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
夏衍(1900—1995),本名沈乃熙,字端轩,笔名有沈端先等,生于浙江杭县。1920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开始从事文艺运动。夏衍的话剧作品有《都会的一角》、《赛金花》、《上海屋檐下》等,除此之外他还在电影剧本的创作上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狂流》、《上海二十四小时》以及根据茅盾小说改编的《春蚕》等,都是中国电影发展初期的著名作品。《上海屋檐下》是夏衍 “严谨的现实主义”剧作风格的典范之作,也是标志中国话剧走向成熟的代表作品之一。
第三幕
这一天的晚上。
客堂间,晚饭后,林志成多喝了一点酒,有些醉了,颓然地坐在椅上,杨彩玉无言地在收拾食具之类。匡复很有兴趣地在和葆珍谈话,阿香坐在他们旁边,一双眼睛不住地看着匡复。
客堂楼上,黑暗无人。
亭子间内桂芬忙着在替黄父收拾东西。
灶披间内赵振宇很自适地在看书,常常摇首咏叹,一只手捏着蒲扇,机械地驱逐蚊子,赵妻洗完了碗,正在揩手,阿牛伏在桌上,在做功课。
雨声。远远的无线电收音机的歌声,广东小调之类。幕启时可以听到匡复和葆珍的笑声。
匡复唔,这倒很有趣。
葆珍(有点儿得意)这样的事可多呐,“小先生”去教书,大人常常要捣乱,譬如我们问,有谁懂吗?懂的举起手来,有人把脚举了起来,跟我们开玩笑,我就对大家说:“不要睬他们,不懂道理的大人,不及我们小朋友。”小朋友不理他们,照旧上课,后来他们就不反对啦。
匡复唔……
葆珍教我们的“中先生”跟我说,他们一定已经想过啦,小朋友会讲,大人不会讲,这不是很丢脸吗?
匡复这样的“大学生”很多吗?
葆珍我教的就有五十,卖水果的,做工的……有一个老头儿,他的孙女也跟我一样高了。
匡复那么你……
阿香姊姊,教我唱歌……
葆珍等一等,过一会儿叫你哥哥来,我教他一个顶好听的。
阿香昨天教我的还不会。
葆珍昨天的?唔……(弹着琴,教她唱。)
匡复热心地看着他们。
阿牛(拿了科教书到他父亲身边)爸爸,“某甲每月存银六十五元,三年八个月后,共存银多少?”多少?
赵振宇(故作严重警告的姿势)阿牛!我看书的时候,要是你再来打搅我,你今后就别再想听我的故事。
阿牛(走到母亲身边)妈,每个月存进六十五块钱,三年八个月之后,共总有多少?
赵妻存钱?谁?不背债就好啦,还有钱,每个月六十五块,做梦?
阿牛书上的,这是。
赵妻书上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六十五块,哼,你爸爸每个月能多这么六块五毛就好啦!
阿牛(没办法,回到桌边)三年八个月,三年,三十六个月……
黄家楣撑了伞回来,买了一些香蕉、苹果、饼干之类,匆匆地上楼去。
林志成要站起来,但是两脚蹒跚,重新坐下。
黄父(大声地)我早跟你说,不要去买东西,去退,去退!
桂芬(大声地)没有什么的,路上当点心。
黄父不要!阿楣,这些洋气的东西我不会吃……
林志成(兴奋地)唔,今晚上很痛快。
杨彩玉(扶着林志成)你醉了,去睡吧。
林志成不,不,这一点儿酒……
匡复志成你去休息吧!我,我……
林志成不,不,我要跟你谈话……(被杨彩玉扶着到后间去)。
阿牛(又拿了书到他妈妈面前)妈,姓王的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姓李的一个月薪水两百八十块,三年之后,两个人……
赵妻(不听完他的话,爆发一般的)我不要听,你爸爸一个月还不到三十五块钱!
赵振宇(一怔)什么?
