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安房国
大法师说到这里,故事也已接近尾声。
他闭上眼睛,尽力收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手中紧紧握着那一百颗小水晶珠串成的佛珠,陷入了沉默之中。
“想不到这些珠子,原来还有这么深刻的意义!”我低低地自语,凝视着掌中的“仁”珠与“忠”珠,心中涌起一丝悲凉的情绪。
伏姬,即使早已离开人世,灵魂却仍旧徘徊于阴阳两界之间,不断地出现在八犬士的梦中,只因心系着里见家与安房国,只为了了却那个长久以来的心愿……
听完法师的述说,我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命运是与里见家,与安房国紧密相连的。而且,我的内心也十分肯定地猜测到,自己的失忆以及奇异的借尸还魂,同样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颗珠子,这朵青花,还有夜夜出现的那个梦境,喻示了我的使命,并指引着我解开命运之谜。
这时,一旁的道节伸手拿起了那颗“忠”珠,细细端详片刻,开口问道:“那么,安房国现在怎样了?”
“安房国现在终日不见阳光,百姓都害怕玉梓的诅咒,过着惶恐不安的生活。义实大人说,召回你们是他唯一的希望。你们是伏姬的孩子,是充满希望的犬士。只有你们,才能解开玉梓的诅咒!”
、大法师居然倾身下跪恳求:“请你们一定要帮助里见家,帮助整个安房国重见光明!”
我赶忙上前搀扶起他,“大师,伏姬正是我夜夜梦中的仙子,一直以来她不断地抚慰我、指引我,因此帮助里见家与安房国,了却伏姬的心愿,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情。而且,我还牵挂着我的朋友现八,所以我一定会和你一同回去的。”
、大法师抬起头,眼中满含感激地向我微笑,接着目光转向道节,“那这位施主……”
我也侧过脸去,期待地注视着他。从他刚才的问话当中,我能察觉到他已经不太坚持先前的立场,似乎有点关心起安房的安危来。
他大概被这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满不在乎地把玩着手中的“忠”珠,语气轻描淡写:“行吧,就当是给法师帮忙。我可不想输给如此深明大义的公主啊。”
“道节兄,真是太好了!”我开心地搂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变卦,于是拽起衣袖给他擦脸,讨好地说道:“对不起哦,害你熏了一脸的黑烟,我帮你整理头发……”
“不用了。”他推开我,“你放心吧,男人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否则便是要遭报应的。”
这话是在影射谁呢?义实大人?法师似乎也听出这话中隐含的些许不满与责备,一时尴尬无语。
我忍不住暴汗,干咳了两声,“、大法师,我们这就启程去安房国吧。”
法师点头轻笑,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戴上斗笠,朝着南方前行带路。道节收起“忠”珠,整了整腰间的佩刀,也跟了上去。
“道节兄,你的这把宝刀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追随在他身后,不经意问道。
“你是说村雨吗?从武藏国一个贼人手上买的。”
“胡说,这明明是大冢村的犬冢信乃打算归还给古河足利成氏公的家传宝刀,怎么可能会在贼人手上?”
“信不信由你。据说那贼人是被大冢村长用钱财收买了才去偷刀的,他只不过将计就计,再次将自己的刀与偷来的刀对调了一下,换给黑心村长一把赝品罢了。”
我猛然忆起在大冢村外刑场听到的村民对话。原来企图暗中窃取村雨丸的,竟是信乃自己的亲姑父姑母!不过老天有眼,这对贪婪的夫妇不仅没有得到传说中的宝刀,而且最终为他们的不义之举付出了惨重的生命代价。
“道节兄,信乃也是八犬士之一,这刀是他父亲临终前托负给他的遗物,你可得还给他。”我提醒道。
“还?休想。这可是我花钱买来的。”
“你怎么那么小气!”我有点生气起来,厉声反驳道,“那‘忠’珠可也是我花钱买来的,你却一声不哼收起了。要么把珠子还我,要么把刀还给信乃!”
