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猫妖斩
接近正午，角太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返回屋子，见我与信乃仍在交谈，只是默默别过脸去，不予理采。我向信乃低语了几句后，便识趣地离开屋子。屋外的小路边，现八正等待着我。
“怎么办？”我将信乃的经历告知了他。
“耐心等待。一定要等那猫妖出现，与它当面对质，否则我们就这样很难说服角太。”
于是，我们依旧徘徊在屋子附近，守株待兔，等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临近黄昏时分，村子南面过来两顶轿子。现八立刻拉我躲进路边草丛中，悄悄地探身张望。自第一顶轿子中出来的是赤岩一角，左眼处上至额头，下至面颊，被纱布缠住了半个脑袋。
“哼哼，左眼中箭受伤了。果然是那猫妖。”现八冷笑。
“不可思议，简直太相像了！”
第二顶轿子中，走出一个妖艳的女人，她一身赤色的和服，右手肘处包扎着，似乎也受伤了。
“这就是那妖妇，信乃所说的另一只猫妖？”
“嗯……”待我看清那妖妇的面容，不由心中一惊。这个女人我见过！我迅速地搜索起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寻找与那张脸庞相匹配的画面，终于……
“现八，这个人我认识。她曾是犬山道节家的仆人，猫妖与人类所生的女子，名叫船虫，似乎也是道节的初恋情人。”
“哦？那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与道节在上野边境见过她，当时她得了我随身携带的所有钱财，并且答应了道节立即返回家乡，却不知为何竟在这里与庚申猫妖一起作乱害人？”
“他们已经进了屋子，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否则角太与信乃都有危险。”
现八迅速穿过小路，闪到门侧的窗边。我也屏息蹑手蹑脚跟随其后，移至窗下，小心翼翼地探起半个头，窥视屋内的动静。
角太面露欣喜之色，倾身正坐于猫妖变幻而成的一角与船虫面前。显然，一角的来访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目光四处搜索，寻找不到那个本应留在屋内的武藏国绝美少年的身影。信乃呢？难道是离开了？还是躲起来了？
“父亲大人，请问你的眼睛怎么了？”角太关切地询问。
“哼，在练习射箭时，不小心受伤了。”一角端起身侧船虫斟满的酒，大口咽下，“与其谈论此事……难道你不想回家里来吗？”
“啊？”角太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诧异地盯着一角。
“前段时间将你逐出家门是我的不对。我也不知为何，自己竟对你做出那么无情的事。也许是因为被足利成氏追赶，胸中一直烦躁不定……”
“非也，父亲大人。现在变成这样，全部是角太一个人的责任！若不是因为角太，父亲大人也不会流离奔波至此。”
“角太，你果真很爱你的父亲呢。”船虫嫣然媚笑。
此刻，我注意到她的双眸红得像血一般，与先前初遇的那个拥有漂亮琥珀色眼睛的船虫大不相同，不禁暗暗琢磨，难道是乱了性？还是中了邪？
“理所当然的，母亲大人。”角太认真回应，眼神之中充满了期待，“如果现在能和父亲恢复父子关系，我也别无奢求了。”
“是吗？那么，若是为了父亲，你是否什么都愿意做呢？”
“是的。角太什么都愿意。”
“你这话不会有假吧？”
船虫这句问话让我不由警觉起来。那语气，听上去仿佛故意引人上钩似的。但是，一心祈盼与父亲重聚的角太却没有丝毫察觉。
“绝对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赤岩与船虫相视而笑，“是吗？果然是我的好儿子。”一角起身踱至角太身侧，“事实上，我的左眼已经腐烂了。如此下去，将无法医治，全身灌脓而死。”
角太震惊地抬头，“怎么会这样？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请等一下，我现在就去查阅医书。”他慌忙起身，抱起桌前一部厚重的书卷埋头翻阅起来。
“办法嘛，还是有的。我的孩子。”船虫再度开口。
“真的？”他视线转向船虫，急切问道，“是什么办法？如果角太能帮上忙，怎么做都行！”
“能够立即治好一角的病的妙药只有一个，就是你的肝。”
“我的……肝？”
“你不知道吗？神书上而也有所记载的，亲生骨肉的肝脏，百病可医。”妖妇笑得十分阴毒，“现在，马上就把你的肝献给父亲吧。”
似乎难以接受所谓神书上的说法，角太用询问的目光仰视一角，而一角只是背过身子沉默不言，似乎认同了船虫所述。他黯然低下头，直直地盯着地板，双肩微微颤抖着。
