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祖籍江苏武进,生于北京。1935年入中法大学文学院学习,1937年开始从事戏剧创作,主要作品有《凤凰城》、《正气歌》、《少年游》、《捉鬼传》等。 1942年完成的三幕话剧《风雪夜归人》是他的代表作。《风雪夜归人》的创作标志了中国话剧发展的方向,为话剧艺术民族化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吴祖光的剧作也因此受到了人们的格外注重。
序幕
登场人物乞儿甲乞儿乙病人窗内的小丫环窗内的男子
看戏的人常要知道戏演的是什么时代,什么地方的故事。
这个戏是什么时代呢?
那是高贵蒙受着耻辱的时代,黄金埋没在泥沙里的时代。从那时代走过来的人是不会忘记那时的那些事情的。
那地方——
我不想固定那是什么地方。在那样的时代里,到处都有那样的地方。那惹人依恋的,也会令人憎厌的地方。亲爱的观众将会渐渐认识它。
那故事说些什么呢?
当剧场的灯熄了,大幕拉开的时候:
我们就看见了大雪后的一片银装世界。
是在一个“富人家”的后花园里,那些昔日春秋天里葳蕤皎洁过的花树都枯萎了。
花树之间,露出一座小楼的后墙。
房屋是很好的建筑,四边有朱红漆就的栏杆,虽是后墙,也有很宽的廊沿。高高在上有一排窗户,窗户紧闭着,里面还遮着一层看来厚厚的、软软的、深色的绒窗帘。
从低垂着的枝桠空隙间,可以看过去很远。尽头处是一带不见边际的围墙,有几处墙皮剥落了。当中又新添了一个大缺口,是被刚过去的一阵大风雪压倒的。
黄昏时期,暮色四合,雪虽然住了,却没有全晴;天色是低压的、灰暗的、忧愁的,好像只要轻轻一触便会又有雪花落下来。
除了廊沿以下,地上铺着厚厚的雪,枝干上积着厚厚的雪。一片白,反而显着只有天是黑的。然而无论是黑的天,白的地,阴沉的走廊,琼玉般的枝桠,都落在无限苍茫的暮色里。
雪后的黄昏,园子里荒凉、凄寂;时时有一小团一小团的雪块从枝桠上悄悄落下。虽然听不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却教人觉得宇宙并没有死去,黄昏还在呼吸。
围墙外面突然传来了人声——是两个孩子的清脆的又带着颤抖的声音,敲破了黄昏的寂静。
他两个一递一声地喊:
“年年岁岁大发财!”
“珍珠元宝滚进来!”
“大元宝进库房,小元宝买田庄,”
“零碎银子起楼房;”
“今年造起前三厅,”
“明年造起后三堂;”
“当中造个百花亭,”
“百花亭外摇钱树,百花亭上聚宝盆;”
最后两人一起喊:
“摇钱树,聚宝盆,
早摇金来晚摇银。”
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又一齐喊:“善心的老爷太太……有剩菜剩饭赏一碗吃吧!”
声音过后,园里依然阒然;朦胧中,见墙缺口处爬进一个人——
乞儿甲(停在墙角处,仍在喊)善心的老爷太太……(四下张望,看清了园里没有人。从墙缺处跳了下来,又回身向外面轻轻喊)进来,进来!没有人。(见外面没有动静)真的没有人。
在墙缺处露出乞儿乙半截身子。
乞儿乙不,(犹疑地)不……
乞儿甲(有点发急)进来呀!
乞儿乙(摇摇头)我有点儿……害怕。
乞儿甲瞧你吓得这个样儿!怕什么?
乞儿乙(仍在迟疑)我不……
乞儿甲(瞪眼)你真气死我!
