找出来，但不试就放弃不是我的作风。”
话已至此，她无话可说。
也许他的坚持就和温皓一样，一想到他，她就把心里的话都咽了下去，喜欢一个人是很认真的事情，如果真心相待，未必不能得到良辰美景，
她想了想，动了动唇，“祝你好运。”
此时他俩坐在包厢里，周身静谧，她起身微笑，继而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沈先生。”
男子也站起来，“我也一样。”
“对了。”她走出门时回头道，“她在D203室，现在应该还在。”
这个“她”自然指沙瑶了，沈昀修会心点头，礼貌地道谢。
一出门沈香色就会心笑了起来，要是沙瑶知道自己出卖了她，说不定要气得吐血，不过她并不后悔，如果有人击破她心里厚厚的那一层冰，真可谓是好事一件，以前她没有想到沙瑶喜欢的是这样严肃认真的男子。
她一直以为她喜欢万人迷，事实真是难以猜测。
她心里愉快起来走路自然轻快很多，走到长廊的尽头，晕黄的灯光落在淡色的地毯上。她撩开珠子缀成了的帘子，打算沿着着走出去，迎面走来一个侍者，她脚步稍慢一步，眼看快撞上，于是身子大半的力都撞到了旁边的门上，没有想到包厢的门竟然是虚掩的，竟然让她不生不响撞了一个缺角。
她吃了一惊，连忙扶着门站进身子，包厢里人影绰绰，原来是几个人正在聚会，幸好灯光很暗，她撞出的这个小小缺口并没有人注意。她转身迈出一步掩上门，侍者心不迭道歉，“真是对不起，您没事吧！”
她挽好包包，摇头道，“没事。”
侍者安心看了几眼后走了，她轻轻嘘了一口气，没料到一个惊魂的声音从背上传过来，“香色，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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