道节轻笑一声,回过头来,“亲兵卫,立刻就萌生了同伴意识啊。真是个可爱的小子。你放心,待我杀了扇谷定正之后,一定会原物奉还。”
“这可是你说的哦。男子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否则是要遭报应的。”
“知道啦,知道啦。”他拍了拍胸脯,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是为了复仇雪恨,这村雨丸对我犬山道节来说可有可无。我对自己的武艺还是有信心的,另外遁火术也是练得炉火纯青,不像某人拿不出手的三脚猫御风术,啊哈哈哈……”
三脚猫御风术?!对于这一点,我还真是无语反驳,“哎,刚刚不知是哪个没用的家伙陷入苦战,等人救援啊。”我忽略他的狂妄笑声,径直朝前走去。
“啊,我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我的直觉告诉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亲兵卫生气起来真是像个女人。”
像个女人?我无奈苦笑,已经是第三个人这么说了。说不定,我还真的是个女人呢。
“还有,对于发生在下总国古河御所的事情如此清楚……亲兵卫,你难道就是传言之中失踪的足利家二公子?”
“道节兄,你的消息很灵通,猜测也很准。不过,自从踏出御所大门,我已经与足利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就算兵戎相见也没有关系吗?”
兵戎相见?若是为了帮助里见家与安房国,的确有可能与足利军兵戎相见。毕竟里见威胁论已在关东一带沸沸扬扬地散布开去,周围的邻国不可能一直无动于衷。
脑海之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赤岩角太。那个拥有抚慰人心温柔笑容的少年,那个曾经陪伴我度过一段低靡时期的重要友人,他现在还好吗?他有没有因为我的不辞而别生气或失望呢?倘若足利成氏军队的矛头真要指向了关东最南端,他也会一身戎装地出现在战场上吗?但愿命运不会如此捉弄我们!
突然怀念起御所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描绘秋草红叶冬雪春樱的晨课,弓箭术练习时的暧昧感觉,角太双眸中的温暖,现八冷眼中的关切……或许,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时光了。三人一同赏雪品酒的日子,已经成为了永远的回忆……
“亲兵卫,在想什么呢?小心跟丢了!”
“嗯。”抬眼仰望天空,夕阳已经西斜。我加快步伐,追上前方的法师与道节。想到不久便将踏上安房国的领土,内心不禁激动异常。
现八,与你分别已有一个多月的时光,你现在还好吗?如今的你,是否正在安房国的泷田城中等待我的到来呢?终于就要见到你了!现八,等我……
经过七八天的行路,我们进入了关东最南端的安房国。
踏入安房境内,天边的红霞与夕阳立刻被层层灰色的乌云遮盖,山峦、大地、溪川、草木以及沿途的村落,都换上了清一色的灰暗色调,真的是不见天日。周围的气温也顿时降了下来,阵阵冷风刮过,凉飕飕的,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石榴花开的五月季节,在这里已丝毫感受不到了。
我与道节显然被此情此景震住了,而法师却是轻声叹息:“这样的安房国,已持续了四十几年。”
“太可怕了。”我喃喃自语。如今身临其境,我才体会到玉梓的诅咒带给人的压迫感与恐惧感是多么强烈。那饱含仇恨的诅咒,真的可以被我们化解吗?我还真没多少信心。
终于,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我们到达了泷田城。安房四郡的主君里见义实率其家臣隆重地接见了我们。
大殿之上的义实,听完法师的简短述说之后,面露喜色地倾身端详呈上前的“仁珠”与“忠珠”,嗓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感谢二位远道而来!想不到这么快又找到了二位犬士,真是太好了!法师已经说明过了吧,你们是由于伏姬的命运而结合在一起的犬士,是里见家的希望。虽然现在这里只是一个狭小而又贫穷的国家,但是如果得到八犬士的协力相助,相信我们一定能够重建和谐温暖的国家。请你们务必助我们一臂之力!”说完,义实双手伏地,深深地俯下身子。
他是一位面目慈祥温和的老者,两鬓已经斑白,皱纹布满眼角,即使是面带笑容也无法完全舒展开那紧蹙的眉头,眉宇间更是有着挥不去的沧桑及忧郁。
我想,这几十年来他一定是在深深的悔恨与自责的煎熬中度过的。我们的到来,大概不仅带给了安房国和里见家摆脱诅咒的希望,而且也让他看到了解开心罪的曙光吧。
虽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有扭转里见家命运的能力,但是迫于眼前这位老人以及众臣充满期待目光的无形压力,我不得不立即欠身还礼,“愿为大人效劳。”
身侧的道节迟疑着,我暗暗用力拽了一把他的袖子,他才缓缓俯下身子,“你能做什么啊?”他低低地冒出这样一句,令我无语反驳。
哼哼,是啊!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御风术和弓箭术全靠碰运气,身处乱世连自保都有些难度,要不是古那屋的沼兰、女田乐的毛野,以及、大法师相助,我亲兵卫现在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憋着呢。
义实似乎听见了道节的低语,他微微一笑,解释说:“一个人的力量确实很单薄。但是,你们知道伏姬的‘伏’字的意义吗?‘伏’字是人与犬相互依靠着组成的,它不仅暗示了伏姬的命运,同时也蕴含着另一层意义——要完成一件事情,不能只靠一个人的力量,而是要齐心协力相互扶持的。因此八犬士聚齐之时,应该就离里见家重见光明的日子不远了吧!”
