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复仇圈套
第二日早晨,阳光明媚。
通往上野国的山路上,我默默跟随着前方疾步行走的赤发男子。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步子,转身狠狠瞪着我,“小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别老是跟着我!”
“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如今我身上一个铜子儿都没有,当然要跟随你这有钱人了。”我用手指戳了戳道节腰间挂着的钱袋。他无奈翻了翻白眼,扯开袋口随手抓起一把,然后将剩下的钱连同袋子递至我眼前。
“分你一半,你走你的路吧。”
“不要!”我干脆地拒绝。
“你?!”他几乎是用吼的,“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从我眼前消失?”
“和我一同去安房国,帮助里见家解除诅咒,之后我自然会该干吗干吗。”
“我不也说过吗?我对你的那个里见公主和八犬士的故事不感兴趣,那珠子你喜欢就自己留着,我是不会和你去安房国的。”说罢,他大步向前,不再理会我。
我暗暗发笑。一路上,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在他气哼哼的怒吼声中结束对话,之后没过多久,他又忍不住再次对身后紧追不舍的我挑起话题。
从昨天的谈话中,我得知道节的父亲曾是关东名门练马郡丰岛家家臣总管,在跟关东管领对抗的池袋一战之中,君臣同时战死。此后,他便为了复仇而化为修行者遍历诸国,四处以遁火术瞒骗愚民筹集费用,以便找机会接近关东管领扇谷定正。近日,他似乎得了一个什么稀世至宝,信心满满认为,若将此宝献上,扇谷定正应该愿意接见他,到时候他再趁机为主君和父亲雪恨。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只身进入白井城行刺,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失手,肯定会搭上自己性命。而且就算是得手了,你怎么逃脱?那些家臣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早有赴死的准备,用不着你操心。”
“你没听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我不管那些,你别跟着我!”他再次转身冷眼道,“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而牵涉到无辜的性命。你还是死心吧。”
“不!”我毫不犹豫。我知道,他一定认为身为武士,必须为大义而抛弃一切,甚至生命。而我却觉得,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是愚蠢的做法。
“道节兄,你若是知道这样的冒险凶多吉少,就应该先和我回安房国。若是因为执意复仇而牺牲生命,恐怕里见家的诅咒就无法消除了。如此一来,安房国岂不是要一直处于危难之中?另外,民间已在谣传南总里见威胁论,若是因此成为众军矛头所向,那么后果将会如何呢?孰为大义?孰轻孰重?道节兄心中应该有正确的尺度吧。”
他对我的这番话置若罔闻,仍是固执地前行,速度并没有丝毫减慢。我无奈叹息,不死心地默默跟在他身后。
现八,可能我无法顺利赶往安房国与你们汇合了。这里有一个苦大仇深、脾气强硬、拒绝合作的犬士,我想我一定得和他同行,否则即使只身前往安房国,不久之后还是要折回来找他的。若他因复仇赔上性命,恐怕事情还会更麻烦……
经过两三天的行路,我们到达了白井。白井与我先前所见的城镇略有不同。街道整齐干净,四通八达,两旁的小商小贩井然有序一字排开,各类店子也是热闹非凡。而络绎不绝、熙来攘往的行人也证明了虽然同处战事连连的乱世,但这里的百姓们显然比武藏和下总要幸福很多了。此前的我,只觉得扇谷定正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之人,而今看来,他能够夺取这关东管领之位,也并非偶然吧。
有意思的是,这里百姓的言论居然开放到连街边的食坊里都有人传言定正出城打猎游玩之事。道节得知以后自然是很满意,大概认为趁此机会在城外下手更为方便。而我却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样公然大肆谈论一方领主的生活琐事显得太刻意。
“总觉得奇怪。”
“怎么奇怪了?”
