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箭之缘
深秋过后，气候转寒。北风渐起，阵阵凉意透过层层衣物袭进身体。
冬天，就要来临了吗？
抬眼望去，窗外秋色已尽，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整个庭院。树枝上的最后几片残叶，正无力地挣扎着……
御所里，已是一幅准备入冬的繁忙景象。
女眷们纷纷将室外活动改到室内，下人们忙碌着准备腌制冬食萝卜酱菜和糕点等，厢房里换上了厚厚的帘子，就连熏香也由冬意浓浓的梅香代替了菊花香。
经过秋季几个月的努力，足利军和千叶军终于初步达成同盟。
而我，迫于无奈，也愧疚地做了件进一步推动同盟的蠢事。那幅《百鲤戏水图》送往千叶总督宅邸之后，得到了马加大记的赞赏，他当即令人写下回信，说是来年初春一定会派人回访古河，以示同盟决心。
看来，抵御扇谷定正的同盟战争即将来临。这一战，对成氏来说，意义重大。倘若战胜，那么遭受挫败的扇谷军必将偃旗息鼓，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而我军则可大肆扩张一番，兄长也可重整关东大公方的雄威；倘若战败，那么扇谷军势必一鼓作气斩尽杀绝……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古河的前景将驶向何方？而我的境遇又会如何？
“公子，你走神了。”角太的温柔声音将我的缥缈思绪带回到书苑之中。
“哦。”我淡淡回应。
低头看去，不禁暗叹。原来，浓墨已在雪白的画纸上染了重重的一层。
此时，我已无心作画。
“角太兄，来年春季，若是兄长再度出兵对抗扇谷军，你会如何打算呢？”
“跟随主公出征。”角太毫不犹豫，“虽然在下对征战之事极其厌倦，但是先主有恩于家父，且赤岩毕竟是武士家族，为主效力是义不容辞的事。更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毅，“在下还要为亲兵卫公子报仇！”
我心中猛然一紧，顿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的心，其实一直都是处在失去恋人的悲痛之中的。
更让他备受折磨的是，这样的悲痛不可告人、无处发泄，因为他已答应过为我保守秘密。这古河上下，除了他和现八，没人知道御所中住着的二公子是个借尸还魂的赝品，没人知道真正的二公子早已魂断利根川边了……
想到此时角太的心情，想到我连一句安慰他的话语都找不到，不由鼻子一阵发酸，低低垂下微微湿润的眼睛。
“哎，怎么自己伤感起来了。”角太见我情绪骤然低落，故意语调开朗地劝道，“在下所知道的亲兵卫公子可是个活泼开朗精力旺盛的少年，若是知道公子如今拥有他那绝世容颜还如此消沉沮丧不知满足，他肯定会从地下跳出来骂你一顿哦！”
“啊？”原来亲兵卫公子本人是……这么的自恋？！我忍不住破涕为笑，“这么说，我还走大运了哦！”
“至少他本人应该是这么认为的。”角太眼中带笑。他侧身凝望窗外的天空，“公子不必担心。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注定。自平安朝以来，借尸还魂之现象并不鲜现。公子你一定有着重要的使命，才会来到古河的。这大概也是亲兵卫公子的宿命吧，为了让出这个身体，为了公子你的出现，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角太嘴角轻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依在下看，今天的晨课就提早结束吧。角太恰巧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况且，晨务时间已过，公子若是想要骚扰现八大人，现在可正是时候……”
“哦，居然知道我会去见那家伙，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角太兄。”我回给他一个笑容，“那我走了哦。”
我知道的，此时已被触动心中痛处的角太，很想独自静一静；而我，也只有佯装上当地逃离现场。
角太啊，如此温柔的你，只会让我感到更加内疚和不知所措！
我轻拭眼角的泪水，离开书苑之后，匆匆地穿过后园。
经过家臣的公务区，再穿过几个回廊，便来到了另一个小巧的庭院里。庭院的东北脚落，我要寻找的人，正蹲在台阶上用心地拭擦他那根细长的铁制捕棍。
他身旁立着一个巨大的架子，架子上插满了各式的兵器。早就听说古河第一的捕头，武艺高超过人，想必这架上的兵器，他样样会耍吧。
自从水晶珠事件之后，这个奇异的男子已被我视为命运的共同体了。正如角太所说，我每天都会找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来他宅邸喧闹一番。说到底，只是为了套个近乎罢了。
而现八对我的态度也明显好转，除了容忍我的无故骚扰以外，他闲时甚至也会造访我的宅邸，稍坐片刻，或是饮上一盏梅子酒……对于我来说，这也算是件挺新鲜、挺欣慰的事儿！大概，他也把我看成是命运的共同体了吧！
