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条裙子的励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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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声名是黑漆漆的财宝 (1)

季羡林先生备受关注的《病榻杂记》公开发行。书中,季先生昭告天下,要将头顶上“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这三项桂冠统统摘除,他表示:“三顶桂冠一摘,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欢喜。”

公众普遍从中领略到一位学者虚怀若谷的阔大境界。其实,公众新的认识可能又构成了新一轮的误解,季先生的真实意图是想洗清泡沫,露出真实的性情,这是生活的减法。一个真实的人,总在不断反省自己,并且在权衡和比较中时感不安。盛名之下的生活,可能并非如普通人想象的那样尽是惬意和风光。泰戈尔曾形象地为此做出解释:“当鸟翼系上黄金,就飞不远了。”

帕斯卡尔断言:“人之最大卑鄙就是追求虚荣。”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名声而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问题。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为保住名声,不惜牺牲亲情,连自己的儿女患病或自杀也无瑕顾及;他诋毁自己的同行,害怕他们占了自己的上风;他拒绝任何善意的批评,担心对自己的名声有损;对那些后学者,甚至是自己的学生,如果诗风不是模仿自己而是模仿了艾略特,也会大动肝火。声名像黑漆漆的财宝,大师成了寸步不离的看护“财宝”的守财奴。

一切语言和行为,都得与自己头顶的桂冠想匹配,这样想着,就产生了太多的假话、大话和空话。有些人人格扭曲,虚伪得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可悲得有些可怜尚不自知。

季先生是个真实的人。到了晚年,他毫不忌讳地袒露自己年轻时的异国恋情,言词间并不回避自己由衷的歉意和深挚的眷恋。不去考虑由此会对声名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敢于把自己真实想法表达出来,不矫情,不伪饰,才是真实的、有性灵的人。1932年12月1日,二十一岁的清华大学学生季羡林在日记中写道:“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

这是盛名之下的季先生公开的日记,世人仰止如泰山北斗,皆以为他接近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而他偏偏发表了这样的日记,表明人性的真实存在。若是虚伪的人,想到身为“大师”,行事必须与之合脉,可能青春期的天性也被篡改。看女篮的动机与“关心祖国体育事业的发展”,甚至与“脱去东亚病夫的帽子”联系起来,那将是怎样的乏味和扫兴。而季先生多么坦然!多么率真!

自由自在的身心,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上天对苦短人生的美好馈赠,也正是对维特根斯坦所告诫的“让我们做人”这句话的形象诠释。

河南矿工谢延信,三十二年如一日,照顾亡妻年迈的父母和智障的内弟。央视“面对面”主持人王志问他,图啥?这位憨直的汉子,想也没想,回答,不图啥,就是因为自己答应过亡妻。一诺千金,孝行天下。一肩挑两家,风雨三十年。拮据的经济条件,困顿和劳累,谢师傅像牛一样负重。一般人很难想象,这三十多年,谢师傅是怎样度过的。

王志是位有个性的记者,以目光犀利,提问尖锐而闻名。阅人甚夥,眼里揉不得沙子。然而,当他面对谢师傅,竟被这个汉子深深打动。这位实在的汉子,口讷得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采访之后,王志感慨,在谢师傅身上,有很多可贵的地方,每个采访的记者都能从不同的角度,寻找到他们所要挖掘的东西。让王志感触最深的却是两个字——自然。

谢师傅的善行和孝心,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来践诺,不易。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突然一夜扬名,平静众多媒体的追捧,更不易。以王志的经验,许多人对着媒体,难免有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在表述中,难免有矫饰,以便盛名与事迹相称。配合媒体尽可能把自己塑造得完美,这是普通人的精明。对此,帕斯卡尔分析总结出:人们哪怕在自私的欲念中,也懂得要抽出一套可赞美的规律来,并把它绘成一幅仁爱的画面。然而,谢师傅却不懂。谢师傅的言辞和表情中只有——自然。

在谢师傅那里,他所做的一切都那么自然。答应亡妻临终前的请求,是一件自然的事;照顾那个苦难的家庭,是为了践诺,也是一件自然的事;孝顺老人,扶危济困,是自己的义务,也是一件自然的事;生活中难免吃苦受累,更是一件自然的事。