“关东管领的行踪竟被市井庶民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道节满不在乎地嗤笑,“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扇谷定出个城,难道还要藏头匿尾?别忘了,上野可是他的势力范围。”
“道节兄,你还是小心为妙啊。”
“你看好你自己就行。”他不屑地拍了拍我的肩。
然而事情偏偏就如我所担心的那样,道节的复仇行动不但曲折,且充满了危机。
到达白井之后,我们在城边的小旅店住了三晚。白天,道节出店四处打听定正出城的虚实。晚上,则返回店里继续等待时机。三天后的一大清早,旅店之中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我并不认为他是故意摆脱我的纠缠才离开的,若是基于这个目的,他大可以提早几天这么做。我想,大概他已查清定正出城打猎的时间,复仇时日已到了。于是不禁担心起来,总觉得这件事情似乎过于顺利而令人产生怀疑。
我整理好行装,向店主询问了几句,便匆匆付账离去。
据说城外荒芽山边有一片竹林,林间道路开拓得宽阔平整,似乎是定正的御用通道,人烟十分稀少。道节,难道会选择在那儿下手吗?
赶到竹林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透过绿叶间的缝隙射起林子里。这里确是一个暗袭的好地方,林间层层密密影影绰绰的绿色植物,在光影的明暗交替之下,让人看得花了眼。不过,若是对方人多势众,这迷宫一般的林子可不是利于逃生的好地方啊。我思索着,前方已隐约现出一条白色光带,是林间的大路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大路,蹲在十几米远处的草丛中,静静观察起来。
大路北端通往白井城,南端通往砥泽山,东面依旧是竹林,更远处则是山势险峻的荒芽山,而我就处在西面的丛林之中。正午的大路,只有几个自北向南行路的拾柴人,除了鸟儿婉转的鸣唱和微风吹拂叶子的沙沙轻响,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是没过多久,这沉寂就被一阵马蹄声打破,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大路北端。
我感到心跳正在加速,蹲在草丛中的身子压得更低了。
真的是扇谷定正的人马吗?约有数百人,扛着弓箭和猎枪,缓缓朝南行进而来。那马背上一身赤色锦衣猎装的,大概就是定正了。不过,那硕大的猎冠挡在额前,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当狩猎人马行至我视线正前方时,大路面边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高大身影。那人直直地走上前去,拦住了定正的队伍。天!那斗笠之下耀眼的赤色长辫,正是犬山道节!
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细细聆听、紧张观望着。
只听道节手握长刀大喊:“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手中有一把名刀,而世上却缺乏识货的主君,想到这把名刀只能当牛刀用,真是遗憾,太遗憾了啊!”
队伍前方的一个家臣打扮的人大步上前斥责道:“你是谁?管领大人正要出城,你不但不脱斗笠还手握长刀,太无礼了!赶快脱下斗笠,跪在路边!”
道节忙将长刀佩至腰间,摘下斗笠抛至半空,露出肤色黝黑的俊美脸庞。
他沉着回应:“在下是下总国的浪人,祖父生前是前管领家臣,战死于结城之战沙场,家父因而退隐到下总国,直至四十岁始终不得志而过世。父亲生前虽变卖了所有家传武器以维生,但唯有受故主之托秘藏于寒舍的名刀村雨,家父始终不肯卖掉。父亲过世之后,在下本打算将村雨奉还给古河的足利成氏大人换取一点金子,却因缺乏介绍状,吃了闭门羹。在下听说扇谷管领是位贤君,心想大人肯定可以看出这把名刀的价值,昨天专程远路迢迢来到白井城,才得知管领大人今日要动身前往砥泽山打猎,因此在下特意在此等候大人。”
近臣回到定正身旁报告,定正听罢,唤道节起身上前。
“我也听说过足利家的名刀村雨的风声,只是世上多的是拿赝品骗取金子的小人,你有何证据可以证明这把刀是货真价实的村雨吗?”定正问道。
“听说村雨拔刀时会喷出深山清水,挥刀时会飞溅雨滴,这把刀是真货还是赝品,事实胜于雄辩,请大人睁大双眼仔细瞧着。”
道节“嗖”地拔出长刀,用力一挥,果然自刀尖喷出清泉般的水滴,水滴飞溅在定正身旁的近臣与走卒身上。
看到眼前情景,我心中一惊。天!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村雨丸!原来信乃被人掉包的宝刀落在了道节手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道节就是那偷刀的贼人?