不过，我可不奢望一直这么乐观下去。近来，这位捕头大人的处境似乎就不太妙。
在足利成氏的家臣之中，以横堀在村为首的几个老臣经常滥用权力、胡乱抓人，导致冤案不断，百姓无辜受死的事件屡屡发生。
现八不止一次地向成氏汇报类似事件，而成氏向来是置若罔闻不予理睬。前几天，他再次向成氏报告了几个冤假错案，并建议成氏秉公明查，对造成错罚错杀的老臣予以处分。不想一心只有同盟大计的成氏竟勃然大怒，责令现八立即放弃不合时宜的内部纷争，专心于同盟战的准备工作。
对此，现八相当心灰意冷。而我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了这样一位忠心耿耿、武艺超群的家臣，居然是效力于如此目光短浅的领主。像他这样的人才，在古河这群乌合之众当中，恐怕难有出头之日的。加之如今战事将近，倘若我是现八本人，可能已经计划着来年开春另投明主了，省得卷入那场胜败无定、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中。
现八，他会怎样做呢？我又开始担忧起来……
“干吗苦着脸？”现八远远就看见我闷不哼声、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微蹙眉头，语气中透着一丝关切。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我断断续续底气不足地问道。
“说得这么凝重，”他不屑地瞟了我一眼，“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可是件大事，除非你先答应，否则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威胁他根本就不起作用。
他挑了挑眉毛，淡然回应：“随你便吧，我正忙着呢，没时间跟你扯。”
“好好，我说我说……”我拽住他的袖子，“你教我武功吧！”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请求，先是一愣，接着略带嘲讽意味地挑了挑眉毛，“免了。我怕毁了犬饲现八的名誉……”
“别这样，”我就知道他有这样的反应，正色嚷道，“现八，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忘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亲兵卫怎么死的！如今古河这现状……我担心，过不了多久万一局势突变，说不定连自保都困难了……”
现八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哼哼，还有点聪明。”
“……”我默默看着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他果真如我所料打算离开吗？或者，只是单纯地赞同我的判断。
“好吧，我答应你。”他起身迈下台阶，将那根擦得锃亮的捕棍置于架上，“也省得你以后再次遇害，变成孤魂野鬼之后来找我，抱怨我没教你防身之术。”
“捕头大人，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分明是咒我死……”话没说完，他已将一件兵器递至我面前。那是一套牛角弓和铜头白羽箭！
“干吗用这个？”我很好奇他这么快就做出了选择。
“弓箭术。比较能够速成，对于你这样个头小没力气的人来说不失为上选。”
“那整天还要背着一张弓和十几支箭，麻不麻烦？”
“少废话。先试试，让我看看你的资质如何。”他见四下没人，便不由分说地拉我到庭院东面练习射箭的场地。
那儿宽敞无人，前方的十米左右处立着几个木制靶子。
现八站在我身后，指导我搭弓瞄准，“身体挺直，目视前方，视线要与靶心平行……”
第一次与现八如此接近，那双强而有力的手臂将我整个包围着，我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暖意以及淡淡的落叶熏香味儿，不觉心神恍惚……嗯！这样的感觉好像还不错！奇怪！怎么会连心跳也跟着加速起来了……
“集中精神！”头顶传来他的低呵声。
“哦，嗯。”我喃喃应着。
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心如止水，心无杂念……
耳边，只听得见心跳声和渐起的风声……
就在羽箭即将脱手之际，前方的靶子被风吹得松动了，偏离了原来的方位，下一秒，箭已“嗖”的一声离弦而去——
完了！肯定射不中！
然而，几乎在我这样断定的同时，箭在空气中划出一个细微弧度，正中靶心！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射中了！这样也能射中？！
我忍不住回头仰望现八，欣喜地狂赞：“捕头大人，你可真神……”
意外的是，现八脸上并无悦色，他若有所思地直直盯着前方的靶子。
“怎么了？”我收敛起笑容，“现八……”
他低头迎上我的目光，幽深的黑眸之中满含疑问。