阿牛(央求)你说呀,明天先生要问的,这是书上有的……姓王的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
赵妻(气冲冲地)你去问有钱的人,我一生一世也不曾见到过三百五十块……
阿牛(没法,走到他父亲身边)爸爸,三年之后,两个人有的钱相差多少?
赵振宇唔唔,三百五,两百几?
阿牛两百八……
赵振宇你先要求出一个月两个人的相差,懂吗?(用笔替他算)
赵妻(余怒未息)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一个月存进六十五块,做梦!
阿牛(回头来,反抗地)这是书上的事呀!
赵妻书上的,这种书有钱人才配念!
赵振宇(对阿牛)嗳嗳,你看着,你看着。
杨彩玉等志成睡了之后,倒了一杯茶,放在他床前的桌上。
杨彩玉要茶吗?
林志成含糊的笑着,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便替他盖上一点棉被,回头很留意地取钥匙开箱子,取出一床棉被,铺在另一只小床上,拿了小床的枕头之类回客堂来。葆珍教完了一支歌。
匡复(很感兴趣)唔,那么,像这样的下雨天,你们的学生不会逃学吗?他们都是……
葆珍(得意)哪儿的话,别说下雨,下雪天,他们也来,一分钟也不差,来得比学校里排班还要准。前几天,一个卖水果的小孩……
杨彩玉(插一句)说别人小孩,你是大人了吗?(笑)
葆珍一个卖水果的为了要来识字,外面有人喊着“买香蕉,买香蕉!”她也不答应,提着篮子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匡复唔,那倒很有趣,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小的时候,念书老是要装肚子痛,向先生请假的……
葆珍(天真地)那,你不是个好学生!
杨彩玉葆珍!
葆珍我们教的学生里面,要是为着懒惰不上课,下一次就在黑板上写出来!某某人懒惰虫,不用功!
匡复(禁不住笑了,脱口而出)可是你,小时候也赖过学啊!
葆珍我?你怎么知道?
杨彩玉对匡复做了一个眼色。
匡复啊,我记错了,我说的是我的女孩,她跟你一样大……
葆珍(将匡复仔细地看了一下,对杨彩玉)妈!(走开几步)你告诉我。
杨彩玉什么?(跟着她)
葆珍(不使匡复听见似的,低声)方才赵师母跟我说(耳语)……对?(望了一望匡复)
杨彩玉(有点窘)谁说……唔,你别管……大人的事,你别管。
葆珍(嘟起了小嘴)我已经大啦,您说,嗯,您跟我说,那是真的?嗳……(把耳朵凑近她母亲的嘴)
杨彩玉讨厌,你这孩子多管事!
葆珍真的!你点点头!
杨彩玉多管事!(点了点头)
葆珍啊!(跳起来,望着匡复,不转瞬地)
林志成翻了个身,听。
匡复(忘了一切,走近她)葆珍!你叫我!你叫我!
葆珍(欲叫又止)爸——(害臊似地望后逃去)……阿牛!阿牛!
匡复(终始忧郁和苦闷着的他,此时方从心底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
这笑声使林志成憬然地撑起上半身来,静听。
阿牛我有事!你来!
杨彩玉(愉快地)你觉得这孩子……
匡复唔,外国有句成语,叫做“We Iive through our issues!”〔我们生存在下一代〕我十年前的精神,依旧留在葆珍身上。她给了我很多的教训!
杨彩玉(捏着他的手)对啊,你还很年轻呐,为着她,你更应该打起精神!(拿桌上的镜子对着他)你瞧?(笑)
匡复唔唔,我很感谢你……你也应该……
杨彩玉复生!
二人依偎。
葆珍(在后间门口)阿牛,来,我教你唱歌!
阿牛等一等,你替我算,某甲每月薪水三百五十元,某乙每月薪水……
赵妻(狠狠地)我不爱听,要算到前面去……(唠叨)什么三百五十……
赵振宇哈哈……
阿牛装了一个鬼脸与葆珍蹑手蹑脚地往客堂走,杨彩玉听见阿牛的声音退后一步。
杨彩玉(指着匡复的衬衫)啊,这儿脱线了,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下会冷吗?
