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樱色事件
在古河御所的漫长冬季里，成氏一直在为春季备战摩拳擦掌，一方面训练兵士屯集粮草，一方面加强与千叶军的联系。据说，千叶军的执政官田上语路五郎，也将在来年三月来访古河。
整个冬季，我都没有停止过弓箭术的练习，或是在日落黄昏之时悄悄潜入现八宅邸死缠着让他教我各种技巧，或是在晴朗的午后独自在厢房外的庭院立起草靶拉弓练习，配合风力的运用，弓箭术就这么越练越好了。
说起御风之术，虽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原由，但只要集中意念，风力还是会为我所用，尽管威力并不算强。我却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咒术。比如说，捕头大人正在练习射箭，若我集中意念于靶心一点，心中默念“你射不中你射不中你射不中”，那么百发百中的捕头大人也有可能会射偏。哈哈！
新年过后，下过几场大雪。皑皑白雪盖满庭院之时，我便会欣然邀约角太和现八，三人一同赏雪品酒。这两位替我保守着秘密的家臣，如今已是我最信赖的友人。
特别是现八，自从他开始教我弓箭术之后，我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不过，这样的好感似乎过于强烈了些，以至于让我不止一次地产生不该有的错觉。每次当他靠近我，帮我调整姿态时，我便被那淡淡熏香、阵阵暖意以及充满安全感的有力心跳声，弄得心神荡漾悸动不停。
这种奇异的愉悦感和兴奋感……难道说，我对现八已心生恋慕？
“不太可能吧！我不太可能会有这种禁断的癖好！”我心中暗暗想着。
对于现八，我只是过度依赖罢了。谁让他拥有那颗线索一般的水晶珠呢？像我这样的无助游魂，遇上他显然是命运的指引，我当然会死死缠住不放了哦！
“现在，我只用抓紧时间乖乖操练我的弓箭，其余的事情多想也无意义。”我这样告诫自己。因此，那些偶尔冒出的思想泡泡也就转瞬即逝了。
就这样，寒冷的季节在忙碌之中不知不觉走过，直到早开的八重樱如朝霞浮云般缀满院落之时，我才意识到春日已经悄然而至了。
那满树烂漫的粉红色，映着淡淡的晨光，越发显得清丽可爱晶莹绚亮，微风轻拂，落英缤纷，置身于悠悠飘落的樱花雨中，恍若梦幻。本应是“春霞氤氲山樱盛”的浪温时节，然而御所内蓄势待发的紧张氛围，却让人无心于品茶赏花等风雅之事。
千叶军执政官田上语路五郎已抵达古河，看来平静安逸的日子就快过完了。
当我在成氏的殿堂之上见到田上语路五郎之时，只觉得此人生就一副阴险狡诈的脸孔，让人倍感不快，却没有想到他的出现竟是引起往后波澜巨变的导火线……
殿堂之上，众家臣列坐两旁，田上语路五郎行进至大殿中央，向殿上的成氏跪拜，并献上从千叶带来的回礼，表明同盟决心。
几段公式化的寒暄之后，这贼眉鼠眼的来使目光四处搜索起来，最后落在了我身上。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一番，开口道：“倘若在下没猜错的话，这位公子就是《百鲤戏水图》的作者吧？”
我被那眼神瞧得很不舒服，勉强应了一句：“正是亲兵卫。”
“久闻古河二公子不仅画技过人，且容貌惊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且不谈胜过八重樱花，即使是光源氏再世，也要失色于公子好几分啊！”说罢，顾自大笑起来。那语气和神态，分明是熟于搭讪的好色之徒。
“大人过奖了……”我硬生生挤出这几个字，低下头懒得看他。
对于来使如此放肆的言语，成氏不仅毫无愠色，反而讨好道：“听说贵军总督马加大记大人胜爱墨绘，待盟军同共歼灭大敌之后，本王定会派二公子前往总督府上拜访，正好可以交流交流画技。”
什么？让我去千叶看那老家伙？！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询问地看向成氏，而他却毫不在意地朝我点了点头。
这破烂昏君！看来，为了讨好同盟军，他都可以把亲弟弟给卖了！
田上语路五郎当然是面露喜色，“多谢永寿王！相信主公大人听闻此事，一定非常高兴吧。”那下流的眼神再次在我身上游走，我差点都吐了，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不料那贱人更是看得起劲儿了。我顿时胸中蹿起一团火来。这家伙，要不是在殿堂之上，本公子定让大风吹歪你那双贼眼！
“公子，冷静一点。”身侧的角太轻轻按住我的手臂低声道。
“嗯……”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当目光无意扫过列坐的家臣时，与现八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默默盘坐于我斜对面，一反往常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让我着实意外了一把。
刚刚那一幕他应该全看在眼里了，难道他是在幸灾乐祸看我笑话不成？
