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时,六十岁的刘德贵正在H镇一个农家小院里喝茶。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天气晴朗,阳光充裕,在大山里度假的他感到空气中有一丝丝温润和甜蜜。吃过中午饭,刘德贵抬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安静地喝起茶来。自从在这里租下房间度假后,每天他都会在院子里喝茶,享受这难得的安闲生活。
刘德贵对这里的生活十分满意,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这把椅子不好,他觉得比不上自己家里的那把老旧的藤椅。那把陪伴自己已经三十年的藤椅柔软且充满韧性,坐上去既舒适又有安全感。小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刘德贵常常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坐在藤椅上看着遥远的远方。这天,刘德贵刚坐下不久,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刚泡好的茶,地震就发生了。
最开始,刘德贵隐约听见一股轰隆隆的声音,但他不能确定这声音的真实性以及从哪个方向传来。六十岁的刘德贵身体已经没有多好了,几年前就开始耳鸣,很多时候要么听不见,要么分辨不清楚声音来自何方。但是,刘德贵没有时间做过多的思考,那股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像潮水那样汹涌而来。接着,大地开始颤抖,他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茶杯里的水四处飞溅。
刘德贵知道地震了。他机敏地站起身来,朝屋子里奔去。摇晃越来越剧烈,因为奔跑太快,刘德贵一个趔趄摔到在地。此刻,他竟然像个干练的小伙子,迅速爬起来又往屋子里冲。
刘德贵想到了老伴马素芳,她在里面睡午觉。这个朴实的乡下妇女原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是,这几天在H镇的大山里走来走去,她有些疲倦了,于是每天下午都要睡一会儿午觉。刘德贵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喊:马素芳,马素芳,快点起来,地震了。急切的情绪让他口干舌躁,声带像是被高温烤焦了似的,喊出来的话竟然干燥得一瞬间就碎成了粉末,散落在剧烈震荡的地面。
“砰”,一声震破天际的声音在大地上响起,整个山谷荡起了灰尘。接着,凌乱的响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刘德贵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钟,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外的那块菜地,那里裂开了一道一米多宽的缝。靠近悬崖边的土地上,鲜嫩的蔬菜混合着土块往山脚下疯狂地坠落。他知道山体滑坡了,好像地面朝外倾斜了几十度,人不由自主地要往外倒。
在继续往屋里冲时,刘德贵的嘴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老伴的名字。这时,地震的能量释放仿佛达到了一个高潮。刘德贵感到脚下有一股力量猛烈地撞击着他老朽的身体,他一下就歪倒在地。他想迅速站起来,毕竟老伴还在屋里等待自己去救援。
刘德贵双手撑在地上,可是他刚刚躬起的身体又被一阵剧烈的震荡摔倒在地。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力寻找一个平衡点,可是,强烈的地震没有给他站起来的机会。刘德贵就像一条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鱼,羸弱的身体在地上毫无规则地翻滚。在翻滚之中,他看到了房屋的倒塌,就像一个房屋模型那样七零八落,散乱得不成样子。
老伴居住的这间房子,在刘德贵无助的眼神里轰然倒塌了。房子倒塌的瓦砾声和灰尘混合在一起,乌烟瘴气。刘德贵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发疯似的喊着老伴的名字。马素芳——马素芳——,但是,他的声音淹没在天崩地裂之中。
刘德贵已经记不清这场特大地震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他觉得既漫长又短暂。一切都在瞬间完成,但记忆的伤痕却又漫无边际与刻骨铭心。
大地慢慢平静下来,刘德贵发现老伴早已被埋藏在废墟之下。那套刚才还安详、平静地屹立的房子,顷刻间就成了一堆瓦砾与尘土。刘德贵没有顾及全身的伤痕,吃力地爬起来,扑向还荡漾着灰尘、摇摇欲坠的废墟。但是,无论他怎样呼喊,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妻子马素芳都没有回答他。
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一切,巍峨的大山遍体鳞伤,苍翠的松柏横七竖八地倒在泥石流中。惊慌失措的人们感觉自己完全掉进了另外一个恐怖世界,美好的家园仿若前世的记忆。严重的山体滑坡摧毁了很多房屋,刘德贵所暂住的这幢二层小楼也不例外。剧烈的震荡和飞来的一块巨大的石头,无情地撕裂了他的心,马素芳和房东全家人都深埋在废墟之下。刘德贵用最简短的时间环顾了四周,满目疮痍,惨不忍睹。他看着坍塌的房屋,悲伤像一场势不可挡的飓风一样袭击而来。
刘德贵一边呼喊老伴的名字,一边用干枯的手疯狂地刨着断裂的水泥板、扭曲的钢筋、变形的门窗,以及像爆米花一样被震得粉身碎骨的砖头。他不相信老伴会出事,他认为她在前半生已经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苦,所以晚年应该非常宁静。可是,面对地震之后的残迹,无论刘德贵如何努力,也很难将马素芳刨出来。不过,他没有放弃。
面对巨大的灾难,刘德贵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力量,浑身充满了活力。而且,他觉得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充沛,好似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依然是一边刨一边喊老伴的名字,带着哭腔的呼喊揪人心痛。
刘德贵见老伴没有回应,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喊了起来。大哥、大姐、二胖子、小虎、甜忸,他把房东全家都喊了个遍,可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无论如何呼喊,刘德贵都没有听到一声暗示着生命存在的声音。这让他感到惶恐与慌乱。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这个走过六十年风雨的男人还隐约保留着一丝镇定,他没有想到灾难的魔力会如此恐怖。这片土地上从未发生过像这样的令人魂飞胆丧的灾难,刘德贵不相信宁静的修养圣地会鬼哭狼嚎般地夺去人的生命。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仿佛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
刘德贵踉跄着从废墟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跑到院子外面,慌乱地对着空气喊,快来人啊,这里有人被埋了,快来救人啊。可是,他的声音被飞扬的尘土和山体滑坡的隆隆声遮盖了。他接着又喊了好久,依然没有人出来。
这座大山里的常住人口并不多,房子稀稀拉拉地摆在茂密的树林中。地震引起山崩地裂,房屋大面积倒塌,除了在外面活动的人或许能够侥幸逃脱死亡外,差不多都离开人世去天堂了。
尽管没有人应答,但刘德贵并没有放弃。他继续在寻找解救老伴和房东一家的办法。刘德贵掏出手机,他想打电话求助。令刘德贵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通信都阻断了。他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一边焦躁地走来走去,一边疯狂地打电话。但是,接连打了好几小时,一个电话也没打通。
时间的脚步总是那么残酷与无情,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任何一分一秒的流逝都让人痛彻心扉。在焦急与暴躁的情绪到达高潮时,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这块刚刚遭受创伤的土地。
苍茫的夜色和无休止的余震并没有给刘德贵带来恐惧,此刻,无助的他反而变得更加镇定了。他知道,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双不再强健,甚至是干枯无力的手,他寄希望于自己用双手把老伴刨出来。不过,无论刘德贵如何拼命地努力,他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借着朦胧的夜色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沉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废墟上。
刘德贵并非是想着听天由命,而是在强大的自然灾难面前,他的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的形象。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模糊、无助与凄凉。悲伤笼罩住了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刘德贵坐在死寂的黑夜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复杂的一个夜晚。
微亮的晨曦打开了天窗,刘德贵也迎来了希望的曙光。天一亮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村长打来的。这个电话让刘德贵的心以一种他难以承受的速度急速下坠,他张大嘴巴,连续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