乞儿甲突然重跃上墙缺口,很快地攫住了乞儿乙的手,拉住他一同跳进园子来。
于是这两个孩子就都在园子里了。
如同一切的乞儿一样,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不知从何处而来。他们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家”。或者也可以说:天地就是他们的父母,一切街头的流浪者,包括野狗、野猫在内,都是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家”就是大自然。然而大自然常常是无情的,譬如现在,是酷寒的隆冬;仅仅这寒冷已经害苦了这些孩子们,何况又刮着刺骨的北风,下着无边的大雪。
除了寒冷之外,他们还在熬受着另一重折磨,他们又是饥饿的。
似有“神灵默佑”,孩子们就在这样饥寒交迫的环境中成长——自然有中途夭折的,但似乎也没有人知道。从来久历航行的水手,就习惯了风暴的袭击,所以越是流浪的孩子,越多抵抗自然压迫的质素。时常缠绕在富人们身边的那些忧愁疾病,与他们竟是绝缘的。
有时也会有一种偶然的机缘,使他们一向孤单的个体得到遇合。就像这儿的两个孩子,他们的命运凑巧相同,更凑巧他们到了一起,于是就很自然地携了手;艰苦同尝,患难与共,变成了坎坷的人生路途上的一对伴侣。
至于他们会不会长大成人?长大成人之后又将如何?他们的前途,他们生命的结束,自己也没人理会。
这两个孩子都有十四五岁了,暮色里看不清面貌;只见一缕缕的头发盘在头上,垂在额前。破棉絮同麻布口袋连成的不能算衣裳的衣裳,在身上拖一片,挂一片,像是准备随时离开这小小的身体飞走。套在脚上的“乱点鸳鸯谱”本不是一家的两只破鞋,看来教人心酸。
他们俩各持一根竹竿子,就是人们所说的“打狗棍”,因为富人家的看家狗是专门咬贫苦无告的穷人的;而打狗棍决非如它的名称那样积极地去打狗,它的作用只是消极地防御狗的攻击而已。这些贫苦的流浪者都有过这样的经验:知道若是富人的狗被他们打坏了,他们会得到什么报偿。此外乞儿乙另一只手还捧着一个粗饭碗,是他们俩人合用的。这些也就是他俩的全部财产,除此之外,真是两袖清风,别无长物。
乞儿乙(冻得瑟瑟地抖)你……(斜着眼睛)你看那窗子。
乞儿甲(吓了一跳)哪儿?哪儿?
乞儿乙(用拿着饭碗的手一指)那个窗子!里头住得有人的。
乞儿甲(抱怨地)看你吓我这一跳……黑乎乎的,哪儿有人?
乞儿乙不,往常我走过这儿,总看见这屋子里亮着灯,有人住在里头的。
乞儿甲今儿不是没有灯吗?
乞儿乙那是他们把……(叫不出那名称)窗户上的布给挡上了。
乞儿甲是呀!窗子关得那么紧,又捂得那么严,这么大的雪,谁会出来?只要我们轻轻儿地,就不碍事。
乞儿乙(低声)我冷。
乞儿甲我还不是冷?(拉住他)来,咱们到那边儿去。
他们两人就踏碎琼瑶,一直走到廊沿底下。
乞儿乙(如登仙境,把棍同饭碗放在地上,满足地)好呀!
乞儿甲(自负得像一个英雄)你瞧着,待会儿我管保你得说“更好”。(说着他从胸前的破“衣裳”里掏出许多碎布烂纸在廊下堆了一小堆)你也别闲着,把洋火拿出来,点着了它。
乞儿乙(从怀里拿出一匣火柴,点起火来)这一会儿就会点完的。
乞儿甲(得意地一笑)别急呀!(走下台阶,用手里的棍子,弯腰在地上拨弄,从雪里面捡出许多枯枝枯叶来。这样往返搬运了两三次之后,廊沿上便烧起了很旺的一堆火,火旁边还蓄积着一堆干柴)
两个孩子很舒适地坐在地上烤火、添柴。火光照着他俩的脸发红发亮。
乞儿甲(神气地)这回服了我吧!
乞儿乙真不错!真舒服!(东张西望)可是我说我们做得太过火了,万一人家瞧见了……
乞儿甲(有点生气)我说过了,这么大冷天儿……你这小子,就是这么胆儿小,死心眼儿,没出息。
乞儿乙(委委屈屈地)……不是我没出息……
乞儿甲就算让人家瞧见了,服道还把我们怎么样?
乞儿乙(望着火)你就是爱逞能,去年这时候,我比你的胆子还大。
乞儿甲(讥笑他)这我倒看不出来,可是什么时候胆子就变小了呢?
乞儿乙(低声)这儿我来过……
乞儿甲(一惊)这儿?你来过?
