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条裙子的励志版本
1449000000048

第48章 母亲的更正 (2)

菜地的边缘,虫们从一个巢穴向四周散开,像水泼出去,匆匆地奔走,仿佛心中也有与世隔绝的想象之旅。虫到夏天总能活出蓬勃的生机,虽然造化赋予它们的时间短暂,它们也能在短暂中活出充实。

两只虫相遇了,这种虫通体透亮,有长长的触角。它们停下来,用触角相碰,互相探索,撞击,迸发出火花,亲密而友爱,互相点燃对方。短暂的沟通达成约定,两只虫转过身,朝着一个方向奔走;一只虫走到土疙瘩旁边,土疙瘩对它来说,犹如山一般高耸,它有些胆怯,也有些踌躇。终于,它爬了上去,战胜了自己。一只屎壳郎爬上了牛粪的顶部,也会抬头傲视良久,发“一览众山小”的感慨。

天空无尽地高远,绿菜地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没有一种生命比虫子更卑微和渺小,然而,我们看不到虫子的悲观和厌世。它们快乐的身影,像一阵火热的风,掠过短暂的夏天,留给大地蓬勃的记忆。

长久地观察虫子,我却不能深入到任何一只虫子的内心,不知道它们欢欣与悲怆。天边翻滚着乌云,虫子们聚集到一只菜叶下面,它们伫立着,转动触觉生命是脆弱的,一阵狂风,一阵暴雨,都可能成为灭顶之灾。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生命,正如法布尔所言,应“当作一种义务,一种只要最后期限未到我们就必须全力而尽的义务。”

秋风起时,行将匿迹。热烈而短暂的生命,存活得蓬勃而有生机,忙碌、快乐、自由、团结、友爱、互助,一块注入了生命的,能欢能悲的蛋白质,其价值超过了无边无际的原始物质材料。

或许,生活不必去追寻那些繁复的意义,像虫子这样,单纯,并且快乐,这是我们今生的至简大道。感谢这些虫子,搅碎了我一个季节的忧伤之梦,并让我在夏天午后的一块菜地乐不思归。

一位开出租车的朋友,将遗失在车上的钱包还给了失主。两万多元!许多人认为他傻,失主并不知道他的车牌号码,本来他可以将这钱昧下来。而他却耽搁了几天的出车时间,去报社,请电视台,出招领。钱包递到失主手里,心,这时却真的凉了。他认为自己确实很傻。

失主打开钱包,将里面的钱数了三遍。“硬是当着众人的面数了三遍。”朋友委屈地说:“数一遍也就可以了,数了三遍,还拿有些钱对着阳光照照,我当时尴尬得无地自容,难道我会抽下几张或者换几张假币进去,那样我又何必去还?我这又是何苦?”

数三遍,也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是一种习惯。钱,通过三遍数得准确无误了,可是,动作附带的信息,相应地也传递到人的心里。每一个细节都有深长的意味,而且都需要人们去明确它到底指向了什么?将失而复得的钱,数上三遍,在你,也许就是习惯;而对他人,则可能是一种细节伤害。

母亲打电话给儿子。儿子接到电话就问“有事吗?”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母亲有些伤感,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你不打电话过来,是因为你忙;我打电话给你,还一定要因为什么事吗?”儿子张口结舌。

儿子怔怔地握着话筒,后悔了。他应该问问母亲生活得这样,母亲身体可好,对于年迈的母亲,还有那么多的担心和牵挂,平时积蓄在心里,怎么一握话筒就忘了询问和表达呢?简单的一句“有事吗?”,一个小小的细节,显然是将母亲的心深深地伤害了。

人们生活在大大小小的细节中,因为习惯,常常忽视了细节的暗合逻辑和给他人的感受。往往,灾难未必能将人倾覆,而一个小小的细节伤害,却让人长久地忧思难忘。

它的造访,纯属偶然。儿子吃饭犹如“种饭”,在小院里洒下饭粒一层。我罚他背诵了三遍“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不想,这些珍珠般的饭粒,成了意外的美餐,让这只鸟儿垂涎。

当这只鸟忐忑地站在墙头时,样子有点忸怩,像手持请柬出席晚宴的女宾,有几分矜持,又有几分半推半就。梁实秋先生说,“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信然!它披着细花的头巾,鹅黄的内衣外,袭一件翠绿的外套。像刚过门回娘家的新媳妇,又像二人转中那位华丽的女主角。

不知道它抑扬顿挫地说着什么,样子很诚恳。啄食的动作却有几份可爱的笨拙,首尾两端,一起一落犹如跷跷板。红红的爪子,一刻也不曾忘记弹跳,散文家周涛先生《隔窗看雀》,有一处神来之笔,“不停地跳,仿佛一个冻脚的人在不停地跺脚。”它吃光了地上的饭粒,可能出自感恩。放开歌喉,歌子唱得悠扬婉转,如珠玉落盘。