的确!解救里见家不是只靠一个人单打独干,而是八个人团结一心,共同努力。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正要接着询问,不想一旁的法师已开口道:“如今已经找到了六位犬士,除了二位,还有犬饲现八、犬冢信乃、犬村庄助和犬田小文吾,相信不久的将来,八犬士便会聚集一堂了。”一旁的法师补充着。
“那现八呢?他们四个人现在在哪?”
“他们不在泷田城。他们已经兵分两路去寻找剩下的犬士了。”
“哦……啊——”不在泷田城?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可真让我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我甚至没有认真听完里见义实后继的交待,思绪已经飞出了泷田城。
为什么没有等我?古那屋店主的话没有带到吗?他不知道我要来安房国吗?他甚至不知道我也是八犬士之一吗?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说,那家伙明明什么都知道,但是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安危?管我来或不来,他做他该做的事,丝毫不受影响?!
哦,对了!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任性妄为的麻烦小子,他大概躲我还来不及吧。想想之前在古河御所那段日子里,几乎每次都是我主动找他,而且还百般纠缠千般恳求地硬是让他教了我几个月的弓箭术。古河的捕头也不是没事干的,天天被一个毛头小子缠住应该相当头疼吧。还有立下的那个约定,大概也是被逼无奈,毕竟那时的他正遭受牢狱之灾,不答应我的要求又能怎样?
逃出古河之后,他一定也觉得清静了不少吧。不但身边没有聒噪的毛头小子,而且还多了一个仰慕他的美女……啧啧……越来越酸了……
我明知道自己这么毫无根据地糊乱猜测纯粹是自寻烦恼,但是却无法克制地越想越生气,心中更是将他暗暗骂了数百遍。
退出殿堂,道节将一个锦绣的小布袋子塞进我手中,“义实大人给的路费,不过我劝你还是留在泷田城,我独自一人去寻找另外两个犬士更方便。”
“你也要去寻找剩下的犬士?”
“小子,看来你还不是一般的走神。听法师说,兵分两路的四犬士将于两个月后在行德古那屋汇合,我也会去,然后再一同返回泷田城。既然你心中挂念着你的那个兄弟,那么大概也没多少心情去干寻人这活儿……”
“我可没有挂念他!那样无情无义的人,不值得我担心!”
“还说没有,从刚才一直到现在整个人魂不守舍,脸也气绿了。”
“……”真的有那么明显吗?我没有底气再次重复心口不一的话语。我的心中是挂念着现八的,一直都是。但是,我也很害怕这明知无可逃避却又令我深感不安的相思之情。
为什么?是因为记忆尚未恢复?是因为不确定真正的自己是男是女,所以不断提醒自己这渐浓的情感只是友人之间的关怀?还是说,无法确定现八的心情?似乎,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原因。内心底隐约有一个声音提醒着,一旦记忆恢复,说不定会让我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这样的情感,哪怕它只是一场无望的单恋……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我回过神来,抬眼之际,道节已骑着一匹黑亮的骏马奔驰而去,身后卷起层层灰土。
他还是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难道我真的要在这里等吗?手指摩挲着掌中的那颗“仁”珠。翻过手背,深青色的印记,在水晶珠幽蓝的光晕下,显得十分神圣。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
我只能向前走,哪怕现在仍然是独自一人。我相信伏姬会让我们聚集在一起,会让我解开一切谜语,会让我有勇气面对所有的真实。
第二天清晨,我告别义实与法师,出了泷田城。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