乞儿乙呣,今年春天……(回忆)春天跟现在可不一样啊!绿的是树,红的是花。我打这园子外头走过,看见那海棠花儿,梨花儿,杏花儿,一嘟噜一嘟噜,都伸到墙外头来了。我想着:“进去瞧瞧才好呢。”那海棠花儿就好像说:“进来吧,进来吧,里头才好玩儿呀。”
乞儿甲(笑了)你那是做梦。
乞儿乙(不理会)我想着,想着,往前走,你猜怎么着?(手指着那边)那扇小门正开着半边儿,我就溜进来了。
乞儿甲(羡慕又是嘲笑地)海棠花儿又跟你说了些什么呢?
乞儿乙(不觉神往)那才真好呐!花儿呀,树呀,草呀,把我的眼都看花了。鸟儿在树上叫,蝴蝶儿在花儿上飞。(看着天)天是蓝的,也不像现在这么冷。
乞儿甲(睁大了眼)你一个人怎么玩儿?
乞儿乙(用手指着阶下)我就在那儿,不像现在这样儿尽是雪;原先这儿是一片草地,绿油油的。我就躺在这草地上,翻跟头,打滚儿;一阵风一刮,海棠花瓣儿落了我一身。
乞儿甲后来呢?
乞儿乙后来我就睡着了。风吹在脸上,香的、热乎乎的;我还作了一个梦。
乞儿甲(高兴地)准是他们说过的:风流梦,是不是?
乞儿乙你笑我,我就不说了。
乞儿甲(央告不迭)不,不,你说。
乞儿乙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见海棠花儿变成了一个人,打树上下来了。
乞儿甲(拍手)准是个女的。
乞儿乙挺好看挺好看的一个小媳妇儿。
乞儿甲(笑了)我猜得不错吧?你怎么办呢?
乞儿乙她下了树就不动了,站在树底下冲着我笑,又跟我招手儿……
乞儿甲那是叫你过去呢。你过去没有?
乞儿乙我不敢,我有点害怕。
乞儿甲咳!你这人……
乞儿乙后来我看她怪和气的,我就……(住口不说)
乞儿甲怎么啦?(见他半天不作声)你这是卖关子呀!后来你怎么啦?
乞儿乙怎么啦。(低下头去拨火)后来我就醒了。
乞儿甲(大失所望)唉!
乞儿乙(恐怖地)我告诉你!(东张西望)我就觉得背上狠狠地叫人踹了一脚!我一睁眼,眼前站着一个人,好凶啊!他骂我,打我!说我不该进来,说我是贼!足足骂了个够,打了个够。随后又叫人把我送到巡警阁子去圈(juan)了两天两宿。往后我一走过这儿……我就禁不住害怕。
乞儿甲(指着)脸上这块黑疤,就是那回的伤?
乞儿乙默默地点头。
乞儿甲这缺德的海棠花儿可害苦了你了。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
乞儿甲(按着肚子)我好饿呀……
乞儿乙在想着什么。
乞儿甲(无可奈何)咳!管他妈的肚子饿不饿……(伸一个懒腰,顺势仰卧地上)这地方又避风,又有火,今儿晚上睡个好舒服觉呕。
乞儿乙(一直在沉思)这回事是有鬼!想起来我就害怕!现在我心里就直发毛……
乞儿甲(忽然坐起来,回顾阒然)你别吓人!
乞儿乙(眼张得乌溜溜地)你看!(靠近乞儿甲)你看那棵树……
乞儿甲(有点儿发慌)树?树怎么?
乞儿乙(抱住了乞儿甲)是不是我眼花了?(指着那墙缺处)你看!
乞儿甲(随着乞儿乙手指处望去)哎哟我的妈!老树成精了!
墙缺处果然有了人。
天色昏暗,那人影影绰绰地伸着两只手迟缓地向前摸索前进,摇摇欲倒。
孩子们吓呆了,火光照见他俩紧紧靠着,脸色苍白,凝视着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病人(说了话,断断续续地)小兄弟……过来……(扶住一棵树,站住了)扶扶我……搀我一把……
乞儿甲(声音发颤)什么?