匡复(脱衣)不,不,天气很闷。
杨彩玉(将干了的上衣交给他)你的身体很坏,不当心就会受凉的……
葆珍(对阿牛)你爸爸呢?叫他来讲故事。
阿牛咱们先唱,他会来的。
葆珍把玩具用的钢琴和一份歌谱拿出来。
林志成沉思了许久,决然地起来,抱着头思索。
黄家楣沉着面孔,提着一只网篮下来。
桂芬(在亭子间门口)家楣,车子叫三部。
黄家楣(回头)什么?
桂芬我也去。
黄家楣那咪咪醒来……
桂芬不要紧,我跟赵师母说好啦,她会照顾他的。
黄家楣将网篮放在楼梯下,出去叫车,阿香溜出,到客堂间去。
赵振宇(问她妻子)什么,真的走啦!
赵妻不理会。
赵振宇(伸欠)啊啊……阿牛呐?阿香!(偷偷地站起身来,看了他妻子一眼,也想溜走,但是正要动脚。)
赵妻上哪儿去?
赵振宇不,我去找阿香!
赵妻不准去!自己的年纪也忘掉啦,跟小孩子学唱歌,不害臊……
赵振宇那有什么,孔夫子说,不耻——
赵妻(迎头痛击的口吻)我不要听,老是孔夫子!
门外,黄包车声,人声。
黄家楣(声)进来搬行李!(进来,对楼上喊)车子来啦!
桂芬(声)你上来!爸爸不肯让我拿啊!
黄父(声)很轻,很轻的……
黄家楣(叫车夫)网篮搬出去,(回头对赵振宇)赵先生,对不起,替我照看一下。
赵振宇(得了机会)好,好。
黄家楣(上去)爸爸,我来拿!
黄父(拿了一只旧式箱子,下来)这点儿拿不动,还能种田吗?(一面走,一面说)一担米,也得挑……
黄家楣去接,黄父不肯。
黄家楣爸爸,叫拉车的来……
桂芬(抱了咪咪下来)啊哟,年纪大的人真是——(关电灯,亭子间黑暗。)
赵振宇(对黄父竖起大拇指)好力气!好力气!
黄父(得意了)不稀奇,咱年轻的时候,挑两百斤谷子,还要……(一滴檐漏水滴在他颈上,望了望天)还在下雨?唧!天老爷不给穷人吃饭啦!快回去!快回去!夏家池的那几亩,一定已经冲掉啦!
黄包车夫来接行李,黄父断然拒绝。
黄父(突然想起似的对黄家楣)你看住!我……
桂芬(对赵妻)赵师母,真对不住,小孩儿在你们这儿寄一寄,此刻睡着啦……
赵妻好,我来抱……
黄父(回进来)让我再抱一抱,(抱了)唔,睡得很熟,(俯下去亲热了一下)唔唔,年纪老了,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的,(一半对家楣,一半自言自语)你们不到乡下来,我又不能常来看你们,也许……没有几次可以抱啦,唔,再抱一抱,(对桂芬)好好的当心他,要让他吃饱,要吃的尽让他吃,什么洋派,一定要几个钟头吃一顿,会饿瘦的!(趁别人不见,将一个纸包往孩子怀里一塞)哈哈哈……(对赵振宇)抱过孙儿,为人一世,也可以……哈哈……
赵振宇(对他耳朵大声地)您好福气!
黄父(愉快地)谢谢你!再会!(将孩子交给桂芬)
桂芬将孩子放在赵家的床上。
黄家楣(对赵振宇)赵先生,对不起!
赵振宇什么话……
黄父(到门口,再回头来对赵振宇等)到乡下来玩啊!哈哈……
黄家楣夫妇陪着黄父下。车夫的喊声。
赵妻阿牛!阿香!
雨渐大,檐漏声。
赵妻唧,尽下雨,大半个月啦,滴滴答答的!
赵振宇愁什么,尽下,总有一天会晴的!