“你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顿时，我胸中窜起一小团怒火，“我是什么人？我也想知道！”
我只是一个暂时“驻扎”于古河二公子亲兵卫体内的失忆游魂。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犬饲现八，是不是要我把脑袋劈开把心脏掏出来给你看，你才相信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这个人，居然又在怀疑我！
“别太激动，公子殿下。”他语气平缓地淡淡说道，“我只是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罢了。”
“有什么想法不确定的？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我没好气地瞪着他。
他忽略我的表情，回答得一本正经：“说不定，你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你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
“什么？什么特殊能力？”
“我们来试试吧。”
“试？”
“抬头看前面那棵枫树。”他嘴角轻扬，似乎兴趣很浓。
“干吗？”我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顺从地抬眼看去。那棵枫树在寒风中轻颤，树枝上几片孤单的枫叶也随风摇曳着。
“一颗即将‘冬眠’的树。然后呢？”我到要看看，他到底认为我有什么特殊能力？
“试试让风吹落枝上的叶子。”他一字一句，说得理所当然。
“喂！”我立刻感觉被人戏弄了，不禁高声嚷起来，“你傻了吧？我又不是什么神仙术士……”
“我并没有说你一定能做到，只是让你试试。”
我横起眉毛狠狠瞪着他，他也较劲儿似的侧过脸，面无表情地冷冷注视着我。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妥协地哀叹，好吧！（某XX：现八这男人，一定是魔羯座的……）
我无奈地仰望枫叶，若能操纵风吹落叶，说不定还真是神仙……
想到这里，似乎觉得有点来劲儿了，“那就试试吧。”我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
“集中精神，想象狂风吹落叶子的情景。”现八提醒。
狂风吹落叶子，吹落叶子……
这样就行了吗？树叶怎么没多大反应只是在发抖！真的行吗？
我忍不住扭头质疑地看向现八。
“集中精神！”他神色一凛低吼着，吓得我缩回脑袋。
好吧，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寒风猛烈地吹吧！吹倒大树，压扁这个冷酷面瘫的青疤男……
果然！顷刻间，风势骤起，愈刮愈猛，树枝上零星点缀的几片叶子早已散落，更让人吃惊的是，风向变换，西北转向东北，颤颤巍巍的树枝纷纷断裂，朝我们迎面扎来。
现八迅速拉我退到身后回廊之下，才避免了这次意外的危险。
大风渐息，再看那棵遭殃的枫树，只有树干仍杵在那里，分枝已经散了一地……
我无比震惊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看到了，这就是你的能力。”现八显出满意的神色，“虽然疯狂了点……”
“这……是我做的？！”我仍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难道说，我的真实身份就是神仙？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拥有御风之术。”
也就是可以操纵风？风神吗？
“不过，似乎必须意念很强才能运用。就像先前射箭的时候，还有刚才……”
刚才吗？刚才我只是一心一意地赌气诅咒现八……这可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只怕又要对我拔刀相向了……
“刚才你在想什么？不是想自杀吧？还是想杀了我？”现八一语中的。
“呵呵，捕头大人，你多虑了。我只是单纯地集中精神而已。”我刻意干笑着掩饰道。
“量你也不敢。”
“呵哈……”
不过，还真得感激这捕头大人，我又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
天！我可以操纵风！就算不是风神，至少也是受到风神庇护的幸运之人吧！
如此说来，柔弱如我这般的纤纤少年，如今也可以凭借风的力量，在这乱世自保自卫了！
至少，即使成氏大败，扇谷军杀进老巢，我也不必坐以待毙地重蹈亲兵卫的覆辙，而是乘风溜之大吉！哈哈！
更何况，古河第一高手的犬饲现八也愿意教我弓箭术！看来，命运之神终于开始眷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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