“果然名不虚传,这的确是传说中的名刀村雨!”定正欣喜地啧啧赞道,“好!你过来,把刀给我。”
道节双手捧着村雨靠近定正面前,正要献刀,他突然抓住定正的衣襟,猛地将他拖下马来,刀尖对准定正咽喉处大叫道:“听着,我不是下总国的浪人,是几年前池袋一战中的练马大人家臣总管的独子——犬山道节。我卧薪尝胆待至今日,终于可以为君主和父亲报复!”
说罢,他咬牙用力,长刀划过定正颈部,鲜血和清泉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满意地看着倒地的仇人,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时,周围的家臣与走卒纷纷拔出长刀逼向道节。东面的竹林之中,竟也冲出一批年轻强壮的武士,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家臣冷笑一声:“犬山道节,你上当了,你杀的不是管领大人,是大人的替身。”
“我是管领辅佐笼山逸东太,风闻有人欲取管领性命,故意设下圈套。”
天!怪不得先前总觉得怪怪的,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包括市井庶人散布的谣言。
道节得知中计,顿时神色一凛,因愤怒而颤抖的手更加握紧了刀柄。眼看四周的兵士身强体壮,大有将他大卸八块之势,除了拼死突围,已别无选择。他摆好架势,毅然迎接四面汹涌而来的攻击。
此刻,草丛中的我已是焦躁不安。几乎都没多想一下,抬起左手中的角弓,右手自身后箭筒拔出一支羽箭,拉弓,瞄准……
就在道节同时应对前后两个武士之时,笼山逸东太持刀自侧面直刺向道节心脏。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伏姬,保佑我!我闭上眼,羽箭脱手飞出……
随即“啊”的一声惨叫响彻竹林。我慌忙睁开眼,只见笼山逸东太捂住右腿,屈膝倒地。射中了!我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虽然本应瞄准肩部,但是能射中腿也同样束缚了他的行动。
“林中有埋伏!是同伙!”笼山逸东太忍痛怒吼,“过去搜,通通杀死!”
我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这下子闯大祸了,于是转身拔腿就逃。
“果然有同伙!快追!”
我拼尽全力地狂奔,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恐惧感已袭遍全身,这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近几天跟随道节同行,其实正是在向危险一步步靠近,如今已是追悔莫及了。或许会就此身首异处,或许已没有机会弄清自己的身份之谜……或许,再也无法见他最后一面了……现八、毛野……
身后,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小子,你认命吧!”
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而就在下一秒,奇迹发生了!一个灰色的身影在眼前闪过,伴随着阵阵清脆的声响,顷刻间犹如风卷残云一般,追兵无一例外地倒地呻吟。
待那身影在眼前站定,我才看清,这天降奇兵乃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灰袍,手持禅杖的游僧。那铁制的兵器上头,四个闪闪发亮的银环仍在不停地抖动。想必刚刚那招奇袭,就是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挥杖百次以击倒众人。
我感激地开口:“多谢法师出手相救!”
“阿弥陀佛!贫僧途经此地,只是看不惯以多欺少罢了。”他摘下斗笠交与我手中,“我去帮助你的同伴,准备突出重围!”说罢,他转身冲向十几米远处孤身奋战的道节,还是用了那一招,只见铁杖在空气中划出一圈又一圈弧形轨迹,所向披靡,直直进入包围圈中央。
这时,我身旁倒下的众兵渐渐从地上爬起,眼看第二轮攻势就要展开。我疾步奔至道节与游僧身边,三人背对而立。
“法师,亲兵卫,靠紧一点!我要使用遁火术了!”道节低声提醒。他将手中的村雨收入鞘中,蹲下身子,右手握拳,用力捶击地面,只听“轰”的一声响,四周自地底喷出火苗,形成一个燃烧的火圈,将笼山逸东太和扇谷众兵隔离在外。
“快走!”道节拉住我朝东面竹林逃脱而去。
听见身后仍有嘈杂的追赶声,我抑制住慌乱的情绪,定了定神,默默集中意念。骤然林间风声大作,惊叫声、哀号声不绝于耳。
我不由欣喜若狂地回头张望。果然风火交融,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道节也放慢了步子,“这是怎么回事?”他紧锁眉头,诧异地盯着前方的火海。
“那个……是御风术,不过,我还没能运用自如……”没等我解释完,烈火与浓烟已扑面而来。
“阿弥陀佛!赶紧逃生吧!”