赵妻会晴的?你瞧!
赵振宇(若无其事)不晴,难道终年的做黄梅,终年下雨吗?
赵妻(狠狠地)不跟你说!(看见赵振宇搭讪地溜出)到哪儿去?
赵振宇唔唔,去看看阿牛……
赵妻看阿牛!明天买小菜的钱也没有了,好像这家是我一个人的,回到家里来,就是看报,看书,聊闲天,跟着小孩子唱歌,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管……
赵振宇知道她又要唠叨了,便加快脚步地走向客堂间去。
后间,林志成苦闷了许久,好像打定了主意似的站起身来,出神似的在暗中站着,静听前房的谈话。
葆珍我手举起来的时候,(对阿牛、阿香)你们同唱,我手放下去的时候,你们听着,我一个儿唱,懂吗?
阿香(摇头)我不会!
葆珍先听我弹一遍!
杨彩玉(把匡复的衣服补好了)好啦,你穿着,过一会儿会冷的。(给他穿上。)
赵振宇(进来,将匡复的背影认为林志成)啊,林先生,你们厂是不是闹了很大的……
匡复回过头来。
赵振宇啊,对不起,这,这……(向杨彩玉)林先生呢?出去了?我,我是……
匡复(有点狼狈)尊姓?
赵振宇(摸名片,久久摸不出)啊啊,我赵振宇,赵钱孙李的赵,请问……
杨彩玉(替匡复说)匡先生,志成的同学……
赵振宇喔喔,握握手,咱们是第一次……哈哈……我跟林先生是最最能谈得拢的……
阿牛(不等赵振宇说完)爸,来讲故事!
赵振宇什么!故事?故事不早已讲完了吗?
阿牛(推着赵振宇)讲呀……
赵振宇哈哈……今天有客,谈谈天,唔,你们唱歌吧……
葆珍不,不,您先讲,讲了我教您一个顶好听的歌,我今天才学会的!
赵振宇(对匡复)瞧,老要我讲……哈哈,讲什么呐,唔,炒冷饭吧,讲一个愚公移山的故事……
阿香不要,这已经讲过十几遍啦!
赵振宇那,为什么老逼着我讲呀?
阿香不要,不要!
赵振宇那……那么你们先唱歌,让我想一想……(回头将室内望了一望,对杨彩玉)林先生出去了?
杨彩玉不,喝醉酒,睡在后面……
赵振宇什么,林先生喝酒,这才怪了,他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阿牛爸,来听,《勇敢的小娃娃》……
葆珍弹琴。
在上面谈话的时候,林志成轻轻地正在后间收拾东西,预备出门的样子,杨彩玉被赵振宇提醒了,回到后间来看他,看见他站在黑暗中,吃惊。
杨彩玉啊哟,你起来了?
匡复凝神听,赵振宇与小孩们听葆珍教唱歌。
林志成用手制止她讲话。
杨彩玉你怎么样?(开了灯)不舒服?(看见了林志成在收拾东西,怔住了)什么?
林志成不语。
弄中馄饨担声。
赵振宇这是谁教你的?
葆珍你别问呐,现在是我教你啊……(弹小钢琴。)
杨彩玉(紧张而低声)志成!你干吗?你……
林志成(望着她,不语,决心了似的伸过手去)彩玉,我得走了。
杨彩玉走?(握着他的手)
林志成(点头)现在我很安心,现在是我走的时候了。
杨彩玉可是……(回身想去叫匡复。)
林志成(将杨彩玉扯着,低声)别使复生知道,让我悄悄的走!(再握着杨彩玉的手)愿你们好……
杨彩玉不,不,志成,你到哪儿去?
林志成(摇头)此刻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
杨彩玉(惶急和不安)什么?你打算……
林志成(制止她)不,我现在很平静,很安心,只要你跟复生能够饶恕我,我心里很安静……
匡复耸耳静听,苦痛的表情。
杨彩玉(哭了)可是,你……
林志成别哭!反正天地间很大,总不至于多了我这么一个。好,彩玉!忘记我,忘记我过去这一段,这八年,你当它是一个梦吧。
杨彩玉不,不,你不能走,你,你上哪儿去?……我知道,(欲哭)我知道你是不愿离开我们走的……
林志成(爆发似的)彩玉!