窗外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样忧伤的神情，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心痛，心痛父亲对此平静淡然的反应。
角太啊，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正的赤岩大人怎会是如此心狠灭绝人性的父亲呢？赶快清醒清醒吧！
“方才，你不是说为了父亲什么都愿意做的吗？”船虫见他低头不语，厉声质问，“难道你想食言？”
角太倾身毅然答道：“我明白了。我愿意奉上肝，为父亲医治眼睛。”他敞开衣襟，露出胸膛……
只见那左胸处，竟有一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色牡丹印记！窗外的我睁大了眼睛，既惊喜又焦急，“现八，那是……”
“我看到了。”他低声提醒，“公子，角太接下来要做蠢事了，准备冲进去阻止。”
角太神色淡定地自鞘中拔出短刀，利刃在灯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寒光。而伪装成赤岩一角的庚申猫妖，已经转身持目以待，沾满口水的血红长舌忍不住****着嘴唇……
角太双手反握住刀柄，将利刃对准腹部，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刺下去……
“且慢！”
“等一下！”
就在我与现八冲进柴门的同时，信乃自屋角藏书架子后面闪现，一把冲上前去夺过角太手中的短刀，摔在地上。抢夺之间，不慎划破了腹部右侧，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流出。
“你们要做什么？”角太愤怒质问。
“这句话应该由我们来问吧！”信乃毫不示弱地回答。
“你是真的要取出自己的肝吗？”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激动异常的角太。
“如果你刚才一直躲在门外，也应该听到了吧。为了父亲，我是不会稀罕自己的性命的！”
“为什么你还不明白？”我被这位素有“才子”之称，而此时却冥顽不化令人发狂的笨蛋激怒了，也不在乎身边两只猫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冲着他大吼，“无论是否为了医治好自己的眼睛，世上哪有要吃自己孩子的肝的母父？”
“能忍心做出这种事的，根本就不是人！”我怒视一角，“这家伙是猫妖！”
一角凛笑着，眼中掠过一丝凶光。一瞬间，角太似乎动摇了，他失神地凝视着一角，缓缓起身。
现八再次将那个自庚申山中带来的头骨捧至角太眼前，“角太，把这个骷髅交给我们的，正是赤岩大人的亡灵。你死去的父亲，直到现在都很担心你，因此灵魂无法升天。他流着眼泪，请求我们一定要转告你，将你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停止这些蛊惑人心的言语吧！”一角疾声打断现八。
“你给我清醒一点！”现八咆哮。
“还在磨蹭什么？你若是胆怯了，我来帮你吧！”船虫拾起地板上的短刀，刀尖指向角太猛冲过来。一旁的信乃迅速上前，用力钳住她的胳膊，反手夺刀，将她推倒在地。大概是受伤的右肘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她忍不住“啊”地呻吟一声。
角太仍是怔怔地站立着，目光依然停留在一角身上。他嘴唇有些颤抖地开口问道：“你吃了……我的父亲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的孩子！”
“你吃了我的父亲吗？”
一角冷眼凝视角太，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笑，“哈哈哈哈……不错，虽然老家伙的肉味道不太好，不过我可是一点不剩地吃干净了啊！哇哈哈哈——”
角太如遇雷击一般，跪坐在地上，悲痛欲绝地搂住骷髅，泪水失控地淌落下来。那腹部流出的鲜血染在骷髅上，丝毫不外泄地渗入其中。这时，自伤口处突然发出几道青蓝色光芒，一颗水晶珠迸然而出，击中一角胸骨，一角顿时大叫一声，往后仰躺倒地。
“混蛋！你这小鬼！”想必那水晶珠子神力威猛，他怒目切齿，四肢狂颤，不停地翻滚身躯挣扎。渐渐地，那脸色转暗转黑，面部和四肢长出浓黑的长毛，身上的衣物也爆裂开去，露出庞大的青黑色猫身……
妖怪，终于原形毕露了！
眼前的变化让角太大吃一惊，他跌跌撞撞地倒退至墙边，狠狠抓起墙上悬挂的长刀，眼中燃起无尽的杀意。
“公子，赶紧后退。”现八拔刀出鞘，目不转睛注视着猫妖的动静。
