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条裙子的励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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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声名是黑漆漆的财宝 (2)

流进大海,人生的形状就像大海,人就成了大海,获得了大海的丰富和博大。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流进浩渺无垠的大海。可是,想起老师的话,我常常从梦中惊醒。不能流进烂泥塘而万劫不复,我一直这样劝导自己和身边的人们。

如果人生像水一样注定要流进一个容器,我愿意流进杯子、面盆、哪怕是塑料桶。即便没有大海的宽阔和深沉,即便平庸。但是,活得简单、干净、透明、实用。

“并拢手指!并拢手指!”这位数学老师冲我喊着,我想他一定是想用长长的戒尺责罚我,因为我的数学家庭作业,空白一片。

严厉的老师,黑着脸。手中提一把戒尺,在教室里来来回回地转悠,令人望而生畏。

我跟他解释,昨天是我父亲的祭日,我去了老家。老师淡淡地说,我知道,昨天你母亲来替你请假就告诉我了。

既然这样,那为何还让我并拢手指呢?我只敢在心里和他争辩。

手指伸出来了,并拢了。我闭上眼睛,等待他的戒尺。

奇怪的是,他的戒尺没有落下。他伸出手,在口袋里摸索。摸了半天,手从口袋里出来,攥成了一个拳头。

“把你的手给我!”我乖乖地把手交给他。

他松动了拳头。突然,从他的手里到我的手掌流出细沙一样的物质。

白砂糖!那个贫困年代,白沙糖需要凭票购买,很珍贵。一下子,我的手心聚集了一堆白砂糖。这时,我明白了他让我并拢手指的原因,并非是要责打,而是担心白砂糖顺着指缝漏下去。

“把它吃了!”老师面朝黑板命令我。我一仰脖子,一掌心白砂糖灌进嘴里。有几粒撒在桌缝里,我偏过脑袋,伸出舌头把它舔了。有了这份待遇,我骄矜和自恋起来。

“手指并拢!并拢手指!”这次,我快乐了。预感到又一掌心白砂糖在等着我。手掌伸过去,顿时,火烧火燎地疼痛。我呆住了,老师在用长长的戒尺责打我。

他黑着脸,边打边说,谁的父亲不会死?这就是你原谅自己的理由?

父亲去世的这一年来,我变得脆弱和矫情,一切过错,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理由,进而完全原谅了自己:我父亲去世了嘛,我还沉浸在悲痛中嘛。

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于是,让我并拢手指,吃了他的一掌心白砂糖;他想让我自拔,告诉我父亲死了不是我犯错的理由,于是,让我并拢手指,吃了他的一顿戒尺。

建石小学每年都要继续这样的功课,老师让学生们把自己最大的愿望写下来,放在信封里寄给为自己提供帮助的一方。

小学生康得于是写信给当地的一家快餐连锁店说,她希望能够终身免费吃炸鸡,因为这是她的最爱。同时她还礼貌地说,如果无理要求被拒绝,她也会表示理解。信发出后,小康得的心里既充满等待又惴惴不安。

小康得心里最清楚不过,自己的想法最大的可能是遭到拒绝,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比如,一位学生写信给她的老师,希望自己下一学年可以免做作业,结果就没被应答。在建石小学,每个学生都可以提出希望,但能实现的毕竟微乎其微。

话虽如此,可是既是让梦想放飞了,心中总有一线希望。后来的时光,让小康得尝够了失望的滋味。正在小康得失落的时候,她忽然接到一封信,信是快餐连锁店寄来的,来信告诉她,快餐店已经答应了她的要求。

康得的要求有些荒谬。即便是在康得自己看来,这样的要求对方也很难答应。可是,连锁店经理却认为,康得把这家连锁店的食物当作她的最爱是连锁店的荣幸,更何况她还是那么诚恳。

小康得梦想的实现,当然让人为之感到庆幸。

更重要的是,建石小学教会了孩子怎样做梦。它告诉孩子,所谓梦想就是轻易不会实现的想法,可能在外人看来,其中不乏荒谬的色彩。可是正是它与现实的距离,正是它的难以实现,才使得梦想具有那般神气的魅力。建石小学是要告诉孩子,要想获得意想不到的现实,生活的第一步是从梦想开始。

她是他母亲同事的女儿。那年,她来他家时,只有八岁,他也正好八岁。他被母亲屈辱地拽过来和她比身高。一比,她高出他整整半个头。她用长腿在门前和他姐姐们跳皮筋。休息时,她骄傲地扬着下巴,踮着脚尖。她母亲说她在少年宫学芭蕾,跳《天鹅湖》,舞蹈老师看中了她一双修长的腿。