贺拉斯有一句名言:任凭天崩地裂,美德岿然不动。谢师傅的孝行感人至深,这个中原大地上的汉子,却如大地一样平静和朴实。自己所为只是日常生活的内容,甚至苦难也是生活中一个部分,这是谢师傅的理解。因为自然,就可以坚持;因为自然,就没有抱怨。

风行水上,自然最好。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艰难之日与得意之时,生命的过程,都应当从容如水流。西哲蒙田告诫人们:“最艰难之学莫过于懂得自自然然过好这一生。”自自然然过好这一生,对每个人来说,确实是平易而艰深的一课。

在青草泛青的山巅,老师引领我们一起朗诵。那是高一下学期,班级组织同学们去春游。登高远望,满目苍翠,山河辽阔而壮美。老师说,我们朗诵吧。朗诵的是郭沫若的《雷电颂》。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四十六种声音汇集在一起,像一条澎湃的河流,雄浑地行进在初春的风里。

突然,我们的声音停止了,大家见到,瘦小的老师,突然攀上一块巨石,他站在巨石的上面,奋力地挥舞着双臂:“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象这风一样,象那海一样滚动起来!”那种激情的迸发,感染了在场的每个人。

我很想哭。我可以忍住悲伤,可是,心中被一种崇高的力量牵引着,已止不住热泪盈眶。同学都和我一样,双眼潮湿。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同学聚会,已不再是风华少年。忆起当年的情景,都历历在目。有同学为官,有同学经商,他们在万人礼堂里做报告,或者在数额过亿的合同书上签字,但他们都说,没法像那次那样激动了,在那个高高的山巅,人像被火燃烧着,心像被炸裂了,浑身抖个不停。

这些天,我一直在看《周恩来在重庆》,其中有个情节,是周恩来勉励郭沫若创作话剧《屈原》,使得话剧《屈原》在国统区山城重庆公演。当时万人争看,引爆巨大轰动。当演员金山演绎《雷电颂》,我看出他的动作,很像我当年的老师。当他朗诵到“炸裂呀,我的身体。”全场的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用雷鸣般的掌声,将演出推到了高潮。

在当时,一首《雷电颂》如大江东流波涛汹涌,以高亢的战斗热情,激励和引领人们走出日机大轰炸的阴霾。

朗诵是最朴素的表达方式,然而它是直抵人心的感人至深的力量。让人心潮澎湃,久久回味。任它一去多年,心中的百万雄兵,仍在刀枪剑戟地对垒;心中的月光岛屿,仍在温柔地拍打;心中的小桥流水,仍在低吟浅唱;心中的雷鸣闪电,仍在辉耀夜空;心中的落日长河,仍在映照苍凉。

我们不是林黛玉,并不愿意长久地与泪水打交道。为什么常常想起那热泪横流的时刻?是因为我们怀念那久违的激情、崇高与感动。

他曾是一个顽劣的孩子。用文具盒夹住前排女生的头发,在老师粉笔盒里放一只青蛙,让课桌抽屉里雏鸟的叫声响彻整个教室。

父亲吊起他的双手,用粗粗的皮带抽打他。重重的体罚只会加重他的叛逆。

最后一次,他打碎了全教室的玻璃。

他被叫到老师办公室。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做好了种种应付老师的心理准备。他想,老师这次一定不会轻易饶他的。

老师安详地坐着,手中的茶杯冒着热气。意外地,老师叫他坐下,和颜悦色地。这让他猝不及防。他有些惶恐,也有些不明究里。老师说话了:“你说这杯子里的水像什么?”他感到意外,想了想,说:“像杯子”。

老师点点头,对!你再看看面盆里的水像什么,他说,像面盆!再看看塑料桶里。他迷茫了:“像塑料桶啊?”他弄不明白,到底水像什么呢?

跟着老师,他走到了学校不远处的一小块烂泥塘边。烂泥塘水面漂浮着各种垃圾,散发出熏人的恶臭。老师指着塘里的水说,这里也是水,你愿意做这里的水吗?人有不同的状态,进入了不同的状态,就如同水进了杯子、面盆、塑料桶和烂泥塘。

那个冬日,走在回校的路上。这孩子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自责。老师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指着远方跟他说:“一路同学,你很聪明,我希望你将来能流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