乞儿乙(把身后的竹竿子抄在手里)你,你是……
病人(空洞的声音)……走路的……病人……
乞儿乙(对乞儿甲)是人。(把竹竿子放下了)
病人冻死我了……让我烤烤火……
乞儿甲(望着乞儿乙)去搀他。(爬起来)咱俩去。
病人小兄弟……(喘着气)行行好……快点儿……
乞儿甲(把乞儿乙也拉了起来)来了,来了。
病人(突然用手抱住了头,呻吟着)咳……哟……(倒在雪地上)
两个孩子互相惊望,然后便飞跑下阶。在雪地上用力扶起了那病人,一步步挨上阶来。把病人扶到火旁坐好,上身靠在墙上。
乞儿乙把火拨得更旺了些。
火光便照见了那病人,是个老人。
可怜的老人,正被贫病和饥寒交迫着,瘦弱得脱了形。
天知道:他并不老啊!是人世的艰辛摧折了他的健康,使他的身体衰老得超过了他的年纪。
他的一头稀疏松软的美发,如今是花白的了。因为没有修理长得很长,四散分披,更增加了他的狼狈。他有一张修长的面庞,一个削直的鼻子,一张弧线的嘴和一副端正的耳朵;那一双眼睛更是大的、深的、远的、含情的。是人海中艰险的风波逼他走上了落魄的穷途,使这一副秀丽的面庞蒙上了无边憔悴。双颊深陷了进去,面色惨白,没有一丝红润,呼吸困难,鼻孔一扇一扇的;嘴也在张合不定;眼光散漫无神,蒙眬着,像在做梦。
他穿一件深颜色的棉袍,旧了,破了,失去了光彩;如同他那张不祥的面孔一样,日薄崦嵫,音容惨淡,失意,忧愁,坎坷,萃于一身。然而他另有与一般不幸的人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他的眉宇之间显露着一层安静的气息;慈谒,和平,具有圣者风度。
乞儿甲(轻喊)老头儿,老头儿!你醒醒。
乞儿乙老头儿,你怎么啦?
病人(轻喟了一声,睁开眼睛)火!(充满了惊喜之情)火!(把两只手尽力向火伸过去)
乞儿乙他是冻坏了。(向那人)是火呀。烤烤火,身子一暖和,病就好了。
病人是,是,谢谢你!我暖和多了,我心里暖和多了。
乞儿甲、乙重新在火旁坐好。
乞儿甲(笑了起来)刚才你真吓着了我们了。
乞儿乙我们正在害怕呢,你来得正好。
病人(费力地)是啊……天黑了,又冷……这地方又荒凉……(猛省)荒凉!(像在寻找什么)荒凉?(有如发狂)啊!这是什么地方?
乞儿乙(一把抓牢了乞儿甲,急得要哭)他又吓人!又吓人……
病人(平静下来)对不住……(喘息着)我心里发慌;我……我不愿意……我不该到这儿来。
乞儿甲(迷惘地)他说什么?
病人我不该到这儿来……我又到这儿来干什么?我……
乞儿甲你是专为到这儿来的?
乞儿乙(怯生生地)那你为什么不去叫门?(手指着)那边边那两扇大红门?
乞儿甲你是来找人的?
病人(抬起头来)找人?
乞儿甲是啊,找人。
病人不找人,我找……(四下观望)我要找……
乞儿乙不找人,找什么?
病人(断断续续地)我,我找……我要找我的影子……我要找我的脚印子……
孩子们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病人(笑了,笑得那么惨)我要找……找我从前留在这儿的脚印子……还是这地方……还是这房子……还是这树……还是这人……(大地沉寂,语声朗澈)慢慢儿就老了……慢慢儿就小了……(向孩子们)我就回来了……小兄弟……我一会儿就走……还得走……(喘息)
乞儿乙你别说了。
乞儿甲你靠靠,歇会儿……你歇着……
病人就要歇着了……该歇着了……(但是他却艰难地要立起来)
孩子们扶他起来。
病人(四顾,抬头向天)咳呀……好大的城……好多的人……好难过的年月……好热闹的世界……可是这一场大雪把什么都盖住了……雪下得不够……还得下,还得下……
乞儿甲(觉得好笑)老爷子,下不得了,再下我们要冻死了!
病人不,这儿有火……好暖,好热的火……(凝视着火光)谢谢你们……好孩子……扶我走吧……
乞儿甲、乙茫然地扶他下了台阶。
病人(看看天色)又要起风了……又要下雪了……(他就离开了两个孩子的搀扶,独自移向前去。他艰难地拖动步履走向墙缺口,但又迟缓地转回身,顺手扶住了一棵枯树。那举起的一只胳膊,袖内隐隐有一圈亮晶晶的闪光。他静静地站了许久,眼睛徐徐地向前面和两旁巡视)
孩子们呆立在阶前望着他。
病人(像是在叫着谁的名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玉春……玉春……你在哪儿?……(气势渐衰)……你在哪儿……
乞乙甲(恐惧)他叫谁?(缩向乞儿甲身后)
病人……玉春……玉春……(他口忽噤住,双目亦闭,像是想着什么,嘴角上浮出一丝微笑;扶着树的那只手臂逐渐下垂,身体软瘫下去,倒在雪地里;头便靠在树根上)
树上摇下了一阵雪。
园中一静如死。
乞儿乙(轻轻地)他睡着了。
乞儿甲(满面严肃之情)不,死了。
乞儿乙(惊)死了!