抱住了她。杨彩玉啜泣。
匡复茫然地站着。
葆珍好啦,看着我的手,一,二,三,……(唱)
小娃娃,小娃娃,
大家拉起手来做套小玩耍!
众人(合唱)小娃娃,小娃娃,
大家拉起手来做套小玩耍!
葆珍(唱)谁是勇敢的小娃娃?
众人(合唱)我是啦,我是啦!
葆珍(唱)让我来问你们几句话。
众人(合唱)你问吧,你问吧!
葆珍(唱)强盗来,打不打?
众人(合唱)打打打,打打打!
一个不够有大家!
葆珍(唱)对!一个不够有大家!
走夜路,怕不怕?
众人(合唱)我不怕,我不怕!
跌倒了我会自个儿爬!
葆珍(唱)跌倒了我会自个儿爬起!
匡复听着他们的歌,感到兴趣。
葆珍(唱)淌眼泪,傻不傻?
众人(合唱)傻傻傻,傻傻傻,
那是没用的大傻瓜!
葆珍(唱)对,那是没用的大傻瓜!
碰钉子。怕不怕?
众人(合唱)我不怕,我不怕!
钉子越碰胆越大!
葆珍(唱)钉子越碰胆越大!
好!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
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
众人(合唱)救国家!
众人、葆珍(合唱)好!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
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
小孩子们与赵振宇同时地拍手。
赵振宇好极啦!“淌眼泪,傻不傻?”这是我讲的故事里面也有的,大丈夫,从来不淌眼泪,所以……
阿牛林葆珍,前面的几句,你再一个儿唱一遍!
葆珍还不懂吗?你真是牛——(看见赵振宇,笑着)那么你听!(低声地逐句复唱)
大家合唱。
匡复打定了主意,脸上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样消沉了,他不给葆珍他们知道似的拿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几句,站起身来,走到葆珍面前。
匡复葆珍!来!让我看一看!
葆珍(停了唱,惊奇)什么事?你听我们唱得好吗?
匡复(重重地点头)唱得真好,葆珍,你不愧是一个“小先生”,你教了我很多事情!我很感谢你。
听见匡复的声音,林志成与杨彩玉静听。
葆珍(天真地)你也来唱,好吗?
匡复不,不,我已经懂了,葆珍,再给我看一看!(热情不能自禁地吻了她一下)你好好的做一个勇敢的小娃娃!我祝福你,祝福你们这一辈,再见!
葆珍(从害羞到吃惊)什么?你要走了?哪儿去?爸……
匡复(制止她)再见!(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拿了帽子,冒着雨,很快地扯开门,走了。)
葆珍(茫然目送了他之后)妈!他……走了!
阿牛、阿香和赵振宇诧然不知所措,林志成和杨彩玉赶出来,彩玉用袖子拭着眼泪。
林志成什么?
杨彩玉走了!(看见了桌上留的纸条)
林志成(抢过那纸条来)他……
杨彩玉什么?
林志成(茫然地,读那纸条上的字)“我很高兴能看到你们,也很高兴地知道了你们的结合并不单是为了生活!我明白,我留在这儿会扰乱你们的安宁,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做。生活下去!我永远地爱着你们……”
杨彩玉(半狂乱状态)复生!(不等志成,从雨中奔出去)复生!
林志成(警觉)对,我得出去找他转来!(奔出)
赵振宇怎么回事?