“小心一点。”信乃也握紧刀柄，摆好架式。
“竟敢吃我父亲，饶不了你！”角太愤然怒喝，挥刀朝猫妖奋力砍去。
那猫妖狂吼一声，纵身从他头顶越过，带起一阵强风。桌上，油灯顷刻熄灭。
黑暗之中，那褐黄色的猫眼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禁冒出一阵冷汗，悄然退至柴门边上。
虽然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丝不甘，但是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此刻，我若能自保且不添乱子，就是最好的表现了。
激战，即将展开……
黑暗之中，只见那两点褐黄朝向角太猛扑过去。角太横刀奋力阻挡，不料重心不稳，撞倒在身后书架边上，书籍散了一地。
想必那畜生是被倒下的书给砸了一下，“嗷”地呻吟一声，借着窗外月光，跃上屋子横梁。
此时，现八与信乃二人分守于前门与后门，清辉尽洒的屋子，刀刃明晃晃的格外亮眼。现八向信乃点头暗示，二人皆朝阴暗处稍稍挪移，利刃反射出的寒光瞬间消失。
梁上有细微的声响，众人屏吸细听，声音大概是朝屋前移动。果然，那猫妖从屋前梁上落下。
现八长刀直趋，可惜由于光线太暗，被那家伙躲闪了过去，它转身奔向后门，却被气势汹汹的信乃堵住。而身后，现八正悄无声息向它逼近……
二人几乎同时出手，不想那畜牲反应更为迅速，猛然自侧面墙壁再次跃上屋梁，随即一声怒号，张开血盆大口冲着梁下书架旁的角太直冲而下。
角太翻身躲过，顺手拾起地上的长刀，待那猫妖扑空转身蓄势待发之际，摆好架势。
突然间，地上那颗水晶珠子发出强光，整个屋子顿时亮如白昼，自珠中产生一股青蓝色神气，飘浮缠绕于猫妖颈部，就像是施了束缚的咒一般，猫妖四肢僵直，动弹不得。
“角太，就趁现在——”
角太毅然握紧刀柄，冷静地上前，对准那妖怪的颈部，使尽全力挥刀而下。
只听一声惨叫，妖怪在蓝光中如砂尘一般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不留一片尸碎。
长刀落地，角太跪在赤岩一角的头骨前，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其捧起，泪水止不住奔流而下，“父亲，你死得太惨了！”痛彻心扉的凄厉哭声，回荡在屋子里。
突然，水晶珠的光芒再次显现。我蹲下来，小心地拾起珠子定眼细看，那中间分明是一个“礼”字。果然，角太就是我们要找的犬士啊！
“现八大人，公子殿下，我很抱歉当初怀疑你们，请你们原谅！”角太哽咽着，俯身道歉。
“把头抬起来。”现八道。
“可是……”
“角太，你还有我们这些兄弟。”
“兄弟？”
“嗯。”我将“礼”珠置于他掌中，“这个，是刚才从你身体里出来的珠子。角太兄，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命运相系的犬士。”说罢，也掏出自己的那颗“仁”珠。身旁的现八与信乃也纷纷亮出“信”珠与“孝”珠，四颗水晶珠交相辉映，色泽更加明亮，光芒更加灿烂。
“一定是赤岩大人指引我们来寻找你的。”
“是父亲……”角太喃喃道，握紧手中的宝珠。
那一刻，我感到身后的空气流动有些异常，然而另外三人似乎专注于聚合的四颗珠子，并没有察觉。带着疑惑，我回首转身，顿时心中一惊。船虫不知何时已站在现八身后，手持短刀，血红的双眸透着凛冽的光芒。
“危险！”我大喊，迅速推开身旁的现八。
说真的，我并不是想要上演一出美人救英雄，而且，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挺身而出挨刀子。此举纯属条件反射，待我回过神来，疾欲退缩之时，已为时晚矣。
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刀！剧痛袭来，我几乎喊不出声音，抽搐了两下，便倒在地上。
“公子？！”
耳边响起一阵混乱的厮打声，接着我便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扶起上半身，倚靠在结实的臂弯中，“公子，公子——”
视线，有些恍惚。只见三人六只眼睛，紧张兮兮地盯着我。
“公子，坚持住，角太马上替你止血……”
呵呵，现八那不知所措的慌乱神情啊！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无动于衷冷峻脸孔的冰山男，这回可是真的担心了吧。
我满意地冲他淡淡一笑。视线，渐渐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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