乞儿甲(摇手)别嚷!你看他死得多好,多舒服。
乞儿甲说得不错。他死得真是好,真是舒服;安适、恬静,那永远的一丝微笑正是圣洁的光辉。
乞儿乙(有点儿慌)走吧!这儿不是好地方。我们得另找地方过夜去。
乞儿甲(点点头)得另找地方。
乞儿乙(巴不得这一句)那就快走。(他回身入廊下,把两根竹竿和饭碗拿在手里,又走过来)走,(见乞儿甲不动)走吧。
乞儿甲(止住他)慢点儿!我们得发笔财再走。
乞儿乙(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要在死人身上打主意!
乞儿甲唔。(点点头)
乞儿乙他穷得这样子,身上不会有钱的。你难道要剥他的衣裳?别太缺德呀。
乞儿甲(成竹在胸)不。
乞儿乙我不干这缺德事!
乞儿甲告诉你,他手胳膊上有一只金镯子。
乞儿乙你怎么知道?
乞儿甲我看见的。(说着,他走上前,俯身下去提起了死人的一只胳膊,死人的衣袖下褪,果然显出一只黄澄澄的金镯子。他又将它放下)
乞儿乙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值钱?
乞儿甲你这傻瓜?金子不值钱,什么值钱?
乞儿乙死人身上的东西,我不忍心……
乞儿甲(尖利地)那你肚子横是吃饱了,你身上穿的横是暖和得很了。
乞儿乙(低下头去)我……(流泪)
乞儿甲哭什么?你听我说说这道理:他人是死了,金镯子带不到阴司去;明天人家看见他,这镯子就不定归了谁。我们在这儿又冻又饿;碰见了值钱的,没有主儿的东西,我们凭什么不拿?再说,你知道这镯子他是打哪儿弄来的?
乞儿乙(低声)拿吧,拿了快走!
乞儿甲(俯身去取镯子,喃喃地)老爷子,我这兄弟觉得对不起您,其实我想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金子银子应该拿来大伙儿用的,带在身上可是委屈了它。我们小哥儿俩快要冻死了,饿死了。我们没干过缺德事。有钱,让我们穷人都沾点儿光,我们忘不了您的好处。
乞儿乙(央求地)别胡说了,走吧。
乞儿甲(兴奋地)走。(接过乞儿乙递给他的竹竿子)我饿得快走不动了,肚皮和背皮都贴上了。镯子换了钱,先吃他一顿好的。
两人转身刚要走。
正在这时,小楼高高在上的那排窗户有了响动,先是紧闭着的窗帘忽然拉开了一幅,透出一道强烈的电灯光,直照到园子里来。
乞儿乙(大惊)不好了!有人!
乞儿甲(将乞儿乙抓住,往旁边一闪)过来!
两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隐约可见窗内有人。随后窗户大开。
一个十六七岁穿着粉红绸棉袄,打扮得很标志的小丫环的上半身立在窗前。像是仙女下凡,教人眼睛一亮。
小丫环(下望将熄的火堆,满面惊疑之色)火!谁烧的火!
乞儿甲(指指点点)那就是海棠花儿的小媳妇儿?
乞儿乙吓坏了,只作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响。
小丫环(惊叫)海棠树底下躺着一个人!(她向内回身)
窗前又显出一个男子,身穿黑布马褂。五十来岁,一脸怒容;他挤开了那个小丫环。
男子(怒喝)谁放这些野人进来!
乞儿乙(失声喊出)就是他!他就是打过我的人!
孩子们不敢停留,转身便跑,翻过墙缺口,投入外面无边的黑暗里去了。
男子(大叫)树下头的人死了!还有两个人跑了!墙也倒了!看园子的人呢?滚到哪儿去了!混帐东西!
混帐……
起风。
天上雪花,像鹅毛似地又飘了下来。
——幕下
(选自上海开明书店,194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