梁实秋先生在《鸟》文中这样形容:“一声长叫,包括着六七个音阶。”到高妙处,它见好就收,戛然而止。尔后,绕着小院的空地走几圈,像演员谢幕,在我的视线中划过蓝天。

后来它就成了小院的常客,常常在不经意间造访。对于我每次亲近的企图,它都用惊慌表示反感。我只好隔窗而视。不久,它带来了一个伙伴。想必是它的异性伴侣。那次它的声音有些娇羞,样子更加矜持。

有一阵子,它不再来了。而我在等待中竟有了一丝牵挂,是不是城市上空的铅云让它迷途?是不是误食了喷洒在谷物上过量的农药?在读书写作疲惫之时,我怀念那清新鸟语。

终于,在惊喜中,它翩翩地划过弧线站在了墙头。而且是三只,想必是一家三口啦!我不责怪它一段时间的冷落。卵翼雏子当然很忙。它扭过头,对雏儿说着什么,像是不倦的教诲,一副“望子成雀”的叮嘱和慈爱。三只歌喉一起流转出曼妙的音韵。幸福咯住了我的喉咙。

我想凑个热闹。我躲在窗后朗诵我的文字,可是,我在它们骄傲的叫声中自卑。不过,我像个狡黠的孩子,藏在窗后,看着它们表演。困于市嚣,呼鸡之声尚不可闻。我却能收获一地鸟语,不知是鸟的恩赐还是生活的厚馈?

柿子,秋天最具代表性的静物。如果画一幅油画来描绘这个季节,画布上一棵柿子树最为感性:黄叶衰微,枝头上的柿子金黄饱满,金黄的表皮之外是一层类似于霜的白色物质,仅这两种颜色就可注解秋的特征。再画上它的等待,它等待秋风吹过来,让一阵比一阵凉的秋风更改容颜。

在变化中完成自己,这是柿子的一生。颜色由青黑而鲜红,手感由坚硬而柔软。当时序的更替延至初冬的边缘,柿子本身热烈的色彩被用于告别。事实上,在水果家族中,“柔弱”却莫过于柿子,俗语“挑柿子拣软的捏”,表明了成熟柿子的这种存在,它以万种风情的温柔,承受野蛮的、各种手指的“非礼”,而无怨。

在小巷的尽头,有柿子叫卖。箩筐之上置一面筛子,筛面再铺上一些草,三三两两的柿子卧于其间,柔嫩而鲜红,样子有点羞涩,又有点内向。微雨双雁飞,落花柿独立。看见柿子置身箩筐之上,犹如娇羞地待字闺中,又看见一双别人的手欲将拿捏,那一刻,怜香惜玉的感觉都有了。那种排他的心理竟类似于爱情。

柿子是甜蜜的——清凉的甜蜜。柿子的甜不同于一般的甜,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甜,都汇集到它的内心。那种无限延伸的甜,沁入肺腑,同时对味觉产生短暂的刺激。你可以忘记世间一切的甜,而柿子的甜却牢牢地烙在味觉的记忆里,原因正在于甜蜜之上的味觉刺激。

儿时,我家的门前,是一排柿子树。“口福”和“惩罚”在一段时间交替。迫不及待未熟而食,突入其来的涩,麻痹了喉舌,几乎是将口腔锁住。我父亲是个中医,关于柿子,他总要说些不文言不白话的术语,“柿子味甘、涩,性寒,清热去燥、润肺化痰、软坚、止渴生津、健脾、治痢、止血。”听起来怪怪的,有一股中药味。同时,他还说,“柿子不可空腹食”、“柿子、梨子、螃蟹,三者不可同食”。母亲则说,等等吧,柿子会随着日子变甜。或者说,日子会随着柿子变甜。

挂在枝头,像“秋天的童话”一样让人神往。成熟了,嗵地一声从枝头落下来,将我从梦里砸醒。那时,还不知道“天上掉馅饼”这个词,最好的梦就是“树上掉柿子”,这两句话都意味着意外的惊喜,区别在于,前者不可能后者可能。卸下绿罗裙,一颗熟透的柿子的命运将受到一个孩子贪婪味觉的支配。感谢那些甜,让一个孩子在贫瘠中坚信,即便生活再困苦,总有甜蜜和芬芳的时刻。

明朝的陈汝秩曾为柿赋诗:晚风吹雨过林庐/柿叶飘红手自书/无限潇潇江海意/一樽相对忆鲈鱼。这是一首意境优美的诗,我至今仍然喜欢它。同时,我也相信,如果一个人的童年与柿子树有关,那么他一生的记忆中,都将背负这棵树。果实挂在枝头,寂寥而落寞,像深情的眼睛,向着岁月的源头,向着秋天的深处——张望。