她跟着他的姐姐们一道,喊他“冬瓜”,他矮矮的、圆圆的,被太阳晒得很黑。但是他也有自尊,他觉得她喊他“冬瓜”,是对他的伤害。于是,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黄毛丫头,一脸雀斑,丑得很。“蚂蚱腿长,好看啵?”他突然想到这一点,幸灾乐祸地笑了。在他恶作剧的游戏里,他经常折断蚂蚱的腿。

十年后,他去北方读一所大学。其时,他已高大英俊,内心充满骄傲。一次,母亲从城里同事家回来,告诉他,女大十八变,那小女孩已出落得美丽动人了,现在已经是小学教师,教音乐和舞蹈。他心中一动,还是淡淡一笑,是吗?

母亲交给他一封信和一盒磁带,是她让母亲转交给他的。信里,她说,她很后悔当年喊他“冬瓜”。信封里夹了几张照片,是她在市里舞蹈大赛获奖的照片,照片中的她,修长挺拔,像一棵高高的白杨树。

他想起往事,淡淡一笑。信,最终被留在抽屉里,磁带被带到学校。那是童安格的专辑。通过磁带,他学会了后来一直喜欢的那首《午夜的收音机》,没事就哼上几句“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

又是二十年过去,他已分配到家乡的这座城市工作多年。一次偶然的聚会,主人介绍他与她认识。彼此的眼眸中泛起似曾相识的记忆。他惊异于她的变化。一袭黑沙,一张洁白的脸,异常的忧郁和美丽。不变的,是她优雅的脖子和扬起的下巴。

聚会结束时,主人才跟他说起她的变故。这时,她已经到了人流往来如织的大街。

他飞奔着冲出去,寻找她。她停住了,平静地朝着他微笑。她比他,矮了许多。

俯下身躯,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动作——单膝跪地,侧过脸贴着她的长腿。他感受到的是金属支架的冰凉。泪,流了下来。时光仿佛在那低头的一瞬轮回,他依稀忆起,从八岁那年以后,梦里常常出现一个影子,高高扬起下巴,踮起脚尖

泪光如梦,他看着她。他只说了一句话,其实,我一直想看你跳芭蕾。

三十年后的相见,她那双跳《天鹅湖》的长腿,在一次带学生春游回来的路上,被一辆狂奔的车轮夺走。她用它们换回了两个孩子的生命。

疾病,如果跟某种“福利”联系在一起,还是令人向往的,我儿时就这样想。那时,我妹妹常常生病,父亲是中医,妹妹喝完中药,就能吃一勺白砂糖,这叫“过口”。白砂糖要凭票供应,很多时候,喝药后含的是水果糖。

一次,妹妹病了,父亲拿一角钱,让我去买十粒水果糖。我只能吃一粒。这种糖的内含和外观,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我的记忆里。长方体,厚厚的一块,包在花蜡纸里,蜡纸两端一拧,糖就像穿上了花棉袄。

站在山峁上,我迟迟不肯回家。因为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将糖交出。属于我的一粒,放在嘴里,一下就吞到肚子里,到了肚子我才懊悔不迭,因为美味只有一瞬间,味蕾还没来得及绽放。

摸着花衣里的“公主”,心里怨恨父亲。想再吃一粒,又怯父亲的怒吼和棍棒。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坐下身,九粒糖果在我面前排成一排,糖果纸被一一剥开,糖果依次拿到嘴里,一顿猛嗍。夕阳下,山峁上,这是一个孩子的盛宴。

九粒糖都被瘦了一遍身。有了一遍,何妨有第二遍,第三遍

我把糖果递给父亲,你数好,是九粒啊,我一粒也没多吃!父亲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去了房间。我想撒腿就跑,可是一想,一跑事情就会败露。于是,装模作样坐在椅子上看书,看得挺出神。

从房间出来,父亲的脸上堆满乌云。他把厅堂的门栓上。我最终没有避免一顿棍棒的追究。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最初没有发现,后来揭糖果纸时才发现,每粒糖都被的我的吐沫粘住了,再怎么揭都揭不下。父亲说,你要多吃一粒,我不会怪你,你个屁大的小孩敢跟我玩伎俩!

要犯错误,也要把错误犯在明处,想耍滑头,总会在另一个细节败露。这是父亲的观点。是的,瘦身的糖果被糖果纸包住了,这个细节可以蒙混过关;会在揭糖果纸这个细节上败露,这是我没想到的。

现在,同事和朋友都说我做人很老实。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当年这件事的影响。在我看来,许多的做人圆滑与精明,终究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你在一个细节上可以蒙混过关,难免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上败露。就像那九粒瘦身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