我迅速白了他一眼，心想，这青疤男的面瘫症似乎有康复的迹象。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真令人恼火！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见得会去千叶，同盟未必会获胜，那马加大记总督也未必会活到战争最后吧，成氏也是一样……
“千叶的马加大记其实是弑主夺权，才得以统领千叶大军的。他的那些部下，也都是癫狂之徒。”退离大殿之后，角太在回廊上告知我，“公子只要小心谨慎便行，可千万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嗯，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角太的担心并不是没来由的。在我内心里，某种不安的预感也渐渐强烈起来……
黄昏过后，夜幕降临，御所内渐渐静了下来。
浅葱为我点起灯盏，铺好被褥，然后轻声告退，合上厢房的门离去。
每到此时，我就会自己泡上一杯清茶，翻几页平安朝的宫女散文，然后在略感困倦的时候钻进被褥里呼呼大睡。
这天晚上，我照常翻开那些前人留下的优美集子，兴味浓浓地阅读起来，白天在殿堂上的不愉快，一时间也烟消云散了。
正当读得全神贯注，突然听见窗外沙沙作响。我顿时警觉起来，放下手中的集子，双眼紧盯着门窗。
只听“刷”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好放肆的家伙，竟敢未经允许闯进古河二公子的房间，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借着灯光，我看清了闯入者的面目。眼前这个胆大妄为之人，不是白天那贼眉鼠眼的好色之徒田上语路五郎是谁？
这阴险的小人，白天在殿上借口路途遥远，请求成氏借宿一晚，没想到天色一暗，他竟直直闯进我房里！傻子也知道他安的什么歹心！
“大人怕是天黑走错地儿了。”我冷眼道，“你是自己出去，还是让我叫人请你呢？！”
对方却丝毫不受威胁，顾自打量着四周，“哟，好一个梅香满溢的屋子。”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灯盏前的集子上，邪恶地笑了笑，“《枕草子》？公子的品味不俗啊。”随即，那双贼眼又溜到了我身上。
一瞬间，我又被那令人恶心的感觉层层笼罩住了，顿时怒气直冲脑门，“马上给我滚出去！”我大吼，操起那本厚厚的集子砸了过去，不料却被他纵身躲闪开了。
下一秒，他已箭步逼近我的身体，一只手如同钳子般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还没来得及大喊，嘴唇已被另一只钳子给捂住，“别叫，我只是想和亲兵卫公子聊聊天而已。”田上语路五郎一声淫笑，急促的呼吸吹在我脸上，顿时脸部皮肤聚集起无数小颗粒。
我不由心中一紧，这家伙该不会是要非礼我吧？恐惧感迅速代替了愤怒，爬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力气太小，敌不过他啊！
这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下人被惊动呢？浅葱呢？不会这么快就睡死了吧！
不行！只有自救了！可惜我白白学了一个冬季的弓箭术，如今却无力应付眼前的敌人。对了，御风术！让狂风吹死他！
此时，这好色贱人已经将我推到了墙边，一只手仍旧死死捂住我的嘴，那强劲的力道按得我双唇发疼发麻，而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在我身上游走……
他奶奶的！无耻无耻！我用力挣扎，怒瞪着对方充满****的贼眼，根本无法集中意念，清风无力流窜着，居然吹灭了桌上的灯盏！
借着洒进室内的月华，我清楚地看到田上语路五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一笑，于是信心跌入谷底，陷入绝望之中……
难道，我就要这样给人污辱了去？而且，对方还是个男人！一个丑陋无比恶心透顶的猥琐男！老天爷，你待我太不公平了！
“哦哦，公子流泪的样子真美，让人忍不住更想怜爱一把呢。”那恶心的香肠嘴已贴在了我的耳际……
完了！我真的完了！咬舌自尽吧……算了，我不敢……
正当我横下一条心准备受死的刹那，对方身体突然僵住了，随即一声惨叫，倒地抽搐不停。
我这才发现，在他身后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那手中的长刀在月华之下泛着清冷的寒光，刀刃之上一抹殷红血色透着无尽的杀气。他目光凛然地俯视趴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田上语路五郎，语气冷得让人窒息：“想保住项上狗头的话，就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那色鬼腰上已经挨了一刀，他按住血染的伤口，吃力地撑起身子，踉踉跄跄摔出门去。
厢房里只剩下我和眼前这熟悉的身影了。即使是在只有月光的暗夜之中，这身影也能让我感到安心。