葆珍望着大家,惊愕。
阿香奔出去张望,冷雨打在身上,连忙缩回。雨声,馄饨担声,后门哑然地推开,施小宝衣衫零乱,发鬓蓬松,脸上带着泪痕,将一把铜板丢一般地交给车夫,铜板一半落在地上,黄包车夫拾铜板,惊视着她。赵妻正在打瞌睡,被这声音惊醒,怒目而视,看见她的那种狼狈样子,又好奇地站起身。施小宝滚一般跑楼上去,赵妻跟到楼梯边,向上张望。施小宝跑进房内,开电灯,和身地伏在床上,哭。
施小宝Johnie,Johnie!(啜泣声)
赵妻(瞧不起的表情)唧!(望客堂间一看)阿牛!阿香!时候不早啦!
听见妻子的喊声,赵振宇只得蹑手蹑脚地回来。
赵妻(狠狠地)不生心肝的,跟小孩们在一起……阿牛!阿香……
阿牛(不理,做一鬼脸)我们唱……
后门叩门声,赵振宇去开门,黄家楣和桂芬回来,衣服湿了。
黄家楣(见赵振宇)对不起!这么大的雨!(对妻子埋怨似的)我说叫车,你偏要走……
桂芬(对赵妻)赵师母,谢谢你,没有醒吗?
赵妻不,睡得很好……
桂芬(抱了小孩)谢谢您,不早啦,明儿见!(走到楼梯边,对黄家楣)还叫车,叫了车,明天买小菜的钱也没有啦……
黄家楣……
桂芬(走了两档楼梯,突然发见了什么似的回头来)家楣!
黄家楣什么?
桂芬你瞧!这是……(从小孩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一定是老爹留给他的……
黄家楣(睁圆了眼)什么,拿我看!(抢过来看,一两块现洋滴滴溜溜地滚在地下。)
桂芬(连忙拾起来)怎么回事……
黄家楣(数了一数几张钞票和三块现洋,茫然地站定在楼梯上,苍白的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唔,这大概是爸爸最后的一点血汗钱吧!(沉痛)我们骗他,我们骗他,可是他已经完全知道了!
桂芬,突然地,禁不住哭了。
黄家楣(悲怆地)咪咪!你要记住,你祖父希望不到我,现在在希望着你啦!
桂芬(拦住了他)嘘,别惊醒他……(俯首,抱着咪咪上楼去。)
黄家楣跟在后面,亭子间的电灯亮了,隐隐地可以听到桂芬的啜泣声。
前门呀的推开,林志成扶着杨彩玉回来,浑身被雨打湿,两人失了神似的走进室内,门也忘记关上,小孩们惊异地望着他们,林志成垂头地站着。
葆珍妈,怎么啦?
杨彩玉(不去理会她,一刻,突如其来地对林志成)他不会去……不会有意外吗……
林志成(一怔)什么?
杨彩玉假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哽咽。)
林志成(沉重)那你倒可以放心,瞧,他写着:“葆珍教了我很多,我离开你们绝不是消极的逃避,我绝不使你们失望,朋友,勇敢地活下去,再会!”
杨彩玉看信。
林志成他一定也会很勇敢地为着我们这些受难的人……
杨彩玉(禁不住大声地恸哭起来)复生!
林志成无言地走近去抚着她耸动着的肩膀。雨声。葆珍走过去扯着她母亲的衣服。
李陵碑从阁楼上一步步地下来,悲凉地哼着。
李陵碑(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比滚油煎……
阿牛(皱一皱眉。对葆珍和阿香)唧,李陵碑又唱了,不要理他,咱们唱!(唱)淌眼泪,傻不傻?
阿牛
阿香(合唱)傻傻傻,傻傻傻,
那是没用的大傻瓜!
葆珍(听他们唱了,也提高声音)
对,那是没用的大傻瓜!
碰钉子,怕不怕?
阿牛
阿香(合唱)我不怕,我不怕!钉子越碰胆越大!
葆珍(唱)对,钉子越碰胆越大!
林志成和杨彩玉憬然地听着他们的歌,抬起头来,赵振宇趁着他妻子不见,蹑手蹑脚地重新进来,听着孩子们唱。
众人(合唱)好!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
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救国家!
——幕徐徐下
1937年,春,上海
(选自上海戏剧时代出版社,1937年1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