“啊……”我们只好没命似的不停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摆脱了身后的滚烫热气,来到一处碧草清溪、繁花星点的怡人泌凉之地。
我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六腑翻滚闹腾,腿软乏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好,好险啊……”
我抬眼看了看道节,不由吓了一大跳。只见他满脸黑灰,那脑后的赤色大辫子竟然焦掉了一半!老天!完了……
果然,他额上青筋暴跳,冲我喝斥:“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被这突如奇来的吼叫震得愣了几秒,随即怒气腾腾,厉声反驳:“本公子可是在救你啊!不就是少了几根红毛吗?没烧死你就该偷笑了!你这只不识好歹的红毛猩猩!”
“什么?你说谁是红毛猩猩?你再说一遍!”
“就是你,就是你!怪里怪气的红毛猩猩!”
“你……”道节气得发颤,握拳逼近。
啊!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我一溜烟爬了起来,躲到一旁的游僧身后。而他却是淡淡一笑,摆手示意我俩停止争执。
“阿弥陀佛!看得出来,二位都不是普通人。贫僧已经寻找你们很久了。”他缓缓从胸前的衣袋中抛出两颗发光的珠子。居然是“仁”字珠和“忠”字珠!
我慌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的!“法师,这是我的东西。”
“刚刚公子逃跑时掉落在了草丛中。”他将珠子还给我,目光扫过我和道节的脸庞,“二位可知道这水晶珠子的来历?”
我心中一震,不禁仔细端详起这位游僧。他大约年过五十,慈眉善目,不过眼神之中却透着隐隐的哀伤。这样的眼神,不是一个看破尘世的出家之人应该有的。再看那不离手的禅杖,新月形状的利刃之上雕刻着一朵牡丹花。里见家的家纹?!难道说……
“这位法师,可是、大法师?”
“公子,你认得贫僧?”他感到有些意外。
果然是犬田父女提到的那位游僧!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巧遇!我立刻激动得心潮澎湃起来,忙不迭回应:“我是犬饲现八的朋友,从古河逃至行德时,途经古那屋,听店主简述了法师和宝珠之事。”
“原来公子就是犬饲现八急于寻找的朋友?”他面露喜色,“太好了!”
我也开心地连连点头,“我,我和道节都是……”
“别自作主张!”一直保持沉默的道节打断了我的话,冷言漠视,“我说过,我不感兴趣!”
“道节,你可是拥有宝珠的八犬士之一……”
“珠子不是已经被你买下了吗?不关我的事了,我走了。”
“喂,别走!还为刚才的事生气啊?”我扯住他的衣袖妥协道,“我道歉行了吧!”
“阿弥陀佛!请施主留步,待听完贫僧这段故事之后,若仍是执意离去,也不迟啊。”
我满心期待地看着道节。大法师的恳切语气似乎令他有些迟疑,“那好吧,就听完法师的故事再走。”
大法师微微一笑,他缓缓踱至溪边,在一个大石头上盘膝坐定,并示意我们在他身前坐下,“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呢。”他轻轻叹息着,语气中透着一丝悲凉,“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却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一般。虽然在那之后我便落发为僧,皈依佛门,但心中却始终抹不去她的身影。”
我能感觉得出,即将听到的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它不仅记载着里见家的诅咒根源,同时也沉积了这位法师多年以来的巨大悲痛。
我默默注视着这个年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