“现八……”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你没受伤吧？”他蹲下身子，扶住我的肩膀，立刻感受到我身体的剧烈颤抖，“公子？”
“我是想用风力的，”我哽咽着，“可是我很害怕，无法集中精神……我真是太没用了……”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轻轻地拥住我的臂膀，任我靠在他肩头发泄胸中的恐惧与委屈。
半晌，见我哭声渐止气息稍缓，他冷不丁开口道：“不就是被人摸了几块肉吗？哭得像个女人似的。”那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戏谑！
什么？摸了几块肉？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被那畜牲给吃干抹尽了！
我哪有心情跟他斗嘴，一把鼻涕擦在他袖子上，算是报了仇。
“喂，你就这么对待赶来救你的人？！”他伸出湿粘粘的袖子回抹在我脸上。
“你……”我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只得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脸，“罢了。幸好你来得即时。不过，你怎么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这里呢？”
“我一早就看出那家伙请求留宿别有用心，于是一直暗中监视。”
“捕头大人，你的观察力真不是一般的敏锐！”我不禁赞叹。
原来，在殿堂之上，他的轻浮言行就被现八盯上了，还是说，我的过激反应也让他有所警觉？总觉得现八当时的表情令人猜不透的意味深长……
说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救我了！他总是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想到这里，内心又涌起了一丝感激。
“公子，公子！”门外一阵急促的呼喊。浅葱的反应真不是一般的迟钝，她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刚刚看见一个人受伤的人……”
当她看到黑暗中现八手持长刀的身影时，一时吓得定住身子，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浅葱，不要怕，是犬饲大人。”我轻声提醒她。
“哦。”她恢复了平静，小心翼翼地走进厢房，重新点燃油灯。
“这边有一摊血迹，赶快清理一下。”我催促道。
“是，公子。”浅葱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侍女，撞见血色，只是微微震了一下，再看我衣衫零乱，大概也猜出几分事情的原委，于是匆忙清理起来。
“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一点。”现八起身离开。
“喂，你就这样走啦？”我冲他嚷道。
“没事，他受了重伤，不敢再来了，明天一早就会滚回千叶去。”
“可是……”我还是有些后怕。
“难不成，你要我一直留在这儿陪你到天亮吗？”他转身看向我，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中又是那难以琢磨的戏谑表情。
心中再次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来。我无奈地暗自呻吟。
虽然屡次提醒自己这样的感觉只是错觉，但是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急剧加速。
幸好灯光昏暗，否则那染上一抹绯红的双颊就让他尽收眼底了。此刻，我同样难以从那幽深的眸子中寻找出任何隐藏的迅息……
这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现八这冰山男也会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尽管如此，这句玩笑话，还是让我心中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喜悦感。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很美好……天，我不敢再去探索内心的真实感觉了……
“不用了。”我不舍地收起目光，柔声回应着。
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游魂而已，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无法断定，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幻想与奢望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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